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萊德曼001
邊走邊看
中關村的一段記憶----意外讀了半部《金瓶梅》
幫M把他爹的書搬完了，還要幫著收拾起來。他家本來就沒什麽壯勞力，他是哥哥，下麵還有倆妹妹。哥幾個就索性幫人幫到底---上架子，進書櫃！好在已經把書搬進了家門，踏實多了！至於怎麽收拾，咱們管不了。
在搬一個裝肥皂的舊紙箱時，由於年久，潮濕，紙箱子的底板突然撕裂了。呼啦啦掉出一摞舊雜誌，是存了好幾年的《人民文學》。散落的雜誌中，兩大集藍皮線裝書顯得格外醒目。一看，乖乖，居然是全本《金瓶梅詞話》！
這套書，隻是耳聞，從未目睹。曾經私下問過 M，他家可有此書？M斷然否定，說他曾偷著翻看過他爹的圖書記錄本，沒有。可是今天怎麽在這箱子過期雜誌裏藏著呢？M也說不清。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倆一人一集，分別塞進各自的書包裏。
興奮/激動/心裏嘣嘣直跳！不是偷吃禁果，就是看看禁果，也是如此令人血脈噴張！那天沒有等M的父母下班回家，我們就無心戀戰，草草收兵了。M回他的小窩，我也沒回學校，直接回城裏的家了。
這套書，記憶中似乎是古籍出版社的。木刻版，全集應為20本，每本四-五回。我拿到的是上半集，十冊。記得第一冊全部都是插圖……
背著家裏的大人，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廢寢忘食，如饑似渴，囫圇吞棗，提心吊膽……我知道，一旦M的父母回家，就會發現《金瓶梅》不見了，就會追討，就會收回，就看不成了。果然，就在二天以後，M進城找我來了，書包癟癟的。
M說，當天晚上，他的父母就發現並且找上門來，他把自己反鎖房內不出聲，直到父母真的以為他不在家而返回。不料次日清晨，其母埋伏門外，M一開門，其母即衝入屋內。枕旁散落的數冊《金瓶梅》曆曆在目。其母又急又氣，幾乎說不出話來，稍事喘息，就痛陳一番利害！得知上半部書被我拿走，大驚失色，急得眼淚都落下來……M哪裏見過這個，答應當日一定取回。M當然知道我是看不完的，就故意拖延一日，說進城找我不在家。水深火熱中，M全家又熬過一日，M在其母威逼利誘下訕訕來到我家。在我這裏，匆匆翻翻上半集，在我家吃過午飯，急忙趕回中關村。
原來，這一套《金瓶梅》是經高層特批出版的，數量有限，登記發行。M他爹因教授中國古典文學，也算個權威，才得此殊榮購買一套。紅衛兵造反抄走了北大圖書館的有關資料，發現M他爹買過一套，抄家時點名要這一套書。M他爹倒也沉住氣，矢口否認，稱早已交回圖書館保管，不在家中。紅衛兵看老教授信誓旦旦，將信將疑。臨走時放話，如有隱瞞，嚴懲不貸，雲雲。其父母擔心，萬一這套要命的禁書走漏風聲，全家大小性命不保……
事已至此，什麽也別說了！我把半套《金瓶梅》小心翼翼地塞進M的書包。我送M離開我家，一直看著M騎著自行車消失在胡同口。耳邊還想著M臨走時說的話，假若這套書僥幸保留下來，以後他一定給我帶來那後半部……
好長時間，我們誰也沒再提起這件事！比這件事更重要，更可怕的事情一件件撲麵而來。
1968年冬，M和我一起到了山西插隊。炕頭上，有一次我突然想起這件事，問他那套《金瓶梅》的下落。他支支吾吾閃爍其詞。在我的頑強追問之下，他說，他有一次半夜起床，看見他的父母在廚房裏，把那套書一冊冊的拆開，撕碎，送到爐子裏，燒了。
那晚，他悄悄回到床上，哭到天亮……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讀那後半部的《金瓶梅》。盡管後來有多次機會。
M的父母後來落實政策了，他也上了一個大學，後來，到英國去了。與同村插隊的一個女生結了婚，生了孩子，又離婚了。
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這件事。其實也不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