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菜和文化》 文:汪曾祺 誦:枕邊文史館 偶然和高曉聲談起“文化小說”,曉聲說:“什麽叫文化?——吃東西也是文化。”我同意他的看法。這兩天自己在家裏醃韭菜花,想起鹹菜和文化。 鹹菜可以算是一種中國文化。西方似乎沒有鹹菜,我吃過“洋泡菜”,那不能算鹹菜。日本有鹹菜,但不知道有沒有中國這樣盛行。“文革”前《福建日報》登過一則猴子醃鹹菜的新聞,一個新華社歸僑記者用此材料寫了一篇對外的特稿:“猴子會醃鹹菜嗎?”被批評為“資產階級新聞觀點”。——為什麽這就是資產階級新聞觀點呢?猴子醃鹹菜,大概是跟人學的。於此可以證明鹹菜在中國是極為常見的東西。 中國不出鹹菜的地方大概不多。各地的鹹菜各有特點,互不雷同。北京的水疙瘩、天津的津冬菜、保定的春不老。“保定有三寶,鐵球、麵醬、春不老”。我吃過蘇州的春不老,是用帶纓子的很小的蘿卜醃製的,醃成後寸把長的小纓子還是碧綠的,極嫩,微甜,好吃,名字也起得好。保定的春不老想也是這樣的。 周作人曾說他的家鄉經常吃的是鹹極了的鹹魚和鹹極了的鹹菜。魯迅《風波》裏寫的蒸得烏黑的幹菜很誘人。醃雪裏蕻南北皆有。上海人愛吃鹹菜肉絲麵和雪筍湯。雲南曲靖的韭菜花風味絕佳。曲靖韭菜花的主料其實是細切晾幹的蘿卜絲,與北京作為吃涮羊肉的調料的韭菜花不同。貴州有冰糖酸,乃以芥菜加醪糟、辣子醃成。四川鹹菜種類極多,據說必以自流井的粗鹽醃製乃佳。 行銷(真是“行銷”)全國,遠至海外(有華僑的地方),堪稱鹹菜之王的,應數榨菜。朝鮮辣菜也可以算是鹹菜。延邊的醃蕨菜北京偶有賣的,人多不識。福建的黃蘿卜很有名,可惜未曾吃過。我的家鄉每到秋末冬初,多數人家都醃蘿卜幹。到店鋪裏學徒,要“吃三年蘿卜幹飯”,言其缺油水也。中國鹹菜多矣,此不能備載。如果有人寫一本《鹹菜譜》,將是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 鹹菜起於何時,我一直沒有弄清楚。古書裏有一個“菹”字,我少時曾以為是鹹菜。後來看《說文解字》,菹字下注雲:“酢菜也”,不對了。漢字凡從酉者,都和酒有點關係。酢菜現在還有。昆明的“茄子酢”、湖南乾城的“酢辣子”,都是密封在壇子裏使之酒化了的,吃起來都帶酒香。這不能算是鹹菜。有一個虀字,則確乎是鹹菜了。這是切碎了醃的。這東西的顏色是發黃的,故稱“黃虀”。醃製得法,“色如金釵股”雲。 我無端地覺得,這恐怕就是酸雪裏蕻。虀似乎不是很古的東西。這個字的大量出現好像是在宋人的筆記和元人的戲曲裏。這是窮秀才和和尚常吃的東西。“黃虀”成了嘲笑秀才和和尚,亦為秀才和和尚自嘲的常用的話頭。中國鹹菜之多,製作之精,我以為跟佛教有一點關係。佛教徒不茹葷,又不一定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新鮮蔬菜,於是就在鹹菜上打主意。我的家鄉醃鹹菜醃得最好的是尼姑庵。尼姑到相熟的施主家去拜年,都要備幾色鹹菜。關於鹹菜的起源,我在看雜書時還要隨時留心,並希望博學而好古的饞人有以教我。 和鹹菜相伯仲的是醬菜。中國的醬菜大別起來,可分為北味的與南味的兩類。北味的以北京為代表。六必居、天源、後門的“大葫蘆”都很好。——“大葫蘆”門懸大葫蘆為記,現在好像已經沒有了。保定醬菜有名,但與北京醬菜區別實不大。南味的以揚州醬菜為代表,商標為“三和”、“四美”。北方醬菜偏鹹,南則偏甜。中國好像什麽東西都可以拿來醬。蘿卜、瓜、萵苣、蒜苗、甘露、藕、乃至花生、核桃、杏仁,無不可醬。北京醬菜裏有醬銀苗,我到現在還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東西。隻有荸薺不能醬。我的家鄉不興到醬園裏開口說買醬荸薺,那是罵人的話。 醬菜起於何時,我也弄不清楚。不會很早。因為製醬菜有個前提,必得先有醬,——豆製的醬。醬——醬油,是中國一大發明。“柴米油鹽醬醋茶”,醬為開門七事之一。中國菜多數要放醬油。西方沒有。有一個京劇演員出國,回來總結了一條經驗,告誡同行,以後若有出國機會,必須帶一盒固體醬油! 沒有郫縣豆瓣,就做不出“正宗川味”。但是中國古代的醬和現在的醬不是一回事。《說文》醬字注雲從肉、從酉、爿聲。這是加鹽、加酒、經過發酵的肉醬。《周禮·天官·膳夫》:“凡王之饋,醬用百有二十甕”,鄭玄注:“醬,謂醯醢也”。醯,醢,都是肉醬。大概較早出現的是豉,其後才有現在的醬。漢代著作中提到的醬,好像已是豆製的。東漢王充《論衡》:“作豆醬惡聞雷”,明確提到豆醬。《齊民要術》提到醬油,但其時已至北魏,距現在一千五百多年——當然,這也相當古了。醬菜的起源,我現在還沒有查出來,俟諸異日吧。考查鹹菜和醬菜的起源,我不反對,而且頗有興趣。但是,也不一定非得尋出它的來由不可。 “文化小說”的概念頗含糊。小說重視民族文化,並從生活的深層追尋某種民族文化的“根”,我以為是未可厚非的。小說要有濃鬱的民族色彩,不在民族文化裏醃一醃、醬一醬,是不成的,但是不一定非得追尋得那麽遠,非得追尋到一種蒼蒼莽莽的古文化不可。古文化荒邈難稽(連鹹菜和醬菜的來源我們還不清楚)。尋找古文化:是考古學家的事,不是作家的事。 從食品角度來說,與其考察太子丹請荊軻吃的是什麽,不如追尋一下“春不老”;與其查究楚辭裏的“蕙肴蒸”,不如品味品味湖南豆豉;與其追溯斷發文身的越人怎樣吃蛤蜊,不如蒸一碗黴幹菜,喝兩杯黃酒。我們在小說裏要表現的文化,首先是現在的,活著的;其次是昨天的,消逝不久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可以看得見,摸得著,嚐得出,想得透。 一九八六年九月十一日 |
醃製鹹菜,是家家戶戶都有的,要色香味俱全,也不容易。那年一位湖南老鄉來訪,帶來一瓶自製鹹蘿卜條,鹹蘿卜條在這邊的超市裏都有得賣,若是產自中國某地,偏鹹,產自台灣,偏甜,那瓶蘿卜條,鹹甜辣脆爽,恰到妙處,說是早餐的佐味,不到開飯,我就把那一瓶報銷了,真像陳佩斯說的,吃了一片想兩片,吃了兩片想三片.... 自那以後,再沒吃過那麽美味的鹹蘿卜條了。
那年幫學校的一位教授搬家,他家有一個很大的鹹菜缸,我們小心的抬上大卡車,專門囑托兩個同學看管著。看著那口大缸,雖是準備搬家經過了清洗,那從缸底散發出的自清朝始的酸甜鹹香,仍是清晰可聞,多少多少年的厚重的鹹菜文化的沉澱啊....
謝謝九月美景朋友光臨。
想起多年前,在所居城市的圖書館裏看見了幾排中文書,趕快挑了幾本抱回家來讀,後來可以在圖書館網上預定,就更方便了。金庸的那一套“飛雪連天....”就是這樣讀完的。現在呢,眼神不濟了,再像原來那樣抱著大部頭的書去讀已是不可能了。
在屋疙瘩裏放一張小椅,找來一些經典的現代的當代的不錯的小品文,讀讀聽聽,也是對“不能讀書”的一種彌補,算是在“文化苦旅”廣垠的曠野裏開出幾朵不起眼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