恍若在宋唐,煙雨回漢秦。

談談或展示人生的感受,收獲;介紹,彰顯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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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瑣憶

(2022-11-16 19:47:35) 下一個

裏下河地區水網密布,乃是殷實之地。

我就出生長大在這個地區的一個小鎮,龍崗。此地下接農村,楊樹、青龍、果林場。上連都市鹽城。因此農業和工業文明都深刻地烙在心中,回響在成人後的時空裏。

小鎮的南邊是楊樹,那時是龍崗公社楊樹大隊,又分為八小隊。鄉下陳姓大姑奶奶家住楊樹三隊,是我童年時常常光顧的地方。她家臨水(蟒蛇河)陰麵而居,河邊是高大遒勁的楊柳樹。家門前向陽處,印象中常年長著黃瓜、四季豆、青椒、南瓜等。青蔥葳蕤,蜂蝶紛飛。田中央是個豬圈,提供自然肥料。不由得想起陶潛“草屋八九間,方田十幾畝”的詩句。居者應是很怡然自得。有證的是,我的陳姓大姑爺爺活過了百歲。楊樹三隊還是鄉下的美琴姑媽和綽號“大罐子”的姑父居住地,表姐巧英總是那麽笑容可掬,給人一種甜甜的感覺。

楊樹八隊是埋死人的地方。我也常常在清明節和農曆年末,去那兒為逝去的太爺爺,太奶奶、爺爺、奶奶燒紙錢。可笑的是小鎮上的人常常詛咒所恨的人說,早點去楊樹八隊吧。

家裏的親戚相當一部分都生活在鹽城。星期天或節假日上鹽城去是我童年的一大享受。常常是大人帶著去,後來漸漸地自己也能獨自去鹽城了。

城裏大姑媽家裏的大四合院子,有一個長長的房屋走廊通到外麵,夏天在那裏乘涼、吃西瓜、聽故事很是愜意。廂房裏有個舂米的木頭架子,牆上還密密麻麻地貼著國民黨時代的有孫中山頭像的金元券。大院主屋的對門住著一戶人家。男主是個醫生,女主是個老師,都是蘇南支援蘇北來的。他家的二兒子竟然和我同名同姓,我知道的是他後來直到現在都是牙醫、聽家姊講他比較富有,常常有花邊新聞。

上鹽城常常去的還有三姨媽、四姨媽家。三姨媽在鐵鍋廠工作,四姨媽在紗廠工作。在三姨媽家看了人生的第一部章回小說《水滸》。這本書是三姨父的,我不自覺的看了,其中的詩詞也不能全懂,那時尚不知它的價值。人言少不看水滸,這和我後來比較衝動有一定的關係,但非常欣賞那其中裁冰剪雪的句子。常常和三姨媽的兒子我的姨弟一起去四姨媽家。她家也有兩個男孩,可以一起玩兒,釣魚或抓龍蝦,很有吸引力。從靠酒廠的三姨媽家去四姨媽家的紗廠宿舍,要經過南門大橋,沿蟒蛇河南岸向東走兩裏路,拐個大彎,才能到達她家。我每次走到那兒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蟬鳴高唱中,看到天水相連處,仿佛風景的那邊就是天堂,神秘而美好,不知什麽人住在那兒。

小鎮充滿了古典味兒。一條穿鎮小河把鎮分為南北兩部分。小河裏長滿了菖蒲、睡蓮、野茨菇。夏天還有漁民在當中捕小魚小蝦,叉田雞。正中央的主街就由小河上的坊橋聯係起來。分為南街和北街。另外還有東街和西街。

緊鄰坊橋口的南邊是浴室,我愛泡澡堂子就是由此養成的。樓上有雅座,下麵有普座。尤其是雅座的椅子,都是金絲楠木鏤空雕花的,躺著舒服。因為父親和浴室的人很熟,文革時又是公有製。故小孩兒洗澡就不要錢了。浴室原來是私人的,後來由於老板恐共,人就去了台灣。

坊橋口北有文化站和熏燒店。文化站聽說書、買豬頭肉吃是非常快樂的事。記得有個說揚州評話的人現場播講薛剛反唐、隋唐演義。還記得有一次和大伯家的二兒子,我的堂兄兼同學一起去龍崗鎮北邊的化肥廠撿,也可以說是偷,一些廢鋼,去廢品收購站賣了。廢品收購站的工作人員綽號“趙家老爺”。廢鋼賣了幾毛錢,然後買豬頭肉吃,大快朵頤。那時人沒有什麽油水,加上豬是自然養大的,故豬頭肉是名菜,很可口,像朱元璋吃“珍珠翡翠白玉湯”一樣。直到今天仍然喜愛豬頭肉。每當回到故鄉總要吃上一點當地的豬頭肉,當然味道也沒那時候好了。

穿鎮河向東匯入蟒蛇河。接口處有個大的分流堰,鎮上的人都叫它“小台灣”。以後穿鎮河填了起來,小台灣也挖掉了,那麽好的風景給破壞掉了,很是可惜。

鎮子主街向南直達蟒蛇河。由鳳凰橋連接的橋的南邊是楊樹大隊。鳳凰橋南橋頭若由北向南走,左手邊的就是糧庫。這個糧庫其實原來是寺廟,稱為南寺,是一個非常大的寺廟。南朝時就建立了。我也經常到那裏去玩,裏邊各種各樣的碑石仍然到處可見。老人常說此地是新四軍或日軍占領此地後的軍部所在。當年的日軍軍官叫做高橋小隊長,改革開放後也曾到此地參觀。以前的有個方丈是個酒肉和尚,並且和我的遠房姑老太有一個私生女。由於我父親常代這個姑老太的女兒,姑奶奶,燒紙錢祭拜這個姑老太,因此姑奶奶會給一些銀洋錢給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就把這個銀元傳給我,一塊大清龍洋和一個袁大頭。可惜被我的美國房客Mike偷去了。小鎮的東邊有青龍橋關帝廟,西邊有光明橋土地廟,北有沙溝橋泰山廟。龍崗是個香火很盛的地方。“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那時到鄉下陳姓大姑奶奶家,就要經過鳳凰木橋,穿過南邊大堆上居住的一排人家,媽媽叫他們大胖子、小胖子等等。再經過一個木製小橋,才能到達蟒蛇河支流楊樹河的另一邊。大土堆上經過時,滿是油菜、小麥、蠶豆等。到大姑奶奶家,每次走那個小木橋都是非常的害怕,走在上麵,橋嘎吱嘎吱地搖晃。

後來鳳凰橋改址,搬遷到我家旁邊,重建也改成了水泥拱橋。主街道也西遷,老街就廢掉了。老街上常去的豆腐店也衰敗了。那時候到豆腐店去看拉磨的驢子,衝豆漿招待上海來的親戚是常事。

我家就在蟒蛇河邊上臨水陽麵而居。在水邊居住,常有許多的樂趣,我能深刻的體會到為什麽現代人要住海景房、湖景房等等。

大概是住在水邊的緣故,水邊人家的小孩基本上大多就能早早的學會遊泳。夏天我由父親托著在水裏撲通撲通的狗爬,盡管有時嗆了幾口水,但很快就學會遊泳了,各種姿勢不學而會,蝶泳、蛙泳、仰泳、排水、吃猛子。我大約八歲時就能遊過蟒蛇河了。遊到對岸後,歇一會兒,曬曬太陽,把身子曬暖後,再遊回來。後來到南京上大學,看到同學們上遊泳課,甚至不屑一顧。

夏天河邊的樂趣還有“搶”瓜船。就是每當有西瓜船或者香瓜船經過時,大夥兒會一乎浪的一起遊向瓜船,明著要搶一個或兩個西瓜,或者一些香瓜。開機船的人,手拿篙子不停地嚇唬這些“土匪”,但也不敢直接用篙子戳他們,生怕弄出人命來。

遇到拖船隊,就遊過去爬上船,順帶著往上遊一程。看著上去的裏程已經到了自己回遊的體力極限了,就紛紛撲通撲通的紮入水中,順流而下。“小台灣”常常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在“小台灣”上看南寺,感覺風水不錯。

自從鳳凰橋新建到我家旁邊後,就經常遊到北邊的三個水泥大橋墩處。上麵有幾個向外凸出的鋼筋扶手,手拉著扶手,任由河中的湍急水流衝刷全身,很是另類的享受。不過我心裏常常發毛作怪,因為這個河叫蟒蛇河,我每當遊到這個橋墩處就害怕,生怕下麵有巨蟒纏繞在大橋墩底部,一口把我拖下去。害怕歸害怕,但是也從來沒有大蟒蛇拖走我或其他任何一個人,倒是偶爾看見水麵上有小水蛇或者火赤鏈,蜿蜒遊過。

文革時還結識了兩個在蟒蛇河上捕魚的幹親戚許大和許二。許二更為熱情,因此兩家來往也比較多。記得許二的大女兒常常跟我開玩笑說,楊旭,把小五子把你,好不好啊。小五子就是許二的五女兒,蠻漂亮的。有時許大和許二晚上帶些魚上岸,我們家買酒和做廚房。媽媽辦一桌豐盛的酒席,大家邊吃邊聊,父親偷偷地講文化大革命的不是。

小鎮還有一個特點是文藝生活還算豐富。除電影外經常有淮劇團、京劇團、雜技團到鎮上來演出。我因此對戲劇演出非常感興趣,是個戲迷,這個遺傳外公的基因。外公晚年的時候可以連續天天看戲,中場晚場一場不落。他常說,人活著沒有什麽意思,及時行樂。我也曾以淮劇“珍珠塔”為藍本做了一幅畫,是陳翠娥清晨進花園時的場景。那場景深深印在我腦海中,花旦美麗動人,唱腔宏潤婉轉。

我在鎮上一直讀了小學初中。上學讀書有許多的樂趣。

聰明的小孩兒如錐處囊中其末立現。上小學一年級時,大概班主任老師看到我有些靈氣,自然就讓我當了班幹部。二年級時當了副班長,班長叫徐根順。那時小學生中,學生幹部是比較威風的,總有學生拍馬屁討好,比如我的女同學王紅琴就請我到她家去吃炒麵等等。當然我也討好班長,有一次下午兩節課後,大休息。班長和我以及其他的幾個小馬仔,聚在班級教室後麵的小樹林裏,在那吹牛。我甚是驚訝,班長竟然說:我爺爺是老紅軍,曾經做過司令。這事情楊旭(意思是指我)也曉得呢!我雖然是一臉錯愕,但還是維護班長的麵子,連忙說:呃,是的,是的。長大回想此事,竟然哈哈大笑。

我自己也曾惡作劇。我的五姨父住在龍崗北邊約十裏路的鄭家巷。進入鄭家巷之前,有一大片棉花田。二年級時,有一次我自己拍腦袋想棉花田當中應有許多小兔子。於是我就約好同學一起去捉兔子。結果星期天我們從龍崗向北走,經過果園到達那片棉花田。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搜索了大半天,結果一個兔子都沒抓到,連根兔子毛都沒看見。不過主要是玩玩而已,沒人敢責怪,也想不到要責怪我。所以我們就往回走。來回二十裏路對於小孩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考驗。往回走時大家肚子已經很餓了,但是沒東西吃,隻好看到路邊的沙田裏邊有許多山芋刨掉後留下的山芋櫻子,大家就撿起來勉強充饑,一直到走回家算事。

這樣的學生生活,充滿了打架、吹牛、鬥公雞、砸方板、火花、製造洋火槍(火柴槍)等趣事。尤其是製作洋火槍,我的投入就太大了:別鋼絲、弄銅頭子、整車鏈條,磨撞針等等。這給我心智以巨大的開發,過年時把火柴裝到洋火槍上,一扣扳機,啪的響一下,很有成就感。

這種無憂無慮的感覺到了初一末就結束了。原因之一是我暗戀的梳著兩個長小辮子的女同學,隨著家庭上鹽城去生活了。這個女同學就像“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邊的寧靜,不過從此以後我也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女同學。暗戀的對象沒了,就一門心思開始讀書了,以至於後來以龍崗中學第一名的成績考入鹽城市第一中學。居家苦讀,深深記在腦海中,有“油燈讀書圖”為證。後來讀宋濂的《送東陽馬生序》,其中之苦讀,甚是同感。

家鄉的這個小鎮還有許多離奇的傳說。

大鐵錨。當年薛仁貴東征時,開鑿了這個蟒蛇河。他的船隊經過小鎮時留下了一個巨大的鐵錨,因為當時的入海口也就在這裏。鹽城是一個總是在生長的城市,從唐朝到現在,已經向海裏邊生長了二百裏。留下大鐵錨是為了鎮魔壓邪之用。不幸的是,這個巨大的大鐵貓在大煉鋼鐵的時候被作為廢鐵化掉了。

千裏送京娘。據說宋太祖為人正直,滿身武藝。曾經護送趙京娘,經過這裏。所經之處取名為斷崗溝。鎮上的人都感到自豪,皇帝當年曾在此有英雄作為。從此沙溝風水特好,夏天來臨之前,桃花燦爛,梨花芬芳。如同周峰所唱:忘不了故鄉年年梨花放,染白了山崗,我的小村莊。不過我相信這是後人杜撰。

文章不及江西馬,造化不及李春芳。明朝狀元李春芳是興化人。興化離龍崗也就五六十裏。據說他當時上京趕考經過龍崗果園,有個高人指點他,結果他高中榜眼。他命裏是文曲星,因為狀元江西馬病死了,結果皇帝欽點他做狀元。後來做了大官,人稱李閣老。

老老太爺與老太爺。小鎮的西邊有一個縱橫八百裏的蘆葦蕩,人言西鄉蘆蕩八百裏。像水泊梁山似的。清末時,這裏是劫匪出沒的地方,殺人越貨。我的老老太爺很是會做生意,靠著做生意積累了一大筆財富,他還花錢捐了一個舉人。有一次他從寶應縣弄了一船貨準備回來賣,想不到在蘆葦蕩裏被土匪截住了。為此家裏人隻好繳納綁票八百個銀洋錢,相當於現在的800萬元。劫匪放人回家,老老太爺回到家裏後放聲痛哭。是的,這種情況,誰能不放聲痛哭呢?三房太太不住的勸導,人回來就好!財去人安樂!花錢消災!後來他雖然受了損很大的損失,還是繼續的做生意又積攢了一些錢。想不到的是後來又生了一次風波。大凡富貴人家的子弟,都有個通病就是吃喝嫖賭抽。老老太爺的獨生子就是我的老太爺,人稱老楊五,他年輕時走小路(就是為女人爭風吃醋)被陷害,說他故意把大清龍旗推倒,其實是風刮倒的。我知道像他這樣的富貴子弟不會有什麽革命性。吃了官司,按法要問死罪。老老太爺沒辦法隻好從地底下把一缸銀洋錢又挖出來,到處打點。終於死罪免去,發配南京坐牢。後來紅毛子太平軍打到了南京,坐牢的老楊五終於提前釋放回家,回到了龍崗。經此兩難,家道中落了,隻能開個小青貨行過活營生。

聖經說,人生苦難,如火星飛濺。我也想人生不平事太多了,東坡也不是因為“烏台詩案”被人整得灰頭土臉,險些送命嗎!我自己也是因導(倒)師構陷,把我的論文成果給了另一個同學,至今博士學位證書拿不到,職場上處處碰壁。因此也隻好像東坡那樣放開一點,“一蓑煙雨任平生”。

人生過得真快,光陰似箭,一晃毛頭少年變成了中年男人。然而今古無界,往事猶在眼前。很喜歡聽“英俊少年”中的主題歌:小小少年,很少煩惱。看四周,陽光普照。一天一天,慢慢長大,小小少年,有了煩惱。有時也常常想起外公家滿是植物的花園。有冬天的臘梅、盛春的牡丹、仲夏的荷花、秋天的蟹菊,那陶冶了我少年的心胸。曾作“夏天最後的玫瑰”以示紀念。畫中對聯雲:寫詩作對,據數推理。

東坡詞曰,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我已經沒了精英感,隻是任由歲月流轉,人世滄桑。但看不盡的是滋春的雨,潤秋的露。慢慢行走,往來成了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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