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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故事(二十二)—— 小姨婆之死(下)

(2018-06-21 17:07:42) 下一個

欽及告訴母親他還要趕去舅舅家報喪,母親強忍著淚水,對他點了點頭,並告訴他要同他一起去舅舅家。

除了大哥隨師傅在外做木工活去了,我們一家人都圍在母親身邊安慰她。二哥和三哥懂事地坐在她的跟前,安靜地陪著她。我拿了一張小手絹為她擦眼淚。父親不停地勸慰她,他想起第一次去蔡宅時見到小姨婆,她是那樣年輕漂亮,優雅溫婉,要不是她力挺、支持,他還娶不到母親,當然也沒有我們幾個了。

他心情沉重地對母親說:“不要太傷心了,節哀順變。你去叫上誌均一起,把小姨孃安葬好,也寄上我的哀思。”

她懂得他的意思,點頭回答道:“我知道,”說完眼淚又流下來了。...

父親張羅著,二哥和三哥忙碌著,一家人簡單地吃過午飯,母親與欽及一道倉促地奔舅舅家去。

這時候舅舅舅媽已經是一個兒子和三個女兒的父母了。孩子們很喜歡他們的姑媽(母親),每次她去舅舅家,都會給孩子們帶些吃的、穿的和玩的,不是摟啊、就是抱的,親如母子母女。舅舅舅媽聽說小姨婆被村革委會和造反派的人批鬥後死去,悲痛萬分、氣憤至極,也無可奈何。

前一陣子舅舅被學校老師孤立起來,沒有人敢與他說話。原因是魚溪鎮革委會調查到他在解放初期當過國民黨的巡官。舅舅反複解釋道:解放初期他在家待業,後來就參加了解放軍,不可能當過國民黨的巡官。不管他當沒當過,老師們紛紛與他劃清界線。他十分苦惱,除了在家喝悶酒,就隻有找母親傾訴了。

“你沒有當過國民黨的巡官,怕什麽?”母親勸說他:“你自己走得正、行得端,不用去管別人怎樣對你。實在苦悶了,就來跟我說,姐姐陪你喝酒。”

社會動蕩,人人自危,心思難測,海水難量,又何必去管他人的臉色和言辭。舅舅聽了母親的話後如釋重負。後來查明是一個叫“鄧誌均”的人當過國民黨的巡官,這人比舅舅年長二十歲。

母親和舅舅也把小姨婆去世的事和出殯的日子捎信給了幺舅公,他聽到後傷心難忍,急著要去奔喪。他正要出門,被幺舅婆攔下了。

幺舅公在解放前後一直教書,加之幺舅婆積極要求進步,緊跟革命形勢,盡管他們的家庭成份都是地主、富農,在土改運動和文革期間,沒有受到大的衝擊。唯一使他們惴惴不安的是收養了大舅公的一雙兒女:東仁和果仁,所以,他們處處謹小慎微,事事戰戰兢兢,避其鋒芒,求得一家安然度日。

“你二姐是革命專政的對象,被批鬥去世的,就是罪該萬死!你要去了,會引火燒身。”幺舅婆說完,取下他手裏提著的包,把他拉了回來。

幺舅公想去看小姨婆最後一眼,可聽了幺舅婆的話,也猶豫了,幺舅婆的話不無道理。他“唉”歎了一聲,不再堅持要去了,隻能默默地悼念小姨婆,祈求她能一路走好。

出殯那天,微風吹著細細的毛毛雨,烏雲罩著崎嶇的鄉間道。母親、舅舅、蔣光棍及兄妹仨一起,把小姨婆安葬在她生活了小半輩子的溪水山巒之間,雲彩陽光之下,鮮花翠竹之旁,肥土沃壤之中。

 

文革開始後,金帶場街上失去了舊日的平靜和繁榮。張爺和劉媽已是古稀之年,盡管他們不是被無產階級革命專政的對象,可是,整日眼前刀光血影,耳聞痛哭哀鳴,惶惶不可終日。劉媽有一侄兒住在金李井鄉下,幾次來請兩老人去鄉下頤養天年。母親不想他們去鄉下,勸說他們留在金帶場,陪伴他們到終老。可是,在文革的大旗下,是非顛倒,黑白不分,父母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教書匠,一身的“汙點”,日子不好過。兩老人懂得母親的孝心,也體諒她的艱難,執意要去鄉下圖個清靜。母親一想,他們陪伴蔡家經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大風大浪,現在想過一種安靜的日子,恭敬不如從命,就隨了他們的心意。

說來也巧,劉媽的侄兒就住在小姨婆家的鄰村,平時她們有來往,小姨婆帶著孩子們去看過兩老人幾次。每次見麵都是那麽親切,貼心。劉媽聽說了小姨婆被批鬥、病倒、去世的事,她難以置信。她看著外婆和小姨婆長大,一個死於三年饑荒,一個死於文革批鬥,她倆都比她小,卻先走上了黃泉路。

母親和舅舅告別了蔣光棍及兄妹仨後,起身去看望張爺和劉媽。他們一見麵少不了傷心一場。張爺的身體大不如以前了,劉媽看上去也精神甚差,看來他們在這裏過得一點兒都不順心。

劉媽的侄兒是一個地道的農民,除了耕田種地什麽也不在乎。在文革剛開始,村革委會和造反派的人幾乎天天把農民趕到村委會開會,他心係著地裏的莊稼,就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

“農民不幹農活,整天開會開會,開會能開出大米來嗎!”他在一次被趕去開會時嘟嘟嚷嚷的說了一通。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一農民把他的話報告給了村革委會和造反派的人,這是與文革唱反調,是“反無產階級革命專政”的言論。好在他出生貧農,過去也沒有反動言行,就把他歸為人民內部矛盾了。不過,他無法專心務農,整日接受批評、教育,閉門反思、反省,沒完沒了。

張爺和劉媽為他擔驚受怕,坐臥不安,沒過一天平靜日子。母親忍不住了,要他倆回金帶場;舅舅也幫著母親勸他們。可他們說:既來之,則安之,堅持留在這裏。

在兩年內,他倆相繼去世了。當母親和舅舅得到消息後,他們已經與青山綠水融為了一體。

 

小姨婆走了,這事還沒完。一人有“罪”,連累子孫,兄妹仨成了“黑五類”子女,村民們見到他們,就跟躲瘟神一樣遠遠逃去。

本來欽及在鄰村說下一門親事,他和姑娘已經見過麵了,雙方頗為滿意,定在秋後成親。小姨婆剛走沒幾天,媒婆就按照女方的意思,急急忙忙地跑來退了這門親事。自那以後,沒有人再來為欽及提親。即使欽寺和果清到了婚嫁年齡,也無媒人登門提親。

蔣光棍默默地陪著兄妹仨挨著過一日又一日,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在小姨婆去世一年後,他一病不起,不久也離開了人世。母親和舅舅聞訊趕來,為他送上最後一程:深切地敬仰他的善良和純樸,衷心地謝謝他對蔡家的恩情。

“好人怎麽命不長啊?小姨孃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跟著去了,... ”舅舅自言自語地說道。

“他是一個苦命的人,辛勞了大半輩子,後來娶了小姨孃,盡管繁忙而艱難,也算過了小半輩子有家的、和睦的、平安的生活。”母親接著舅舅的話說道。

他們一行五人,還有一些鄉親鄰裏,將蔣光棍掩埋在小姨婆墳的旁邊。從此以後,他倆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看著對方,隻要靜靜地相伴、廝守,直到永遠。

一年間,小姨婆和蔣光棍先後離世,兄妹仨成了孤兒。母親和舅舅懂得他們現在的心情和處境,他們需要安撫,更需要鼓勵。

“你們一定要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堅強地活下去。”母親對兄妹仨說。

舅舅接著說:“地主子女也是人,隻要不犯法,不要去管別人說什麽,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母親親切地對他們說:“實在鬱悶難忍了,就來找我們,把憋屈的話說出來,心裏就舒暢了。”

自那以後,欽及有時來我家,也去舅舅家。他來我家時,給我們帶一些鄉下新出的紅苕、花生、桃子、李子等,坐下跟母親說話,有時說著說著就淌眼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人家不理你們、罵你們就委屈啦?”母親開導他說:“想當年,在你們的爸爸被打死後,你們的媽媽帶著你們走投無路時,大姨(外婆)從山裏把你們帶出來,那時候多難啊,不也挺過來了。”

“璉君姐,道理我都懂,就是想不通!” 欽及倔強地說。

“想不通就別想了,多忍著點,會好起來的。”母親撫慰他說。

因徒步從他家到我家要花近兩小時,通常他上午到我家,母親留他吃過午飯,下午他就得趕回去。臨別時母親給他一些糕點、掛麵、香皂、毛巾等,有時也給他幾塊布料,帶回去每人添件新衣裳。

“我們都長大了,身強力壯,自食其力,吃穿還過得去,不用為我們操心。”他總是推脫母親給他的東西。

她堅持要給他,還要嘮嘮叨叨地叮囑一番,他會心地點點頭,領會她的擔心和關懷,倍感溫暖,愉快地離去。每次母親望著欽及離去的背影,眼裏都含著淚花。

又過了很多年後,欽及和欽寺終於娶到媳婦,果清也嫁了人。

(圖片來源於網絡)

(2018年6月21日修改於原創發表在:https://mp.weixin.qq.com/s/Sh9jp3uUYsjWeXLq-6mF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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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感謝紀錄下來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Youshijie' 的評論 : 謝謝鼓勵!
Youshijie 回複 悄悄話 故事講述得真好!期待下集
春之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georgegan' 的評論 : Thank you for following up to read the stories I have written. I appreciated it.
georgegan 回複 悄悄話 Well written with your heart. Your series wrings is way above lots of professional writers. In my personal opinion it is as good as world famous writings even better simply because they are truthful facts and you are writing with your heart. Thank you! Having a nice weekend 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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