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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人〕老舍/文藝複興

(2023-03-22 15:01:03) 下一個



《善人》 文:老舍  誦:文藝複興

汪太太最不喜歡人叫她汪太太;她自稱穆鳳貞女士,也願意別人這樣叫她。她的丈夫很有錢,她老實不客氣的花著;花完他的錢,而被人稱穆女士,她就覺得自己是個獨立的女子,並不專指著丈夫吃飯。

穆女士一天到晚不用提多麽忙了,又搭著長的富泰,簡直忙得喘不過氣來。不用提別的,就光拿上下汽車說,穆女士——也就是穆女士!——一天得上下多少次。哪個集會沒有她,哪件公益事情沒有她?換個人,那麽兩條胖腿就夠累個半死的。穆女士不怕,她的生命是獻給社會的;那兩條腿再胖上一圈,也得設法帶到汽車裏去。她永遠心疼著自己,可是更愛別人,她是為救世而來的。

穆女士還沒起床,丫環自由就進來回話。她囑咐過自由們不止一次了:她沒起來,不準進來回話。丫環就是丫環,叫她“自由”也沒用,天生來的不知好歹。她真想抄起床旁的小桌燈向自由扔了去,可是覺得自由還不如桌燈值錢,所以沒扔。

“自由,我囑咐你多少回了!”穆女士看了看鍾,已經快九點了,她消了點氣,不為別的,是喜歡自己能一氣睡到九點,身體定然是不錯;她得為社會而心疼自己,她需要長時間的睡眠。

“不是,太太,女士!”自由想解釋一下。

“說,有什麽事!別磨磨蹭蹭的!”

“方先生要見女士。”

“哪個方先生?方先生可多了,你還會說話呀!”“老師方先生。”

“他又怎樣了?”

“他說他的太太死了!”自由似乎很替方先生難過。“不用說,又是要錢!”穆女士從枕頭底下摸出小皮夾來:“去,給他這二十,叫他快走;告訴明白,我在吃早飯以前不見人。”

自由拿著錢要走,又被主人叫住:“叫博愛放好了洗澡水;回來你開這屋子的窗戶。什麽都得我現告訴,真勞人得慌!大少爺呢?”

“上學了,女士。”

“連個kiss都沒給我,就走,好的,”穆女士連連的點頭,腮上的胖肉直動。

“大少爺說了,下學吃午飯再給您一個kiss。”自由都懂得什麽叫kiss,pie和bath。

“快去,別廢話;這個勞人勁兒!”

自由輕快的走出去,穆女士想起來:方先生家裏落了喪事,二少爺怎麽辦呢?無緣無故的死哪門子人,又叫少爺得荒廢好幾天的學!穆女士是極注意子女們的教育的。博愛敲門,“水好了,女士。”

穆女士穿著睡衣到浴室去。雪白的澡盆,放了多半盆不冷不熱的清水。凸花的玻璃,白磁磚的牆,圈著一些熱氣與香水味。一麵大鏡子,幾塊大白毛巾;胰子盒,浴鹽瓶,都擦得放著光。她覺得痛快了點。把白胖腿放在水裏,她楞了一會兒;水給皮膚的那點刺激使她在舒適之中有點茫然。她想起點久已忘了的事。坐在盆中,她看著自己的白胖腿;腿在水中顯著更胖,她心中也更渺茫。

用一點水,她輕輕的洗脖子;洗了兩把,又想起那久已忘了的事——自己的青春:二十年前,自己的身體是多麽苗條,好看!她仿佛不認識了自己。想到丈夫,兒女,都顯著不大清楚,他們似乎是些生人。她撩起許多水來,用力的洗,眼看著皮膚紅起來。她痛快了些,不茫然了。她不隻是太太,母親;她是大家的母親,一切女同胞的導師。她在外國讀過書,知道世界大勢,她的天職是在救世。

可是救世不容易!二年前,她想起來,她提倡沐浴,到處宣傳:“沒有澡盆,不算家庭!”有什麽結果?人類的愚蠢,把舌頭說掉了,他們也不了解!摸著她的胖腿,她想應當灰心,任憑世界變成個狗窩,沒澡盆,沒衛生!可是她灰心不得,要犧牲就得犧牲到底。她喊自由:“窗戶開五分鍾就得!”

“已經都關好了,女士!”自由回答。

穆女士回到臥室。五分鍾的工夫屋內已然完全換了新鮮空氣。她每天早上得作深呼吸。院內的空氣太涼,屋裏開了五分鍾的窗子就滿夠她呼吸用的了。先彎下腰,她得意她的手還夠得著腳尖,腿雖然彎著許多,可是到底手尖是碰了腳尖。俯仰了三次,她然後直立著喂了她的肺五六次。她馬上覺出全身的血換了顏色,鮮紅,和朝陽一樣的熱、豔。“自由,開飯!”

穆女士最恨一般人吃的太多,所以她的早飯很簡單:一大盤火腿蛋兩塊黃油麵包,草果果醬,一杯加乳咖啡。她曾提倡過儉食:不要吃五六個窩頭,或四大碗黑麵條,而多吃牛乳與黃油。沒人響應;好事是得不到響應的。她隻好自己實行這個主張,自己單雇了個會作西餐的廚子。

吃著火腿蛋,她想起方先生來。方先生教二少爺讀書,一月拿二十塊錢,不算少。她就怕寒苦的人有多掙錢的機會;錢在她手裏是錢,到了窮人手裏是禍。她不是不能多給方先生幾塊,而是不肯,一來為怕自己落個冤大頭的名兒,二來怕給方先生惹禍。連這麽著,剛教了幾個月的書,還把太太死了呢。不過,方先生到底是可憐的。她得設法安慰方先生:“自由,叫廚子把‘我’的雞蛋給方先生送十個去;囑咐方先生不要煮老了,嫩著吃!”

穆女士咂摸著咖啡的回味,想象著方先生吃過嫩雞蛋必能健康起來,足以抵抗得住喪妻的悲苦。繼而一想呢,方先生既喪了妻,沒人給他作飯吃,以後頂好是由她供給他兩頓飯。她總是給別人想得這樣周到;不由她,慣了。供給他兩頓飯呢,可就得少給他幾塊錢。他少得幾塊錢,可是吃得舒服呢。方先生應當感謝她這份體諒與憐愛。她永遠體諒人憐愛人,可是誰體諒她憐愛她呢?想到這兒,她覺得生命無非是個空虛的東西;她不能再和誰戀愛,不能再把青春喚回來;她隻能去為別人服務,可是誰感激她,同情她呢?

她不敢再想這可怕的事,這足以使她發狂。她到書房去看這一天的工作;工作,隻有工作使她充實,使她疲乏,使她睡得香甜,使她覺到快活與自己的價值。

她的秘書馮女士已經在書房裏等了一點多鍾了。馮女士才二十三歲,長得不算難看,一月掙十二塊錢。穆女士給她的名義是秘書,按說有這麽個名字,不給錢也滿下得去。穆女士的交際是多麽廣,做她的秘書當然能有機會遇上個闊人;假如嫁個闊人,一輩子有吃有喝,豈不比現在掙五六十塊錢強?穆女士為別人打算老是這麽周到,而且眼光很遠。見了馮女士,穆女士歎了口氣:“哎!今兒個有什麽事?說吧!”她倒在個大椅子上。

馮女士把記事簿早已預備好了:“今兒個早上是,穆女士,盲啞學校展覽會,十時二十分開會:十一點十分,婦女協會,您主席;十二點,張家婚禮;下午,”

“先等等,”穆女士又歎了口氣,“張家的賀禮送過去沒有?”

“已經送過去了,一對鮮花籃,二十八塊錢,很體麵。”“啊,二十八塊的禮物不太薄——”

“上次汪先生作壽,張家送的是一端壽幛,並不——”“現在不同了,張先生的地位比原先高了;算了吧,以後再找補吧。下午一共有幾件事?”

“五個會呢!”

“哼!甭告訴我,我記不住。等我由張家回來再說吧。”穆女士點了根煙吸著,還想著張家的賀禮似乎太薄了些。“馮女士,你記下來,下星期五或星期六請張家新夫婦吃飯,到星期三你再提醒我一聲。”

馮女士很快的記下來。

“別忘了問我張家擺的什麽酒席,別忘了。”

“是,穆女士。”

穆女士不想上盲啞學校去,可是又怕展覽會照像,像片上沒有自己,怪不合適。她決定晚去一會兒,頂好是正趕上照像才好。這麽決定了,她很想和馮女士再說幾句,倒不是因為馮女士有什麽可愛的地方,而是她自己覺得空虛,願意說點什麽……解解悶兒。她想起方先生來:“馮,方先生的妻子過去了,我給他送了二十塊錢去,和十個雞子,怪可憐的方先生!”穆女士的眼圈真的有點發濕了。

馮女士早知道方先生是自己來見汪太太,她不見,而給了二十塊錢,可是她曉得主人的脾氣:“方先生真可憐!可也是遇見女士這樣的人,趕著給他送了錢去!”

穆女士臉上有點笑意,“我永遠這樣待人;連這麽著還討不出好兒來,人世是無情的!”

“誰不知道女士的慈善與熱心呢!”

“哎!也許!”穆女士臉上的笑意擴展得更寬了些。

“二少爺的書又得荒廢幾天!”馮女士很關心似的。“可不是,老不叫我心靜一會兒!”

“要不我先好歹的教著他?我可是不很行呀!”“你怎麽不行!我還真忘了這個辦法呢!你先教著他得了,我白不了你!”

“您別又給我報酬,反正就是幾天的事,方先生事完了還叫方先生教。”

穆女士想了會兒,“馮,簡直這麽辦好不好?你就教下去,我每月一共給你二十五塊錢,豈不整重?”

“就是有點對不起方先生!”

“那沒什麽,反正他喪了妻,家中的嚼穀小了;遇機會我再給他弄個十頭八塊的事;那沒什麽!我可該走了,哎!一天一天的,真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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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我們這個社會,是由各色人等參雜而成的,有不學無術做了局長的,有成天算計當了主任的,有夾著個皮包以檢查之名到處混吃混喝的,當然也有默默無聞埋頭拉車的。

可社會不能寂寞無聲,人們茶餘飯後也總是要看一點新聞軼事,公車成天在城裏東拉西跑也是要人上去坐的,這裏小聚那裏中聚雖都是些廢話也是要人上去手舞足蹈的,那些假“善舉”以營私的也是要舉著冠冕堂皇的旗幟以掩蓋其虛偽自私的,那些在家閑得無聊的太太們也是要找一片舞台來展現對社會大眾的憂民憂苦和樂善好施以換取幾聲掌聲的。

這些人雖然是社會沉淪泛起的一點小渣,但也不是什麽大奸大惡,還不至於把我們的社會帶進萬劫不複。看看他們的表演也是生活的一個組成。總是要有各色各樣的人才叫社會。都是妖怪,到哪裏找個唐僧來煮呢?都是好人,那這一金箍棒該打向誰呢?~)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雪中梅' 的評論 :
老舍描寫人生百態,於淡淡的幽默中能看見我們周遭色彩斑駁的社會,接地氣,有親切感,就好像是街東頭那位天天打照麵的女士,做作,呱噪,看看她給丫頭們取的名字,叫起來還不把剛吃下的黃油麵包給噴了出來~:)
雪中梅 回複 悄悄話 欣賞了,平安是福。(對不起,打錯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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