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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在水裏的威尼斯〕馮驥才/劉靜

(2022-01-06 08:25:53) 下一個

 

《泡在水裏的威尼斯》  文:馮驥才  誦:劉靜

在威尼斯,我總為那些數百年泡在水裏的老房老屋擔心,它們底層的磚石早已泡酥了,一層層薄磚粉化得像蘇打餅幹,那麽淹在下邊的房基呢?一定更糟糕,萬一哪天頂不住,不就“嘩啦”一下子坍塌到水裏?

威尼斯人聽了,笑我的擔心多餘。一千多年來,聽說哪所房子泡垮?隻有聖馬可廣場上那個鍾樓在一百年前發生傾斜,重建過後就沒事了,今天一如皇家衛兵那樣筆直地挺立著。

其實威尼斯所有房子並非建在水裏,而是在一片沼澤中間的灘地上。這一次,我乘飛機在威尼斯降落時向下望去,看到了這裏地貌的奇觀。大片的水域中間浮現著一塊塊灘地,此時正值深秋,灘上的草叢變得赤紅。綠水紅灘,景象奇麗奪目。威尼斯瀕臨亞得裏亞海,但這裏的水卻不是純粹的海水,它一部分來自內陸許多河流的淡水,鹹澀的海水與清新的淡水交融一起,再給天然的沙壩阻截,漸漸形成一片世界上麵積最大的潟湖。

在這種半鹹半淡的潟湖裏很少生物,隻有一種淡銀色的尖頭小魚。二十年前我在盛產手織花邊的彩色島上,蹲在水邊看人釣魚,但這種魚不能吃,人們隻是釣著玩,每每釣上來便摘下鉤,扔回到水裏。威尼斯的海鷗和水鳥很多,大概在這個水城中到處可以找到食物。它們都吃得很肥,有一種白肚皮、灰背的大鳥像小貓一般,很足實,有點嚇人,其實它們膽子很小,你的手一伸過去,它就飛跑了。

古代威尼斯人就在這潟湖中的灘地上砸下密密實實的木樁,中間填上沙礫,上邊鋪一種又厚又大的石板。這些石板是經亞得裏亞海從斯洛文尼亞那邊的伊斯特拉運來的,這種石頭的防水性能極好,幾層石塊鋪好後,再在上邊疊磚架屋,當然堅實可靠。不知這主意最初是哪個聰明的人發明的。曆史總是把偉大的普通人忘記,威尼斯卻受益於這個水中建房的高招,直到今天。

潟湖受大海潮汐的影響,每天都會漲潮落潮。漲潮時所有房子像站在水裏。威尼斯有一百多個建滿房屋的島嶼,四百多座連接島嶼的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橋梁。絕大多數房子的正門開在島上陸地的一邊,後邊是臨水的私家小碼頭。在威尼斯如果想走近道,就得上橋下橋,穿街入巷,很吃力;如果想省腿腳,便乘船渡水過河。河道大多很狹,像水上的胡同,船身必須細長才好穿行。橋洞又低,不能有船篷。所以這裏獨特的風光是那種月牙式兩頭翹起的優美的小舟貢多拉, 蜿蜒幽深的水道,插在老屋前各色各樣的拴船的杆子,這一切都五光十色地倒映在波光瀲灩之中,水光搖曳,影如夢幻,變化無窮,入夜後燈光再加入其中,無處不叫你感到新奇。

威尼斯這種世上惟一的奇特的風光,自古以來就為畫家所癡迷。在古代歐洲的風景畫中,“威尼斯風景”恐怕是最多的了,數百年來一直有大批畫家聚在這裏。從十六世紀文藝複興時期的威尼斯畫派到今天的國際性的“雙年展”。

不過,對於這個最初是靠水陸交通與商貿發達起來的城市,商人比畫家更多,而且個個比莎士比亞筆下的商人還要厲害。一個導遊告訴我,一次他帶一個旅遊團來威尼斯。他對團中的遊客們說,你們買東西時可得留心點兒,別叫威尼斯的商人“忽悠”了。在遊客們分別去購物後集合起來時,他發現一個遊客買的皮包買貴了,就說你這包兒花的錢多了,質量也差。這遊客聽了就要去退貨。導遊說你退不成,這裏的商人厲害著呢。遊客非去不可,攔不住他就去了。可是不多時這遊客笑嘻嘻地跑回來,手裏提著兩個同樣的皮包。他不但沒退成,反叫威尼斯商人又多“忽悠”一個。

六百年前,馬可·波羅從這裏去中國,他就是隨著爺爺到東方經商去的。我一直認為他們是經過絲綢之路“走”到中國的,至少走了其中一段。

這一次,我聽說威尼斯城中還保存著馬可·波羅的故居,很興奮,但找起來可真難,跑了一二十條街,上下十多道橋,再穿過一個低矮的街洞才找到。街口兩邊各一座房子,一邊是馬可·波羅出生的小樓,一邊是他家經商的辦事樓。雖然裏邊已經找不到任何遺物,房子卻依然完好,如今底層都改做小飯店。這裏的人以馬可·波羅為自豪。

盡管一些苛刻的學者還在懷疑《馬可·波羅行記》的真實性,威尼斯的老百姓卻堅信馬可·波羅去過中國,並把麵條、餅、餃子帶到意大利來,變成意大利麵和披薩;有趣的是他們把餃子變作四方形的了,好像火柴盒,模樣雖然有點怪,可是外邊有皮,裏邊有餡,說是餃子也不為過。他們肯定沒把中國婦女包餃子的手藝學去。我第一次聽到這個關於“中意交流”的奇談,覺得好笑中也有三分可信。想想看,除去意大利,歐洲哪裏還有這種食物?曆史有時永遠沒有結論。反正馬可·波羅的遊記讓西方人對遙遠的東方燃起了興趣,甚至促使了哥倫布渡海西行,尋找中國,一下子“發現”了美洲“新大陸”。

如今的威尼斯不再是意大利的商貿樞紐,但它的文化留了下來。其實人類的很多文化都是不經意創造出來的,在應用它時並不知其中的意義。時過境遷之後,文化的價值才漸漸顯現出來。這就要看你是否能夠認知它的價值。

威尼斯曾被我們稱作“西方的蘇州”。威尼斯整座城市於1987年列入世界文化遺產,蘇州卻因為我們自己的破壞而名落孫山。

在旅遊已成為當代主要消費方式而日益“猖獗”的今天,威尼斯人很清醒,沒有把自己主要力氣花在旅遊上,而用在保持自己城市的品位和曆史的原真性上。城市所有建築不能隨意改建,不能改變原貌,甚至不能破壞“百孔千瘡”的外牆蒼老的曆史感,如果必須修繕也要經過專家認定。凡專家確認的,政府出資百分之七十。保護不是做做樣子,而是做好每一個細節。比方他們給住房安裝的電子門鈴,在設計風格上與斑駁的老牆很協調,高雅又現代。這使我想起德國一個民間的曆史建築保護組織曾經請我去演講。這個組織的名字叫做“小心翼翼地修改城市”。“小心”二字中包含著對城市的曆史文明多麽至誠的虔敬!不像我們經常喊的那個詞兒“保護性開發”——說到底還是要開發,保護不過是個擋箭牌。反正我們現在挺有錢,想開發還不是手到擒來?

據說有同胞曾經訪問威尼斯,聽說威尼斯不能走汽車,也不能騎自行車,感到不方便。一問方知,原來威尼斯是一座小島組合的城市,無法行車,就問:“為什麽不把它們連起來呢?”主人說:“不行,我們做不到。”意思是這是曆史遺產,不能改變。來訪者聽了財大氣粗地說:“這個——我們能做到!”把人家嚇了一跳。

現在的威尼斯也麵臨旅遊壓力,總共不到8平方公裏的城區內,每年有2000多萬名遊客。在旅遊旺季,大街小巷、院裏院外,到處是舉著相機和手機四處拍照的遊客。有時出門走路都困難。你和原住民一聊遊客,他們就皺眉搖頭。在他們眼裏遊客就像大群大群候鳥,一年一度來一次,一來就鬧得天翻地覆。現在住在城中的本城年輕人愈來愈少,老人們依戀著與自己生命記憶融為一體的老房子,所以留在這裏。可是老人總要離去,關鍵是怎麽把年輕人留在本土?

當地的做法挺有趣。比方劃貢多拉小船的船夫,絕對不允許外地人來幹。自古貢多拉船夫都是傳男不傳女,今天依然如此。如今站在船頭戴著皮帽、穿緊身衣、隨口唱一首當地民歌的結實又爽快的船夫,都是地道的威尼斯人。至於製作本地彩色玻璃、手織花邊和麵具的當地藝人,也依然在一些島上的作坊施展他們的古藝。還有威尼斯那些重要的博物館和美術館更叫他們奉若神明。不少人來威尼斯就是要到學院博物館看喬爾喬內的《暴風雨》和卡列拉的粉畫《少女像》,要到公爵府大議會廳去看韋羅內塞那幅世界上最大的油畫。曆史是要不斷更迭的,但隻要精髓還在就好。

威尼斯雖然不擔心房子泡垮,卻擔心整座城市的下陷。城市的下陷是由地球變暖、海平麵上漲造成的。現在每年平均下陷一厘米多。一百年就是一米多。有一天它會不會陷到地平線以下,成為一座水下的城市?這可怕的事情雖然不會在我們這個時代發生,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卻要為此擔憂,設法阻止。曆史要延續,遺產要留給後人。這是文明的思維。

(本文刊於2017年5月10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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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複 悄悄話 多少次開車沿著河邊大道走,看到緊挨水邊的一幢幢的房子,也會為這些房子擔心。在靠近河邊或湖邊的房子,都會裝有一個地下抽水泵,日夜不停的工作,把泄入地下水井的水排走,那這些房子的抽水泵要有多強才行啊,一旦淹水就要淹到頭疼了。

不過再一想,人家住在這裏少說也有幾十年了,何時聽過水漫金山?再想想江南水鄉,撐著小船去運貨買物,小船就泊在家的後門口,不也是天下太平嗎?

再者,這些房子多有通到水邊的木跳板,還可伸到水裏,想想夏日傍晚,坐在木跳板上,眺望著西天斑斕的晚霞,聽著潺潺的水的話語,該是多麽的詩情畫意啊。

看來,要想詩情畫意,就得冒風險;若要安然無恙,就得舍去綿綿潺潺的詩情了。這人呐,有得就會有失,像那位主持人似的,兩手一張,完美!天下哪有這樣的完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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