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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秉》 文:汪曾祺 誦:姚科
王二是這條街的人看著他發達起來的。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就在保全堂藥店廊簷下擺一個熏燒攤子。“熏燒”就是鹵味。他下午來,上午在家裏。 他家在後街瀕河的高坡上,四麵不挨人家。房子很舊了,碎磚牆,草頂泥地,倒是不仄逼,也很幹淨,夏天很涼快。一共三間。正中是堂屋,在“天地君親師”的下麵便是一具石磨。一邊是廚房,也就是作坊。一邊是臥房,住著王二一家。他上無父母,嫡親的隻有四口人,一個媳婦,一兒一女。這家總是那麽安靜,從外麵聽不到什麽聲音。後街的人家總是吵吵鬧鬧的。男人揪著頭發打老婆,女人拿火叉打孩子,老太婆用菜刀剁著砧板詛咒偷了她的下蛋雞的賊。王家從來沒有這些聲音。 他們家起得很早。天不亮王二就起來備料,然後就燒煮。他媳婦梳好頭就推磨磨豆腐——王二的熏燒攤每天要賣出很多回鹵豆腐幹,這豆腐幹是自家做的。磨得了豆腐,就幫王二燒火。火光照得她的圓盤臉紅紅的。(附近的空氣裏彌漫著王二家飄出的五香味。)後來王二喂了一頭小毛驢,她就不用圍著磨盤轉了,隻要把小驢牽上磨,不時往磨眼裏倒半碗豆子,注一點水就行了。省出時間,好做針線。一家四口,大裁小剪,很費工夫。兩個孩子,大兒子長得像媽,圓乎乎的臉,兩個眼睛笑起來一道縫。小女兒像父親,瘦長臉,眼睛挺大。兒子念了幾年私塾,能記賬了,就不念了。他一天就是牽了小驢去飲,放它到草地上去打滾。到大了一點,就幫父親洗料備料做生意,放驢的差事就歸了妹妹了。 每天下午,在上學的孩子放學,人家淘晚飯米的時候,他就來擺他的攤子。他為什麽選中保全堂來擺他的攤子呢?是因為這地點好,東街西街和附近幾條巷子到這裏都不遠;因為保全堂的廊簷寬,櫃台到鋪門有相當的餘地;還是因為這是一家藥店,藥店到晚上生意就比較清淡——很少人晚上上藥鋪抓藥的,他擺個攤子礙不著人家的買賣,都說不清。當初還一定是請人向藥店的東家說了好話,親自登門叩謝過的。反正,有年頭了。 他的攤子的全副“生財”——這地方把做買賣的用具叫做“生財”,就寄放在藥店店堂的後麵過道裏,挨牆放著,上麵就是懸在二梁上的趙公元帥的神龕,這些“生財”包括兩塊長板,兩條三條腿的高板凳(這種高凳一邊兩條腿,在兩頭;一邊一條腿在當中),以及好幾個一麵裝了玻璃的匣子。他把板凳支好,長板放平,玻璃匣子排開。這些玻璃匣子裏裝的是黑瓜子、白瓜子、鹽炒豌豆、油炸豌豆、蘭花豆、五香花生米,長板的一頭擺開“熏燒”。“熏燒”除回鹵豆腐幹之外,主要是牛肉、蒲包肉和豬頭肉。這地方一般人家是不大吃牛肉的。吃,也極少紅燒、清燉,隻是到熏燒攤子去買。這種牛肉是五香加鹽煮好,外麵染了通紅的紅曲,一大塊一大塊地堆在那裏。買多少,現切,放在送過來的盤子裏,抓一把青蒜,澆一勺辣椒糊。蒲包肉似乎是這個縣裏特有的。用一個三寸來長直徑寸半的蒲包,裏麵襯上豆腐皮,塞滿了加了粉子的碎肉,封了口,攔腰用一道麻繩係緊,成一個葫蘆形。煮熟以後,倒出來,也是一個帶有蒲包印跡的葫蘆。切成片,很香。豬頭肉則分門別類地賣,拱嘴、耳朵、臉子——臉子有個專門名詞,叫“大肥”。要什麽,切什麽。 到了上燈以後,王二的生意就到了高潮。隻見他拿了刀不停地切,一麵還忙著收錢,包油炸的、鹽炒的豌豆、瓜子,很少有歇一歇的時候。一直忙到九點多鍾,在他的兩盞高罩的煤油燈裏煤油已經點去了一多半,裝熏燒的盤子和裝豌豆的匣子都已經見了底的時候,他媳婦給他送飯來了,他才用熱水擦一把臉,吃晚飯。吃完晚飯,總還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生意,他不忙收攤子,就端了一杯熱茶,坐到保全堂店堂裏的椅子上,聽人聊天,一麵拿眼睛瞟著他的攤子,見有人走來,就起身切一盤,包兩包。他的主顧都是熟人,誰什麽時候來,買什麽,他心裏都是有數的。 這一條街上的店鋪、擺攤的,生意如何,彼此都很清楚。近幾年,景況都不大好。有幾家好一些,但也隻是能維持。有的是逐漸地敗落下來了。先是貨架上的東西越來越空,隻出不進,最後就出讓“生財”,關門歇業。隻有王二的生意卻越做越興旺。他的攤子越擺越大,裝炒貨的匣子,裝熏燒的洋瓷盤子,越來越多。每天晚上到了買賣高潮的時候,攤子外麵有時會擁著好些人。好天氣還好,遇上下雨下雪(下雨下雪買他的東西的比平常更多),叫主顧在當街打傘站著,實在很不過意。於是經人說合,出了租錢,他就把他的攤子搬到隔壁源昌煙店的店堂裏去了。 源昌煙店是個老名號,專賣旱煙,做門市,也做批發。一邊是櫃台,一邊是刨煙的作坊。這一帶抽的旱煙是刨成絲的。刨煙師傅把煙葉子一張一張立著疊在一個特製的木床子上,用皮繩木楔卡緊,兩腿夾著床子,用一個刨刃有半尺寬的大刨子刨。煙是黃的。他們都穿了白布套褲。這套褲也都變黃了。下了工,脫了套褲,他們身上也到處是黃的。頭發也是黃的——手藝人都帶著他那個行業特有的顏色。染坊師傅的指甲縫裏都是藍的,碾米師傅的眉毛總是白蒙蒙的。原來,源昌號每天有四個師傅、四副床子刨煙。每天總有一些大人孩子站在旁邊看。後來減成三個,兩個,一個。最後連這一個也辭了。這家的東家就靠賣一點紙煙、火柴、零包的茶葉維持生活,也還賣一點躉來的旱煙、皮絲煙。不知道為什麽,原來挺敞亮的店堂變得黑暗了,牌匾上的金字也都無精打采了。那座櫃台顯得特別的大。大,而空。 王二來了,就占了半邊店堂,就是原來刨煙師傅刨煙的地方。他的攤子原來在保全堂廊簷是東西向橫放著的,遷到源昌,就改成南北向,直放了。所以,已經不能算是一個攤子,而是半個店鋪了。他在原有的板子之外增加了一塊,擺成一個曲尺形,儼然也就是一個櫃台。他所賣的東西的品種也增加了。即以熏燒而論,除了原有的回鹵豆腐幹、牛肉、豬頭肉、蒲包肉之外,春天,賣一種叫做“鵽”的野味——這是一種候鳥,長嘴長腳,因為是桃花開時來的,不知是哪位文人雅士給它起了一個名稱叫“桃花鵽”;賣鵪鶉。入冬以後,他就掛起一個長條形的玻璃鏡框,裏麵用大紅臘箋寫了泥金字:“即日起新添美味羊羔五香兔肉”。這地方人沒有自己家裏做羊肉的,都是從熏燒攤上買。隻有一種吃法:帶皮白煮,凍實,切片,加青蒜、辣椒糊,還有一把必不可少的胡蘿卜絲(據說這是最能解膻氣的)。醬油、醋,買回來自己加。兔肉,也像牛肉似的加鹽和五香煮,染了通紅的紅曲。 這條街上過年時的春聯是各式各樣的。有的是特製嵌了字號的。比如保全堂,就是由該店拔貢出身的東家擬製的“保我黎民,全登壽域”;有些大字號,比如布店,口氣很大,貼的是“生涯宗子貢,貿易效陶朱”,最常見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小本經營的買賣則很謙虛地寫出:“生意三春草,財源雨後花”。這末一副春聯,用於王二的超攤子準鋪子,真是再貼切不過了,雖然王二並沒有想到貼這樣一副春聯——他也沒處貼呀,這鋪麵的字號還是“源昌”。他的生意真是三春草、雨後花一樣地起來了。“起來”最顯眼的標誌是他把長罩煤油燈撤掉,掛起一盞呼呼作響的汽燈。須知,汽燈這東西隻有錢莊、綢緞莊才用,而王二,居然在一個熏燒攤子的上麵,掛起來了。這白亮白亮的汽燈,越顯得源昌櫃台裏的一盞煤油燈十分的暗淡了。 王二的發達,是從他的生活也看得出來的。 第一,他可以自由地去聽書。王二最愛聽書。走到街上,在形形色色招貼告示中間,他最注意的是說書的報條。那是三寸寬,四尺來長的一條黃顏色的紙,濃墨寫道:“特聘維揚×××先生在×××(茶館)開講××(三國、水滸、嶽傳……)是月×日起風雨無阻。”以前去聽書都要經過考慮。一是花錢,二是費時間,更主要的是考慮這與他的身份不大相稱:一個賣熏燒的,常常聽書,怕人議論。近年來,他覺得可以了,想聽就去。小蓬萊、五柳園(這都是說書的茶館),都去,三國、水滸、嶽傳,都聽。尤其是夏天,天長,穿了竹布的或夏布的長衫,拿了一吊錢,就去了。下午的書一點開書,不到四點鍾就“明日請早”了(這裏說書的規矩是在說書先生說到預定的地方,留下一個扣子,跑堂的茶房高喝一聲“明日請早——!”聽客們就紛紛起身散場),這耽誤不了他的生意。他一天忙到晚,隻有這一段時間得空。 第二,過年推牌九,他在下注時不猶豫。王二平常絕不賭錢,隻有過年賭五天。過年賭錢不犯禁,家家店鋪裏都可賭錢。初一起,不做生意,鋪門關起來,裏麵黑洞洞的。保全堂櫃台裏身,有一個小穿堂,是供神農祖師的地方,上麵有個天窗,比較亮堂。拉開神農畫像前的一張方桌,嘩啦一聲,骨牌和骰子就倒出來了。打麻將多是社會地位相近的,推牌九則不論。誰都可以來。保全堂的“同仁”(除了陶先生和陳相公),替人家收房錢的掄元,賣活魚的疤眼——他曾得外症,治愈後左眼留一大疤,小學生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巴顏喀拉山”,這外號竟傳開了,一街人都叫他巴顏喀拉山,雖然有人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輸贏說大不大,說小可也不少。十吊錢推一莊。十吊錢相當於三塊洋錢。下注稍大的是一吊錢三三四,一吊錢分三道:三百、三百、四百。七點贏一道,八點贏兩道,若是抓到一副九點或是天地杠,莊家賠一吊錢。王二下“三三四”是常事。有時竟會下到五吊錢一注孤丁,把五吊錢穩穩地推出去,心不跳,手不抖(收房錢的掄元下到五百錢一注時手就抖個不住)。贏得多了,他也能上去推兩莊。推牌九這玩意,財越大,氣越粗,王二輸的時候竟不多。 王二把他的買賣喬遷到隔壁源昌去了,但是每天九點以後他一定還是端了一杯茶到保全堂店堂裏來坐個把鍾點。兒子大了,晚上再來的零星生意,他一個人就可以應付了。 且說保全堂。 這是一家門麵不大的藥店。不知為什麽,這藥店的東家用人,不用本地人,從上到下,從管事的到挑水的,一律是淮城人。他們每年有一個月的假期,輪流回家,去幹傳宗接代的事。其餘十一個月,都住在店裏。他們的老婆就守十一個月的寡。藥店的“同仁”,一律稱為“先生”。先生裏分為幾等。一等的是“管事”,即經理。當了管事就是終身職務,很少聽說過有東家把管事辭了的。除非老管事病故,才會延聘一位新管事。當了管事,就有“身股”,或稱“人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紅。因此,他對生意是兢兢業業、忠心耿耿的。東家從不到店,管事負責一切。他照例一個人單獨睡在神農像後麵的一間屋子裏,名叫“後櫃”。總賬、銀錢,貴重的藥材如犀角、羚羊、麝香,都鎖在這間屋子裏,鑰匙在他身上——人參、鹿茸不算什麽貴重東西。吃飯的時候,管事總是坐在橫頭末席,以示代表東家奉陪諸位先生。 熬到“管事”能有幾人?全城一共才有那麽幾家藥店。保全堂的管事姓盧。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藥和“跌”丸藥。藥店每天都有很多藥要切“飲片”,切得整齊不整齊,漂亮不漂亮,直接影響生意好壞。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這藥是什麽人切出來的。“刀上”是個技術人員,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吃飯時他照例坐在上首的二席——除了有客,頭席總是虛著的。逢年過節,藥王生日(藥王不是神農氏,卻是孫思邈),有酒,管事的舉杯,必得“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 保全堂的“刀上”是全縣頭一把刀,他要是鬧脾氣辭職,馬上就有別家搶著請他去。好在此人雖有點高傲,有點倔,卻輕易不發脾氣。他姓許。其餘的都叫“同事”。那讀法卻有點特別,重音在“同”字上。他們的職務就是抓藥,寫賬。“同事”是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每年都有被辭退的可能。辭退時“管事”並不說話,隻是在臘月有一桌辭年酒,算是東家向“同仁”道一年的辛苦,隻要是把哪位“同事”請到上席去,該“同事”就二話不說,客客氣氣地卷起鋪蓋另謀高就。當然,事前就從旁漏出一點風聲的,並不當真是打一悶棍。該辭退“同事”在八月節後就有預感。有的早就和別家談好,很瀟灑地走了;有的則請人斡旋,留一年再看。後一種,總要作一點“檢討”,下一點“保證”。“回爐的燒餅不香”,辭而不去,麵上無光,身價就低了。 保全堂的陶先生,就已經有三次要被請到上席了。他咳嗽痰喘,人也不精明。終於沒有坐上席,一則是同行店夥紛紛來說情:辭了他,他上誰家去呢?誰家會要這樣一個痰簍子呢?這豈非絕了他的生計?二則,他還有一點好處,即不回家。他四十多歲了,卻沒傳宗接代的任務,因為他沒有娶過親。這樣,陶先生就隻有更加勤勉,更加謹慎了。每逢他的喘病發作時,有人問:“陶先生,你這兩天又不大好吧?”他就一麵喘嗽著一麵說:“啊,不,很好,很(呼嚕呼嚕)好!” 以上,是“先生”一級。“先生”以下,是學生意的。藥店管學生意的卻有一個奇怪稱呼,叫做“相公”。 因此,這藥店除煮飯挑水的之外,實有四等人:“管事”、“刀上”、“同事”、“相公”。 保全堂的幾位“相公”都已經過了三年零一節,滿師走了。現有的“相公”姓陳。 陳相公腦袋大大的,眼睛圓圓的,嘴唇厚厚的,說話聲氣粗粗的——嗚嚕嗚嚕地說不清楚。 他一天的生活如下:起得比誰都早。起來就把“先生”們的尿壺都倒了涮幹淨控在廁所裏。掃地。擦桌椅、擦櫃台。到處撣土。開門。這地方的店鋪大都是“鋪闥子門”——一列寬可一尺的厚厚的門板嵌在門框和門檻的槽子裏。陳相公就一塊一塊卸出來,按“東一”、“東二”、“東三”、“東四”、“西一”、“西二”、“西三”、“西四”次序,靠牆豎好。曬藥,收藥。太陽出來時,把許先生切好的“飲片”、“跌”好的丸藥——都放在匾篩裏,用頭頂著,爬上梯子,到屋頂的曬台上放好;傍晚時再收下來。 這是他一天最快樂的時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見許多店鋪和人家的房頂,都是黑黑的。看得見遠外的綠樹,綠樹後麵緩緩移動的帆。看得見鴿子,看得見飄動搖擺的風箏。到了七月,傍晚,還可以看巧雲。七月的雲多變幻,當地叫做“巧雲”。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黃的、橘紅的,鑲著金邊,一會一個樣,像獅子的,像老虎的,像馬、像狗的。此時的陳相公,真是古人所說的“心曠神怡”。其餘的時候,就很刻板枯燥了。碾藥。兩腳踏著木板,在一個船形的鐵碾槽子裏碾。倘若碾的是胡椒,就要不停地打噴嚏。裁紙。用一個大彎刀,把一遝一遝的白粉連紙裁成大小不等的方塊,包藥用。刷印包裝紙。 他每天還有兩項例行的公事。上午,要搓很多抽水煙用的紙枚子。把裝銅錢的錢板翻過來,用“表心紙”一根一根地搓。保全堂沒有人抽水煙,但不知什麽道理每天都要搓許多紙枚子,誰來都可取幾根,這已經成了一種“傳統”。下午,擦燈罩。藥店裏裏外外,要用十來盞煤油燈。所有燈罩,每天都要擦一遍。晚上,攤膏藥。從上燈起,直到王二過店堂裏來閑坐,他一直都在攤膏藥。到十點多鍾,把先生們的尿壺都放到他們的床下,該吹滅的燈都吹滅了,上了門,他就可以準備睡覺了。 先生們都睡在後麵的廂屋裏,陳相公睡在店堂裏。把鋪板一放,鋪蓋攤開,這就是他一個人的天地了。臨睡前他總要背兩篇《湯頭歌訣》——藥店的先生總要懂一點醫道。小戶人家有病不求醫,到藥店來說明病狀,先生們隨口就要說出:“吃一劑小柴胡湯吧”,“服三付霍香正氣丸”,“上一點七厘散”。有時,坐在被窩裏想一會家,想想他的多年守寡的母親,想想他家房門背後的一張貼了多年的麒麟送子的年畫。想不一會,困了,把腦袋放倒,立刻就響起了很大的鼾聲。 陳相公已經學了一年多生意了。他已經給趙公元帥和神農爺燒了三十次香。初一、十五,都要給這二位燒香,這照例是陳相公的事。趙公元帥手執金鞭,身騎黑虎,兩旁有一副八寸長的黑地金字的小對聯:“手執金鞭驅寶至,身騎黑虎送財來。”神農爺虯髯披發,赤身露體,腰裏圍著一圈很大的樹葉,手指甲、腳指甲都很長,一隻手捏著一棵靈芝草,坐在一塊石頭上。陳相公對這二位看得很熟,燒香的時候很虔敬。 陳相公老是挨打。學生竟沒有不挨打的,陳相公挨打的次數也似稍多了一點。挨打的原因大都是因為做錯了事:紙裁歪了,燈罩擦破了。這孩子也好像不大聰明,記性不好,做事遲鈍。打他的多是盧先生。盧先生不是暴脾氣,打他是為他好,要他成人。有一次可挨了大打。他收藥,下梯一腳踩空了,把一匾篩澤瀉翻到了陰溝裏。這回打他的是許先生。他用一根閂門的木棍沒頭沒腦地把他痛打了一頓,打得這孩子哇哇地亂叫:“哎呀!哎呀!我下回不了!下回不了!哎呀!哎呀!我錯了!哎呀!哎呀!”誰也不能去勸,因為知道許先生的脾氣,越勸越打得凶,何況他這回的錯是不小(澤瀉不是貴藥,但切起來很費工,要切成厚薄一樣、狀如銅錢的圓片)。後來還是煮飯的老朱來勸住了。這老朱來得比誰都早,人又出名的忠誠耿直。他從來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都是把大家吃剩的殘湯剩水泡一點鍋巴吃。因此,一店人都對他很敬畏。他一把奪過許先生手裏的門閂,說了一句話:“他也是人生父母養的!” 陳相公挨了打,當時沒敢哭。到了晚上,上了門,一個人嗚嗚地哭了半天。他向他遠在故鄉的母親說:“媽媽,我又挨打了!媽媽,不要緊的,再挨兩年打,我就能養活你老人家了!” 王二每晚到保全堂店堂裏來,是因為這裏熱鬧。別的店鋪到九點多鍾,就沒有什麽人,往往隻有一個管事在算賬,一個學徒在打盹。保全堂正是高朋滿座的時候。這些先生都是無家可歸的光棍,這時都聚集到店堂裏來。還有幾個常客,收房錢的掄元,賣活魚的巴顏喀拉山,給人家熬鴉片煙的老炳,還有一個張漢。這張漢是對門萬順醬園連家的一個親戚兼食客,全名是張漢軒,大家卻都叫他張漢。大概是覺得已經淪為食客,就不必“軒”了。此人有七十歲了,長得活脫像一個伏爾泰,一張尖臉,一個尖尖的鼻子。他年輕時在外地做過幕,走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什麽都知道,是個百事通。比如說抽煙,他就告訴你煙有五種:水、旱、鼻、雅、潮,“雅”是鴉片。“潮”是潮煙,這地方誰也沒見過。說喝酒,他就能說出山東黃、狀元紅、蓮花白……說喝茶,他就告訴你獅峰龍井、蘇州的碧螺春,雲南的“烤茶”是在怎樣一個罐裏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還小,就是吃了一隻燉肘子,也隻能喝三杯,這茶太釅了。 他熟讀《子不語》《夜雨秋燈錄》,能講許多鬼狐故事。他還知道雲南怎樣放蠱,湘西怎樣趕屍。他還親眼見到過旱魃、僵屍、狐狸精,有時間,有地點,有鼻子有眼。三教九流,醫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讀過《麻衣神相》《柳莊神相》,會算“奇門遁甲”“六壬課”“靈棋經”。他總要到快九點鍾時才出現(白天不知道他幹什麽),他一來,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這一晚上就全聽他一個人白話。他很會講,起承轉合,抑揚頓挫,有聲有色。他也像說書先生一樣,說到筋節處就停住了,慢慢地抽煙,急得大家一勁地催他:“後來呢?後來呢?”這也是陳相公一天比較快樂的時候。他一邊攤著膏藥,一邊聽著。有時,聽得太入神了,攤膏藥的扡子停留在油紙上,會廢掉一張膏藥。他一發現,趕緊偷偷塞進口袋裏。這時也不會被發現,不會挨打。 有一天,張漢談起人生有命。說朱洪武、沈萬山、範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都是醜時建生,雞鳴頭遍。但是一聲雞叫,可就命分三等了:抬頭朱洪武,低頭沈萬山,勾一勾就是窮範丹。朱洪武貴為天子,沈萬山富甲天下,窮範丹凍餓而死。他又說凡是成大事業、有大作為、興旺發達的,都有異相,或有特殊的秉賦。漢高祖劉邦,股有七十二黑子——就是屁股上有七十二顆黑痣,誰有過?明太祖朱元璋,生就是五嶽朝天——兩額、兩顴、下巴,都突出,狀如五嶽,誰有過?樊噲能把一個整豬腿生吃下去;燕人張翼德,睡著了也睜著眼睛。就是市井之人,凡有走了一步好運的,也莫不有與眾不同之處。必有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大家聽了,不禁暗暗點頭。 張漢猛吸了幾口旱煙,忽然話鋒一轉,向王二道:“即以王二而論,他這些年飛黃騰達,財源茂盛,也必有其異秉。” “……?” 王二不解何為“異秉”。 “就是與眾不同,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你說說,你說說!” 大家也都慫恿王二:“說說!說說!” 王二雖然發了一點財,卻隨時不忘自己的身份,從不僭越自大,在大家敦促之下,隻有很誠懇地欠一欠身說: “我呀,有那麽一點:大小解分清。”他怕大家不懂,又解釋道:“我解手時,總是先解小手,後解大手。” 張漢一聽,拍了一下手,說:“就是說,不是屎尿一起來,難得!” 說著,已經過了十點半了,大家起身道別。該上門了。盧先生向櫃台裏一看,陳相公不見了,就大聲喊:“陳相公!” 喊了幾聲,沒人應聲。 原來陳相公在廁所裏。這是陶先生發現的。他一頭走進廁所,發現陳相公已經蹲在那裏。本來,這時候都不是他們倆解大手的時候。 |
那次回國,親友說要去機場接我,我說不用麻煩,機場有大巴直通市內主要客運站,而且我沒有行李,就背一個包。下得車來,我裝作很紳士的邁向站台,一個的士司機跟在我後麵一勁地叫:教授....教授.... 想起了郭德剛的台詞:現在的教授真流氓,現在的流氓真教授。他難道是看出了我風塵仆仆掩蓋下的流氓?趕緊的快走幾步,逃離了他的“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