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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周錘:北大子弟沈因立的決絕選擇

(2018-01-18 02:57:44)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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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和沈同學在一個公社

知青丨周錘:北大子弟沈因立的決絕選擇

Original 2018-01-17 周錘 新三屆

     
編者的話
本文作者周錘是北大子弟、原北大附中高68屆4班學生、獨立學者周舵的妹妹。周錘當年在學校是人緣極佳的好學生,學生幹部,可惜幾年前因病去世。

沈因立的父親是北大文革中第一個自殺的名教授。沈因立在山西插隊多年,對前途極度絕望後,他選擇極其獨特的方式自殺:將電線連接身體,中間連接鬧鍾做開啟裝置,然後吃安眠藥,在睡夢中被電擊身亡。沈因立的自殺當年震驚了北大子弟,40多年後依然令人難以釋懷……

原題
往事的回憶與思考
——“不以成敗論英雄”


似水流年,人生幾何,不經意間,已到了“滿目青山夕照明”的年齡,有時內心總難免有世事滄桑,人生遲暮的蒼涼。

回想起當年在北大附中的讀書歲月——“文化大革命”中的風風雨雨——老三屆上山下鄉插隊的艱苦生活,直到今天各自的人生之路。同窗學友們的風雲際會直至風流雲散;各自的生死沉浮直至曲終人闌。無論是鐵馬金戈的豪情,還是春雨落花的憂思,終如雪泥鴻爪,漸行漸遠,被曆史的足跡所覆蓋。

如今寫下這篇小文,希望它不要像瞿秋白的“多餘的話”:“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常常想起魯迅的“為了忘卻的紀念”,我寫它,正是為了忘卻而紀念,希望我們的經曆不要再有人重演。

我在這裏寫下插隊生活中最深刻記憶的一位人和事。

初識沈因立,已不記得是什麽時候。沈因立,北大附中初二(4)班的學生,如果活到現在,當是五十幾不到六十的年紀。作為男士,作為專家學者,正是收獲豐碩成果的年富力強之時。

每當思及至此,內心總感深深的痛惜。我們之間的交往不很多,但他在我心中一直留有清晰、深刻和良好的印象,甚至對他有一份如姐姐對弟弟般的感情。

記得是在插隊的那幾年中,因我父母是海外歸僑的知識分子,“文革”中因莫須有的“特嫌”罪名雙雙被捕入獄。那時弟弟隻有11歲,也隨我與哥哥一起下鄉插隊。

由於長期營養不良加之傳染,弟弟患了肝炎,病得很重,隻好由我帶他回京治療,由哥哥在農村勞動掙點工分艱難維持生活、治療費用。

在照顧生病弟弟的那些日子裏,我讀了很多當時知青之間流傳甚廣的書籍,因與沈因立同是北大子弟,又同是北大附小、附中的校友,很自然就熟悉起來,互相之間也交換、傳抄了不少書籍。

我想是受家庭的影響和熏陶,沈因立很有教養,總是談吐有致,進退有據,如君子,如紳士。這在崇尚“革命”“暴力”“造反有理”的年代裏,那樣的年輕人是很少見的。

每次來我與弟弟的住處(當時是不足七平米的一間小屋),都是輕輕地有禮貌地叩門,不像有的人幹脆就破門而入。開門後見他總是溫良、謙和、有些局促地微笑著在門口駐足,待我熱情請他進來,他才入室。

正如魯迅先生描寫柔石:他有一雙孩子般的“無邪的雙眸”,一看就知他是個內心純潔的人。他對各種問題都很有自己的見解、看法,總能侃侃而談,娓娓道來,談得最多的,就是他對鑽研學業的體會。

他那時利用插隊回京的間隙時間,準備係統地攻讀完初中、高中的全部文化知識課程。他製定了完整的學習計劃,按部就班地每天給自己上課,很正規地完成著被迫中斷的學業。

他希望自己的文化修養、文明教養——如父輩(他父親是留學美國歸國的北大心理學教授);他還擠出時間練習花樣滑冰,而且滑得很好,他學了許多有一定難度的技巧動作;他注意培養自己對西方古典交響音樂的鑒賞水平;他還在學習樂器……

他孜孜不倦,勤奮好學,是個一心向上的謙謙學子。他本可以把自己打造得十分完美和優秀,為祖國做出許多貢獻。使我為之感動和常常懷念的,還有他的心地非常善良。

那時我與弟弟因已無北京戶口,在京治病期間一直沒有糧票,無糧票就常常麵臨斷炊的危險。沈因立本身處境也很困難,父親在文革中自殺身亡,他又已經插隊,哪來多餘的糧票?

我從未向他提到缺糧票的困難,但在交往中他多次不聲不響地從口袋中掏出數目不小的一疊糧票,放在我的桌上。可能因是“天涯淪落人”,他感覺我們會有同樣的困難吧。

我欣賞、讚賞沈因立。他高貴、文雅、一塵不染;他勤奮好學;他善良、純真——這也正是他崇尚、追求的價值觀。而在那個被扭曲的年代,主流價值觀卻成為“讀書無用”,交白卷的張鐵生成為青年楷模;粗魯、野蠻,連女生說話都帶髒字成為流行時尚;同情弱者的善良、愛心本是高尚品質,卻成為“沒有階級觀念”的代名詞被踐踏、啐棄。

承襲了種種傳統美德、傳統文明教養的沈因立,在那種社會大環境中自然就成為另類,而他那些秉性又是根本的、骨子裏的,自然與那個社會環境格格不入,無法融合。也正是這點,造成了他後來的悲劇。

過了不久,沈因立返回插隊的山西農村,又過了不知多久,我從熟人處聽到了他在插隊的地點觸電自殺身亡的噩耗。自殺前他還把可能觸電的地方一一注明,謹防他人會受到傷害——他的心地是多麽純良啊!

初聞此訊,我驚呆了,內心的痛楚難以言表。他是如此鍾愛人生;眷戀學業;顧及自己喜愛的姑娘;他還在期冀著擁有希望的未來,卻在花季的年齡,悄悄隕落。

為悼念他,我曾寫過一首悲慟的長詩。這長詩後來在鄉下的灶間,當作是他的靈前我祭拜焚化了。

對他的死,我有著深深的追悔。在他死前不久,我在插隊的農村曾接到過他的一封來信。信寫得很平靜,以致我絲毫沒有察覺他的精神危機。

信中寫到,插隊的同伴都已各奔前程,隻剩下他一人,他不知該何去何從,該如何生活。他又不能回到北京,因為他妹妹在北京養病,母親處境也不好,家境十分困難。

現在想來,他是否在向我請求幫助?如果我當時向他伸出援手,想盡辦法,幫他轉到我們插隊的地方,大家對他也會有個照應。同時有理解他的精神世界、內心感受的朋友,他一定會渡過生活和精神的難關。

而接他此信時,我自己也已焦頭爛額,走投無路,實在是自顧不暇。時至今日,天人永隔,追悔莫及,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了。

曾有人說,沈因立軟弱:那麽多知識青年在農村插隊都過來了,他為什麽活不下去呢?

我想,誰都不應苟責他。是的,他的精神過於貴族化,他是精神貴族,他有精神上的潔癖。他不會害怕體力的勞累,物質生活的貧苦,但他恐懼愚昧、落後、沒有文化的惡劣精神環境。

他是象牙塔裏的知識分子,有些學究氣,有些古板,有些迂。他隻喜讀書,也隻會讀書。出了象牙塔,他會茫然失措,他不知如何應對這個複雜的社會,錯綜紛紜的人際關係。

他有豐富的內心世界,深厚的精神內涵,優秀的文明教養。他與終日辛勤勞作尚不足溫飽而毫無精神文明生活的世界實在沒有結合點,切入點,對那些他實在無法認同和歸屬,因為這兩個環境落差太大。

每個人都有他的軟肋,都有他致命的缺陷,這往往不可避免。每個人都有他的心理承受力的底線,千萬不要挑戰這個底線的閾值。沈因立恐懼沒有文明氣息的生活,恐懼孤獨地承受這種生活,這些在他底線的閾值以下,他倒下了。

但是我想,沈因立仍然是隻鷹,“鷹有時飛得比雞還要低,但雞永遠不能飛得像鷹那樣高。”他雖然在荒僻、落後的農村倒下,但如活到今天他一定會是“哈佛”的優秀學子,會作出驕人的成績,絕非一般人所能及。

當一個人在活不下去的時候,平靜地選擇死亡,也未必不是堅強。我想到莎士比亞的名劇《哈姆特萊》那段著名的獨白:“活著,還是死去?”我想,沈因立在臨走之前大概也這樣嚴肅地拷問過生命,而他不願乞求於人,他不願苟活,他寧願保持自尊地死去,這體現了一個人的勇敢和尊嚴。

正如古人項羽,在四麵楚歌時,他慨然烏江自刎,從而留下“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千古名句。劉邦雖然登上了成功的頂峰,在人格上卻是個蠅營狗苟的小人;項羽雖然慘敗而死,但他卻是“失敗的英雄”。

我想,古人雲:“不以成敗論英雄”很有哲理。沈因立在與現實世界的衝突中,雖然失敗了,但他在人格上,在精神上是卓越的,他雖死猶榮。

而我們活過來了,如今已走過了大半的人生旅程。在忙忙碌碌、辛辛苦苦的幾十年生活中,諸多的坎坎坷坷、曲曲折折,加之種種的心理創痛,也曾有著被邊緣化的另類人生。但是,可以告慰的是,我始終告誡自己:要精神不垮。

每一次磨難,要使它成為新生的洗禮,如“鳳凰涅槃”,是生命在此中得到升華。畢竟,法國著名作家、思想家羅曼.羅蘭在《三巨人傳》中,在《約翰.克裏斯朵夫》中所表現的不屈不撓的頑強奮鬥精神已深植我心中。

尤使我感悟的是美國名作家海明威的小說名篇《老人與海》,它用寓言式的故事向世人揭示了一條重大的人生哲理。它所描寫的老人聖迭亞哥,在與所釣到的巨大馬林魚和追趕的鯊魚的連續數日的搏鬥中,堅韌、頑強、不屈不撓的精神發揮到了極致,雖然最後他隻拖回了一隻巨大的驚人的魚骨架,但他在精神上始終是勇士,是強者,他是失敗了,但他仍是英雄。

生活中,即便失敗、失意,但該做的我們都做了,該努力、拚搏的我們都盡力去拚搏了,我們就大可寬慰,就問心無愧,因為我們是生活中的強者,我們就是精神上的英雄,雖敗猶榮。

誠如古語:“厚德載物,君子以自強不息”,我想,我會一如既往地自強不息,創造期待著一個“桑榆重晚晴,為霞尚滿天”的人生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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