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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卑微的骨頭裏也有江河〕陳年喜/Bobo

(2023-06-22 05:53:59) 下一個



《再卑微的骨頭裏也有江河》 演講:陳年喜  誦:Bobo

2016年陳年喜在耶魯大學的演講(節選):

如果金屬會說話,它會給我們講一個什麽樣的故事?

我叫陳年喜,出生在中國西北秦嶺南坡一個叫峽河的小山村,那裏至今依然是中國最窮苦的地區之一。我在這片荒涼貧瘠的地方,度過了童年、少年和青年的大部分時光。

1997年我結婚了,我的妻子是一位很普通的鄉下女人,她非常勤勞,每一天都在田裏和家裏從事那些繁重的勞動,不肯浪費一點時間。當時,中國的打工潮已波及到每一個鄉村角落,但我所在的村子信息閉塞,還沒有人出去打工。

1999年,我兒子出生了。那一年,我和我的妻子用了最大的努力從事生產,然而除了土地產出的糧食蔬菜供全家食用,和殺掉家裏的豬到集市上換一點錢之外,我們幾乎看不到現金。我的兒子要吃奶粉,奶粉是要用錢去買的。後來,我在一家報紙副刊發表了兩首詩,得到40元稿費,買到了幾罐奶粉。然而我的詩隻發表了那一次,而我的兒子時刻不停的要吃奶粉。

直到2001年那年暮冬,我兒子一歲半,剛開始牙牙學語。在我的記憶裏,那幾年是非常糟糕、充斥著沉重壓力的年份,我們一直為錢而苦惱。我發現,我所在鄉村的鄰居們開始有人出去打工,後來陸續有人捎錢回來了。他們去的地方,基本上都是西秦嶺南坡的金礦。某天,擦黑時分,我接到同學托人捎來的口信,有一個架子車工的缺口,我當夜收拾好行裝,天亮時趕到工人集結地。

如果不是親曆,你一輩子也想象不出礦洞的模樣,它高不過一米七八,寬不過一米四五,而深度常達千米萬米,內部布滿了子洞,天井,斜井,空釆場,像一座巨大的謎宮。黑暗、恐怖、危險、潮濕。開始的時候,因為沒有別的技術和經驗,我的工作是拉車。每天的工作都在十小時以上,礦洞漆黑而低矮,為防止碰頭,我總是彎著腰低著頭,昏暗的手電筒掛在胸前,汗水總是模糊了眼睛。

後來,因為一些機緣,我改做了巷道爆破,這可能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工作之一,與雷管、炸藥、死神糾纏在一起。這麽些年,經我手使用的炸藥雷管大概要用火車皮來計算。去年,因為時常發生在爆破工身上的頸椎傷病,我接受了一筆捐贈,做了手術,也因為傷病的緣故,不得不離開礦山,到那時,我在礦山整整工作了十六年。

同我一樣,我們村子裏的很多人,和很多來自祖國各地的出身貧窮而習慣繁重而危險的勞動的工友,都已經離開了礦山。當我們走的時候,仍然是兩手空空,並沒有因為打工而變得富有。而一些不治之病卻終身深陷在他們身體之中,比如風濕、矽肺、聽力喪失、頸錐、腰錐病等,永不痊愈。

在那些礦山的日子裏,我常想,我們忍受著寒冷、孤獨、辛勞、痛楚,給大地留下一道道傷口,而挖出來的那些礦石,它們都去了哪裏?此刻環顧四周,我看見合金的窗子、空調裏的銅、建築物裏的鋼,還有那些金銀飾品。在這裏,我不認識什麽人,但是我認識它們。那些我和我的工友兄弟們用汗淚與性命換來的金屬,建造了紐約、波士頓、北京和上海。這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

不久之前的那場頸椎手術中,三塊金屬植入了我的頸椎第4、5、6節處。這精巧的部件,據說是美國生產的,很有可能,它們就是經由我的爆破而得見天日的礦石,被拿到遙遠的美利堅,變成了醫療用品,再渡重洋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此刻我又帶著它們來到這裏。假如不是得到資助,今生今世,作為一名普通的農民工,我決不會有錢結識這幾塊金屬。如果金屬會說話,它會給我們講一個什麽樣的故事?

我妻子的弟弟也是一名爆破工,28歲那年,遍地大雪,他懷孕的妻子把他送到一輛三輪車上,開始外出打工。幾年前,我處理了他的後事,在炸藥炸響之前,他跑錯了方向,於是粉身碎骨。而我妻子弟弟的命運,正是我僥幸逃脫的命運。在十六年的礦山生涯中,我比普通人見過更多的死亡,或者至少,那些在爆炸的一瞬間飛舞起來如同彗星撞擊地球一般的大塊的擁有巨大速度的石頭,會拿走你的一條腿,或者身體的其他部分。我家那個隻有八戶人家的村子,就有三人死於礦難。

如今,我很慶幸自己仍然是健全的,雖然風鑽已經令我的耳朵大半失聰,頸椎也錯位了,但畢竟從表麵上看我還是完整的。我的一位後來被炸掉一條腿的工友,當他還完整的時候,在喝酒之後,他會談起一位家鄉的女孩,他說,人的一生有過一次愛情就不窮了。雖然我們一樣的熱血沸騰,一樣的有著許多渴望,卻一無所有。我們為世界拿出了許多寶貴的東西,自己卻依然一無所有。

我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寫詩,稀稀拉拉也快三十年了。很多人好奇:你的生活幾乎與詩萬裏之遠,怎麽會堅持這樣一件無意義甚至是矯情的事情?我想說生命並不是邏輯的,盡管它有邏輯的成份在。再低微的骨頭裏也有江河。我寫,是因為我有話要說。

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相當多的人,甚至是打工者的親友妻女們,對工人的勞動、生活、種種處境,都茫然如夢,這其實是一個無限隔膜的時代。代與代之間、國與國之間、命運與命運之間竟是那麽遙遠。

我從中國三千年前的《詩經》以至流傳至今的不朽詩歌裏,看到文字背後的那個時代,看到那個時代的世道人心,那些悲苦和願景。真正的詩歌真的是一種現實和心靈的史記。我們這些低微的骨頭,在中國,在越南,在土耳其,在巴西,一根根杵著,和那一塊塊金屬一樣,他們的聲音,被風吹散了,或者隻會用沉默來表達。畢竟這個世界有70億人,能夠發出聲音被人聽到的不足萬分之一。那些沉默的靈魂,當他們終於能發聲時,他們會講些什麽?

受限於才情與藝術修為,我的詩歌是粗糲的,但它不浮浪,不虛偽,不枉顧左右。我希望它是一塊有溫度的金屬,在艱硬的時間上,有一絲自己的劃痕。當浮雲遠去,後來者能從其中看到這個無限遮蔽迷幻世界的一鱗半爪。

謝謝你們聽完我這一席略顯沉重甚至不合時宜的發言,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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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楊和柳 回複 悄悄話 這題目真好,再卑微的骨頭裏也有江河。可是,唉!川粉。
51t 回複 悄悄話 陳年喜,礦工詩人,獲得首屆“年度桂冠工人詩人”獎。2016年,訪問美國,到幾所大學演講。這是他的演講稿。

題頭圖是他訪美時在川普大樓前的留影。

他在《炸裂誌》中寫道:

我在五千米深處打發中年
我把岩層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組合

我微小的親人遠在商山腳下
他們有病身上落滿灰塵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們的晚年就能延長多少

我身體裏有炸藥三噸
他們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
我岩石一樣炸裂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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