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萊德曼001
邊走邊看
中關村的一段記憶----運書
文革前夕的中關村，周邊不是高等院校，就是中科院的各個所，所以也就是當時北京，甚至全國高級知識分子紮堆的地區。
高中在那邊的一個附中上的，班裏自然少不了那些“高知”們的子弟。
M是因病休學後淪落到我們班的。雖年長我們一歲，但是文雅得有些懦弱，性格內向，似乎還有點口吃，結果在我們這些出身並不“高知”的男生麵前，反而像個小弟弟。
M的爹任教北大，M他爹在我們眼中是很了不起的一個人物。文革前，雖與M為同班同學，卻很少見到他爹。他家在中關園，離我們學校不遠，M不住校，每天騎車上學。放學後，有時去他家裏玩，一般也是直接溜到M的房間，不敢驚動M的家長。偶爾幾次隨M到他爹的書房，M他爹也很少正眼看我們，也不和我們說話。M好像很怕他爹。M他爹，山西平遙人，一口鄉音不改，音頻較高。每次看到他都是叼一隻煙鬥。他的家裏總有一股香甜的氣味。我總也分不清那股膩膩的香氣來自是燃燒的煙絲？一架子一架子的古舊書籍？還是那一排排的楠木書櫃？
M他爹很在意他的書籍，書架，書櫃。有時我在書櫃前逗留久了一點，會從玻璃的反光處看到M他爹透過眼鏡上方射過來的警惕的目光。M曾經偷偷跟我說，書櫃裏的書隻能看看不能動，那是他爹的命根子。要是真的特別想看哪本書，悄悄告訴他，有機會的時候他會幫我偷出來。千萬不能讓他父母知道！M自嘲，我們家是山西人，有點摳門。嘿嘿！回想一下，我還真沒好意思請M偷過他爹的書。不是別的原因，是那些線裝書散發著黴味的書籍對高中的我沒啥吸引力……
文革驟起，M他爹也未能幸免。北京大學中文係的紅衛兵第一個來他家造反。折騰一通之後，在書房門上貼了封條。沒幾天，又來了幾撥紅衛兵，又折騰一通，在中文係的封條上又加貼了幾個封條。書房封了就封了吧，反正也不需要了，不妨礙吃飯睡覺就行了。
不久，校革委會命令他們搬家---臭知識分子居住的房子太大了，要騰出來給工農兵。新的地點在成府，給了幾間房子。M他爹和他媽還有他的兩個妹妹在那裏住，M住在另外的一間小房子。這在當時也就算不錯了，總算還有地方住，不至於流落街頭。
但問題是，騰房的命令斬釘截鐵，書房門上的封條可咋辦呀！不撕，門打不開，一屋的書籍就無法搬出。撕了，要是有人追究下來，豈止是罪加一等！
M他爹愁死了！
M回學校愁眉不展，幾經盤問，才知道是這個原因。兄弟有難不能不管！那時候附中的運動也是如火如荼，他家這點事還真不能讓附中的紅衛兵知道了。那時候附中的紅衛兵，隻要是聞到一點腥味兒，可比大學的紅衛兵生猛！動不動就上棍子皮帶！
班裏要好的哥幾個一合計，必須如此如此……
次日，M囑咐他爹早早到係裏去，就在係革委會裏呆著，沒事找事！為的是給那裏人造成一個不在搬家現場的印象。萬一以後有人追究起來，M他爹可以往兒子所在的中學同學身上推---那時候，大學生怕中學生！
我們呢，分頭到街上雇平板三輪車。
中關村-成府，每趟5元。那可是個肥活兒。一口氣抓了四輛車，浩浩蕩蕩進了中關園。撕了封條開了門，要裝車了，拉車的不幹了！
“你們可沒說是要裝書！這玩意兒不能拉！”一個車老板臨時發難。“這不是要命嗎！”
M一聽，差點急哭了。“求求你們啦！這都是我們家老爺子的東西！別的丟了都行，就是不能丟了書！求求你們了！”
車老板不聽這一套，紛紛掉轉車把。動作快的，走了2位。
我趕緊攔下了另外兩輛車，因為看那兩位有點猶豫：“師傅，聽我說！咱們在車上麵蓋上毯子，人家也不知道咱拉什麽！道兒近，一會兒就到！沒事！”
兩個車老板互相瞅了對方一眼：“出了事就晚了！不行不行！”
“出了事算我的！”也不知哪來的豪氣，牛哄哄的話脫口而出！事後想想，我算老幾呀！當時可是沒想這些，就想著趕緊運書！“要不這樣吧，每一車再加2塊！”
“加5塊！”車老板也真不含糊！
“行！加5塊！”還沒等我討價還價，M一口答應！
這次丫的還真不口吃了！
裝車。蓋毯子。捆繩子。走著！
有同學騎車帶路，順便押車。
到了。解繩子，掀毯子，搬書！
2輛平板三輪拉了十幾趟。人也累得差不多了，隻好告一段落。新房子那邊屋內已經下不去腳，堆得滿滿的都是書了。老房子這邊也是一地狼藉！
車老板拿到運費，臉上繃不住得樂。一個勁地問，明天還拉不拉？
“再拉再找你們！”M此時盡管滿臉是汗，聲調還是很亢奮！“不是告訴你們了嘛——沒事！”
車老板順手牽羊，一人抄了幾件衣服。
“拿走拿走吧！” M這會兒可一點不像山西人。大方的出人意料！
那天，M遵照他爹的指示，在福利樓好好請了我們一頓大餐！以前，隻是從那樓前經過，知道那裏麵很貴！
這是我們在福利樓唯一的一頓飯！以後也沒有再去過！
搬家以後，見過幾次M他爹。他爹會和我們笑一笑。還是沒話說。
他家的書後來可沒少看----那是後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