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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峽〕餘秋雨/張家聲

(2021-05-25 07:09:13) 下一個



《三峽》 文:餘秋雨  誦:張家聲

在國外,曾有一個外國朋友問我:“中國有意思的地方很多,你能告訴我最值得去的一個地方麽?一個,請隻說一個。”

這樣的提問我遇到過很多次了,常常隨口吐出的回答是:“三峽!”



順長江而下,三峽的起點是白帝城。這個頭開得真漂亮。

對稍有文化的中國人來說,知道三峽也大多以白帝城開頭的。李白那首名詩,在小學課本裏就能讀到。

我讀此詩不到10歲,上來第一句就誤解。“朝辭白帝彩雲間”,“白帝”當然是一個人,李白一大清早與他告別。這位帝王著一身縞白的銀袍,高高地站立在山石之上。

他既然穿著白衣,年齡就不會很大,高個,瘦削,神情憂鬱而安詳,清晨的寒風舞弄著他的飄飄衣帶,絢麗的朝霞燒紅了天際,與他的銀袍互相輝映,讓人滿眼都是光色流蕩。

他沒有隨從和侍衛,獨個兒起了一個大早,詩人遠行的小船即將解纜,他還在握著手細細叮嚀。

他的聲音也像純銀一般,在這寂靜的山河間飄蕩回響。但他的話語很難聽得清楚,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他就住在山頭的小城裏,管轄著這裏的叢山和碧江。

多少年後,我早已知道童年的誤解是多麽可笑,但當我真的坐船經過白帝城的時候,依然虔誠地抬著頭,尋找著銀袍與彩霞。船上的廣播員正在吟誦著這首詩,口氣激動地介紹幾句,又放出了《白帝托孤》的樂曲。猛地,山水、曆史、童年的幻想、生命的潛藏,全都湧成一團,把人震傻。

《白帝托孤》是京劇,說的是戰敗的劉備退到白帝城鬱悶而死,把兒子和政事全都托付給諸葛亮。抑揚有致的聲腔飄浮在回旋的江麵上,撞在濕漉漉的山岩間,悲忿而蒼涼。純銀般的聲音找不到了,一時也忘卻了李白的輕捷與瀟灑。

我想,白帝城本來就熔鑄著兩種聲音、兩番神貌:李白與劉備,詩情與戰火,豪邁與沉鬱,對自然美的朝覲與對山河主宰權的爭逐。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它腳下,是為這兩個主題日夜爭辯著的滔滔江流。

華夏河山,可以是屍橫遍野的疆場,也可以是車來船往的樂土。可以一任封建權勢者們把生命之火燃亮和熄滅,也可以庇佑詩人們的生命偉力縱橫馳騁。可憐的白帝城多麽勞累,清晨,剛剛送走了李白們的輕舟,夜晚,還得迎接劉備們的馬蹄。隻是,時間一長,這片山河對詩人們的庇佑力日漸減弱,他們的船楫時時擱淺,他們的衣帶經常熏焦,他們由高邁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無聲。

中國,還留下幾個詩人?

幸好還留存了一些詩句,留存了一些記憶。幸好有那麽多中國人還記得,有那麽一個早晨,有那麽一位詩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也說不清有多大的事由,也沒有舉行過歡送儀式,卻終於被記住千年,而且還要被記下去,直至地老天荒。這裏透露了一個民族的饑渴:他們本來應該擁有更多這樣平靜的早晨。

在李白的時代,中華民族還不太沉悶,這麽些詩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並不像今天那樣覺得是件怪事。他們的身上並不帶有政務和商情,隻帶著一雙銳眼、一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親。寫出了一排排毫無實用價值的詩句,在朋友間傳觀吟唱,已是心滿意足。他們很把這種行端當作一件正事,為之而不怕風餐露宿,長途苦旅。

結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將軍,而是這些詩人。餘光中《尋李白》詩雲: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這幾句,我一直看成是當代中國詩壇的罕見絕唱。

李白時代的詩人,既摯戀著四川的風土文物,又向往著下江的開闊文明,長江於是就成了他們生命的便道,不必下太大的決心就解纜問槳。腳在何處,故鄉就在何處,水在哪裏,道路就在哪裏。

他們知道,長江行途的最險處無疑是三峽,但更知道,那裏又是最湍急的詩的河床。

他們的船太小,不能不時行時歇,一到白帝城,便振一振精神,準備著一次生命對自然的強力衝撞。隻能請那些在黃卷青燈間搔首苦吟的人們不要寫詩了,那模樣本不屬於詩人。詩人在三峽的小木船上,剛剛告別白帝城。



告別白帝城,便進入了長約二百公裏的三峽。在水路上,二百公裏可不算一個短距離。但是,你絕不會覺得造物主在作過於冗長的文章。這裏所匯聚的力度和美色,鋪排開去兩千公裏,也不會讓人厭倦。

瞿塘峽、巫峽、西陵峽,每一個峽穀都濃縮得密密層層,再緩慢的行速也無法將它們化解開來。連臨照萬裏的太陽和月亮,在這裏也擠挨不上。對此,一千五百年前的酈道元在《水經注》裏說得最好:

  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

他還用最省儉的字句刻畫過三峽春冬之時的“清榮峻茂”,晴初霜旦的“林寒澗肅”,使後人再難調動描述的詞章。

過三峽本是尋找不得詞匯的。隻能老老實實,讓嗖嗖陰風吹著,讓滔滔江流濺著,讓迷亂的眼睛呆著,讓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啞著。什麽也甭想,什麽也甭說,讓生命重重實實地受一次驚嚇。千萬別從驚嚇中醒過神來,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這三峽。

僵寂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些“依哦”聲,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神女在連峰間側身而立,給驚嚇住了的人類帶來了一點寬慰。好像上天在鋪排這個儀式時突然想到,要補上一個代表,要讓蠕動於山川間的渺小生靈占據一角觀禮。被選上的當然是女性,正當妙齡,風姿綽約,人類的真正傑作隻能是她們。

人們在她身上傾注了最瑰麗的傳說,好像下決心讓她汲足世間的至美,好與自然精靈們爭勝。說她幫助大禹治過水,說她夜夜與楚襄王幽會,說她在行走時有環佩鳴響,說她雲雨歸來時渾身異香。但是,傳說歸傳說,她畢竟隻是巨石一柱,險峰一座,隻是自然力對人類的一個幽默安慰。

當李白們早已順江而下,留下的人們隻能把萎弱的生命企求交付給她。“神女”一詞終於由瑰麗走向淫邪,無論哪一種都與健全的個體生命相去遙遙。溫熱的肌體,無羈的暢笑,情愛的芳香,全都雕塑成一座遠古的造型,留在這群山之間。一個人口億眾的民族,長久享用著幾個殘缺的神話。

又是詩人首先看破。幾年前,江船上仰望神女峰的無數旅客中,有一位女子突然掉淚。她悲哀,是因為她不經意地成了李白們的後裔。她終於走向船艙,寫下了這些詩行:

  在向你揮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誰的手突然收回
  緊緊捂住自己的眼睛
  當人們四散離去,誰
  還站在船尾
  衣裙漫飛,如翻湧不息的雲
  江濤
  高一聲
  低一聲
  美麗的夢留下美麗的憂傷
  人間天上,代代相傳
  但是,心
  真能變成石頭嗎
  沿著江岸
  金光菊和女貞子的洪流
  正煽動新的背叛
  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
  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
  (舒婷:《神女峰》)



終於,人們看累了,回艙休息。

艙內聚集著一群早有先見之明的人,從一開始就沒有出過艙門,寧靜端坐,自足而又安詳。讓山川在外麵張牙舞爪吧,這兒有四壁,有艙頂,有臥床。據說三峽要造水庫,最好,省得滿耳喧鬧,把廣播關掉,別又讓李白來煩吵。

曆史在這兒終結,山川在這兒避退,詩人在這兒萎謝。不久,船舷上隻剩下一些外國遊客還在聲聲驚叫。

船外,王昭君的家鄉過去了。也許是這裏的激流把這位女子的心扉衝開了,顧盼生風,絕世豔麗,卻放著宮女不做,甘心遠嫁草原匈奴,終逝他鄉。她的驚人行動,使中國曆史也疏通了一條三峽般的險峻通道。

船外,屈原故裏過去了。也許是這裏的奇峰交給他一副傲骨,這位比李白還老的瘋詩人太不安分,長劍佩腰,滿腦奇想,縱橫中原,問天索地,最終投身汨羅江,一時把那裏的江水,也攪起了三峽的波濤。

看來,從三峽出發的人,無論是男是女,都是怪異的。都會卷起一點旋渦,發起一些衝撞。他們都有點叛逆性,而且都叛逆得瑰麗而驚人。他們都不以家鄉為終點,就像三峽的水拚著全力流注四方。

三峽,注定是一個不安寧的淵藪。憑它的力度,誰知道還會把承載它的土地奔瀉成什麽模樣?

在船舷上驚叫的外國遊客,以及向我探詢中國第一名勝的外國朋友,你們終究不會真正了解三峽。

我們了解嗎?我們的船在安安穩穩地行駛,客艙內談笑從容,煙霧繚繞。

明早,它會抵達一個碼頭的,然後再緩緩啟航。沒有告別,沒有激動,沒有吟唱。

留下一個寧靜給三峽,李白去遠了。

還好,還有一位女詩人留下了金光菊和女貞子的許諾,讓你在沒有月光的夜晚,靜靜地做一個夢,殷殷地企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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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棗兒~' 的評論 :
又見棗兒,問好。李白的千古絕唱應該是大多數中國人就算沒去過三峽也知道三峽的緣故吧。餘秋雨的文字縱橫馳騁,談古論今,由山川俊美而曆史沉浮,由江流滔滔而世事滄桑,是對山水的讚美,也是對曆史的詠歎。“留下一個寧靜給三峽”?可三峽是不會寧靜的,她會駐在旅人的心中,流浪...
51t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古樹羽音' 的評論 :
羽音是喜歡旅遊的,重溫一下當年的景況吧。餘秋雨回答外國友人的提問,脫口而出的首選之地就是三峽。三峽也確實不愧為首選。那種氣勢,那種雄和險,看的人就隻有吞口水的份了~)
棗兒~ 回複 悄悄話 李白的這首詩真的是太有氣勢了,餘秋雨這篇文字也極好。
古樹羽音 回複 悄悄話 又見了那白帝城和玉立的仙女,拾級而上的古老萬縣,還有那古戰場的赤壁,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51t 回複 悄悄話 餘秋雨寫遊記也帶三分劍氣,出雲三劍,一劍把白帝城的古先賢們邀下雲端,與我舟中舉杯對坐,笑談穿越;

一劍挑落了籠罩在峽江兩岸的霧罩輕衫,山壁的肌膚,江流的喧嘯,赤裸裸的壓迫著你,隻能呆呆的坐著,“什麽也甭想,什麽也甭說”,我還要加上一句,什麽也甭看。峽江兩岸的“清榮峻茂”,豈是你說得清的,鬼斧神工的“林寒澗肅”,又豈是你看得明的,隻能是把驚嚇又驚嚇的口水不斷地吞下肚裏,和著剛飲下的酒水,在肚子裏來一個咕嘟咕嘟的奏鳴曲吧;

還有一劍,劈向船後的水流,誰說抽刀斷水水更流?這一劍劈下,斷了張牙舞爪的山川,歇了奔騰咆哮的江流,驚心動魄終要歸於平靜,心跳耳熱終要讓位於安詳,留下一個寧靜給三峽,李白去遠了,騷人墨客們去遠了,將軍霸主們去遠了,專來找尋驚奇的遊客們去遠了,我們,也去遠了,說是要修建水庫?水庫也終究會遠去,隻剩下一個流浪的三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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