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5 老宅 一
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秋天,天氣已經涼了。七歲的修武坐在籮篼裏,他自己爬坡上坎走得累了纔會坐籮篼。這籮篼是用竹子編的,裏麵鋪了軟墊子,籮篼用麻繩吊在扁擔上,那精悍的腳夫挑了他,跟在二叔後麵走。在這片貴州赤水以南的山區裏,一切都隻能靠人挑肩扛,修武望著跟在他們後麵的腳夫隊伍,他們兩個人一組,每一組都用扁擔挑著一個沈甸甸的木箱,修武知道這幾十個大木箱裏裝滿了書,都用油紙仔細包好,碼得滿滿的。
日本飛機幾乎天天都在轟炸重慶,而且上遊的瀘州也已經被炸了三次,日本人丟下的燒夷彈(燃燒彈)燒掉半個瀘州城。合江正夾在重慶與瀘州之間,雖然還沒挨炸,但也人心惶惶。任家書房裏存著很多書,還有不少是珍本善本甚至絕本,那是修武外祖父家歷代收藏的,還有任老爺自己收藏的。這些書讓任老爺最耽心,因為很多損失可以彌補,這些書要是有個閃失,那就永不能彌補了。中國人對書的珍愛千年不衰,一想到日本飛機就在頭頂的某個地方丟炸彈,任老爺就為這些書坐立不安,誰也保不定甚麼時候日本飛機炸完重慶或瀘州,順便炸炸合江,到時候人還可以跑出去,這些書卻跑不了。
正好修武的二叔從老宅來了,他是趁著秋收農忙完了,來看看大哥,順便打聽戰爭的消息,因為老宅地處偏僻,那是赤水南邊的大婁山區,從前都是苗蠻的窩巢,幾乎與外界不通音問。任老爺思來想去,決定就讓二弟帶了這些書去老宅,那就萬無一失了。當然兒子也是很要緊的,修文剛剛考上中學,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耽誤學業,修武剛唸完小學一年級,可以跟這些書一起放到老宅去,以防萬一,而且二弟在石花園請了小學教師坐館教侄兒們,修武也可以跟著堂兄弟們一起讀書。
合江縣城到赤水縣城,有水陸兩條路。陸路是合赤大道,沿赤水河西岸一路南下,經密溪場,到先市鎮歇宿一夜後,經二裏場到富家坳,全程九十裏,都是三尺寬青石板鋪成,從富家坳東渡赤水河就是赤水縣城。
水路就是赤水河,這一段赤水河下遊逶迤曲折,有許多「之」字形大折,因此又雅稱「之溪」,一路上還有些急流險灘,要靠縴夫拉灘【下水過灘叫放灘——作者註】。上水船本就緩慢,再這麼七彎八折,拉縴過灘,要五天纔能到赤水縣城,比走合赤大道陸路慢得多。因此上水路都是運貨,沒有載客的。但是要帶著這麼多沈重的書箱,當然還是走水路省力,他們也不急趕路,所以就搭鹽船隊走水路。
修武記得他們一大早從縣城鹽倉巷外長江碼頭,上了運鹽的大木船,十幾條鹽船從長江右轉進入赤水河,逆著泛起淡紅波浪的赤水河慢慢南下。赤水河大彎大折如一條被急遽揮舞的長練,在秋日晨光中閃亮,這就是合江一景「之溪秋練」,有詩雲「溯洄曲折繞之溪,一派秋光似練齊;水瀉千樓鷗借色,泉傾萬緒雁橫堤。」木船在赤水河上忽而朝東,忽而朝西,好幾折之後,修武回望,似乎離縣城還是那麼近。縣城西十裏處的筆架山,從長江與赤水河之間的平壩上,拔地而起七百米,四周絕壁,十分雄偉,三峰二凹,形如筆架,因而得名。遍山蔥蘢中掩映著赭紅的丹霞山崖,淡淡白霧繚繞,恍如仙境,二叔指給他看這是「筆架連雲」,二叔晃著頭吟哦:「三峰突峙插雲端,翹首登臨豈畏難;四麵岡巒如虎伏,兩江波浪似龍蟠。」告訴他這是前人登上筆架山巔所作。
夜裏木船停泊不能夜航,他們就睡在船上,修武探頭出船艙,仰望晴朗秋夜裏璀璨的星空,感覺天空低得幾乎像蓋在身上,一伸手就能抓住一顆星星,他真的伸手去抓,纔發覺星星其實很遙遠。
一路上修武看見過河岸邊熙攘的大集鎮,也有一些小的鄉場,他跟著二叔下船,去場鎮飯館裏吃飯,再回到船上;有時候過激流險灘,岸邊十幾個縴夫拉一條船,十幾條鹽船的縴夫在岸邊拉成一條長長的隊伍。他們除了頭上包著白色的頭帕,都赤身裸體,背著縴繩,被太陽曬成棕紅色的身體幾乎匍匐在地上,唱著很有力量的號子,裏麵夾雜著許多「嗨喲」和「嗨咗」,吼得地動山搖。每一組縴夫都有個看縴的人,他站在縴夫們身邊,眼睛緊盯著船,不停地大聲指點每個縴夫調整位置和力量。沈重的鹽船在雄壯的號子聲裏緩緩移動,越過險灘。有的險灘還伴著急彎,縴夫們要一條一條船拉,一條過了,纔拉第二條,因為中間還要換位子,他們叫「換綜」,不停地調整方向,看得修武心驚肉跳。
就這樣緩慢地在赤水河上逆流而上,第五天傍晚,鹽船隊停靠在赤水縣城東門外,這裏跟合江縣城長江碼頭一樣,泊滿了鹽船,都是從四川運鹽到貴州。鹽船在赤水縣城卸貨後就要裝酒返回合江,因為從赤水縣城再往南,赤水河灘淺流急,大木船不能通航,必須把鹽搬上一種叫「牯牛船」的小船,纔能繼續往赤水河中遊運。船剛停穩,搬運夫們就上船開始卸鹽,搬進碼頭邊的鹽倉,等牯牛船來接運。
二叔在碼頭僱了幾十個挑夫,抬著書箱一路進了赤水縣城。在縣城鋪著青石板的大街上,他們走進一個高大的門樓,二叔帶他們穿過前院,這個前院很奇怪,並不是通常的客堂,兩廂是一間間房間,每個房間都有開向院子的門,客堂的位置卻是個通的穿堂,他們便通過這穿堂進入後麵的院子。
修武看見四叔從內院走出來,笑眯眯地跟二叔說話,又看看修武,彎腰對他說:「呀,修武長大了。」修武小時候見過四叔,但是並不真正記得他的模樣,可是看見他就知道是四叔。他聽父親說過,四叔那一次來合江,是接運他新買的機器,說是從老遠的歐洲運來的,那個國家叫德國,德國的機器是治牙齒的。
四嬸也迎出來,她是個瘦高的女人,額前飄著劉海兒,臉上抹得白白的,身上的旗袍掐著她細長的腰身,使她走起路來飄飄嫋嫋的,她也彎腰看著修武說:「呀,是修武啊。」修武聞到她身上的香氣,有點暈,那不是大姊身上的粉香,比粉香更衝人,他不知道那是香水味。四嬸後麵跟著一個小女孩,四嬸把她推到修武麵前說:「來,芬芬,喊哥哥。」
芬芬大概四歲多的樣子,隻是一個小妹崽,她抓著四嬸的旗袍下擺,紅著臉叫聲哥哥,就把臉埋在媽媽旗袍下擺裏。修武是大孩子,當然懂禮,便對著她的翹小辮兒叫聲:「妹妹。」
大人們都笑起來,進了第二進院子的客堂。二叔和四叔四嬸講合江,講重慶,講日本飛機,晚飯搬進來擺好,一邊吃還一邊講,修武和芬芬吃完飯,坐不住了,便互相看看,一齊下了桌,他們往外走時,聽見二叔百忙之中還抽空叮嚀了一句:「不要跑出門哦。」
芬芬領著修武,跑去前麵那個奇怪的前院,修武每間屋都開了門看看,每間屋裏都擺了一張躺椅在屋中間,有的是木頭的,有的是竹子的,躺椅邊都有個高高的金屬架子。這都不稀奇,最稀奇的是還有兩個鋥亮的黑色大皮躺椅,好高,修武立刻爬上去,軟呼呼的,真舒服。他在上麵滾了滾,嘻嘻笑,芬芬也在旁邊笑,棱著那任家個個都有的拱鼻樑,嚅著肉嘟嘟柔和的弧形唇線,細聲細氣地說:「哥哥,你要躺著不能動,張開嘴。」修武便躺著張嘴,芬芬靠近來,踮腳捧著他的臉,往他嘴裏瞧,瞧完了放開他,一本正經地說:「很好,沒有蟲。」
修武跳下躺椅,又看旁邊的玻璃櫃子,裏麵好多亮閃閃的尖利的細棒棒,芬芬又一本正經地說:「哥哥,這些不能碰,消毒了的。」
修武不懂甚麼叫消毒,還是躺椅更吸引他,他又爬上躺椅,睡舒服了,扭頭問芬芬:「你來麼?」芬芬笑嘻嘻也爬上來,兩個一起並排躺著,一點也不擠。
等要睡覺的時候,四叔在牙醫診室裏找到他們,兩個孩子並肩躺在牙醫牀上,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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