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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脂球(縮寫本)》 文:(法)莫泊桑 誦:丁建華
法國軍隊敗退了,德國軍隊開進了魯昂城。 盡管這個城市從一片惶恐中漸漸的恢複了平靜,但是市民們仍然有一種在遙遠而又野蠻可怕的部落作客的感覺。 又過了些日子,人們一直沒有看到傳說中入侵者所幹的凶惡勾當,於是幾個商人心中開始活動了起來,他們通過熟悉的軍官弄到了離境證,這樣他們就可以到仍然由法軍據守的勒阿弗爾港去了,那裏有他們的大筆投資。 一同走的共有十個人,他們訂了一輛公共馬車,天不亮就出發了。 車廂裏最好的位子上,坐著葡萄酒商人鳥先生夫婦。鳥先生總是用很低的價將很壞的葡萄酒批發到鄉下去,他是個公認的詭計多端、愛說愛笑、而又善於惡作劇的人。他的妻子高大強壯,主意來得特別快。 在他們旁邊的是屬於更高一個階層的、道貌岸然的卡雷-拉瑪東先生。他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不僅擁有三座紡織廠,並且是省議會的議員。他的太太比他年輕得多,而且又小巧又漂亮。 再旁邊是布雷維爾伯爵和夫人。伯爵也在省議會,他擁有的不動產,每年可收入五十萬法郎。伯爵夫人氣派雍容,很會待人接物。 他們六個人是車上的基本隊伍,屬於有錢人。伯爵夫人旁邊坐著兩位修女,她們手裏抱著串念珠,口裏嘟噥著聖父經和聖母經。 修女的對麵,坐著一男一女。男的別號“民主黨”,本名高尼岱,他是一切有身份的人最怕見到的人。女的是一個妓女,因為身體發胖而得了“羊脂球”的雅號。她身材矮小,渾身肥得要滴出油來,十個手指頭也都是肉鼓鼓的,隻有骨節周圍才凹下去,好像箍一個圈,很像是幾串短短的香腸。盡管如此,大家對她都垂涎三尺,因為她的那種鮮豔的氣色叫人看了喜歡。 當大家認出她之後,便開始在那幾位正經夫人之間引起了一陣耳語。由於車裏有了這個妓女,幾位夫人之間忽然成了朋友和知己,在她們看來,好像在這個無恥的賣淫女人麵前,必須把她們為人之妻的尊嚴擰成一股勁,因為合法的愛情總是看不起不合法的自由愛情。 那三個富有的男人,也因為有高尼岱在麵前,一種保守的本能使他們彼此更加靠攏,於是他們便用一種看不起窮人的口氣談論著他們如何有錢,又如何對錢財滿不在乎。借著金錢的牽引,他們感到彼此都成了兄弟。 因為下了場大雪,車走得特別慢。他們本來打算到了多特吃中飯,現在看來天黑之前是趕不到了。隨著時間的延長,大家餓得心慌意亂,但是因為打仗,路上所有的買賣都嚇得停止了,根本找不到一個小飯館。大夥餓得連說話的勁頭也沒有了。 羊脂球好幾次彎下腰去,但每次躊躇一下,便又直起腰來。 下午,他們來到一片四望無邊的平原,這裏連一個村落也沒有。羊脂球終於彎下腰,從長凳下抽出一個蒙著白飯巾的大籃子,從裏麵拿出雞、肉醬、點心、水果、葡萄酒等食物和飲料,這些是她為三天旅程準備的。她拿起一個雞翅膀,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麵嚼著一塊麵包。 香味一散開,大家的食欲更強了。那幾位正經太太對這個妓女的輕視就更加厲害了,她們恨不得把她殺死,或者把她扔下車去。 不過,鳥先生眼睛死盯著裝在罐裏的雞,他說:“真是妙不可言。這位太太要比我們想得周到得多。”於是羊脂球便抬起頭望著他說:“您吃一點嗎,先生?從早上一直餓到現在可不好受啊。”鳥先生連忙點頭說:“啊,到哪一步就得說哪一步。”說著他便拿起凍雞腿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高尼岱和兩位修女也接受了羊脂球的邀請,開始吃了起來。鳥先生的妻子終於沒能頂住五髒六腹的抽搐和丈夫的勸說,接受了羊脂球遞過來的食物,她們還輪流用唯一的一隻杯子傳遞著喝酒。隻有高尼岱一個人不擦酒杯卻故意找羊脂球唇跡未幹的地方喝。 這時候,除了布雷維爾伯爵夫婦和拉瑪東夫婦,周圍的人都在吃東西了。忽然,年輕的太太暈了過去,修女喂了她幾滴羊脂球給的葡萄酒以後,她才慢慢地醒了過來。之後又逼她滿滿地喝了一杯,修女告訴大家:“她是餓極了,沒有別的原因。” 羊脂球吞吞吐吐地說道:“呃……真想請這兩位先生和兩位太太也……”她不再往下說了,怕自找沒趣反倒下不來台。在鳥先生的勸說下,伯爵轉過臉來,但仍擺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架子說:“好,我們領情了,夫人。” 第一道關口一過,大家就毫不客氣了,一籃子東西很快吃了個精光,而且都遺憾羊脂球裝食物的這隻籃子太小了。 既然吃了這個姑娘的東西,就不能不和她說話了,於是大家聊起天來。也許是吃了羊脂球的這頓美餐,也許是知道了羊脂球竟然有險些把敵人掐死的壯舉,也許是他們了解了羊脂球的愛慕和憎恨,幾位太太竟覺得羊脂球也有可愛之處,甚至她們和羊脂球之間在感情上彼此有相象的地方。 夜慢慢地來了,逐漸車廂裏什麽也看不清了。不過在羊脂球和高尼岱之間似乎有些動作,鳥先生好像看見高尼岱急忙向旁邊一閃,似乎挨了不聲不響打過來的很結實的一拳。 好容易經過十四小時,車終於進了城,在一個旅館前停了下來。 車門開了,一個德國軍官很不客氣的請大家下車,又很嚴格地檢查了每一個人的證件後就走了,大家鬆了一口氣。 吃飯的時候,店老板催促說:“普魯士軍官請羊脂球小姐去談話。”羊脂球表示不去。在伯爵和大家的勸說、央求、催逼下,羊脂球才去了。 十分鍾以後羊脂球一臉怒氣地回來了,大家想知道底細,可她就是什麽都不說。 晚飯剛一吃完,大家因為已經累得腰酸背痛,也就都去睡覺了。可是有些事鳥先生已經看在眼裏,回到房裏,他便把耳朵貼在鎖孔上聽,一會兒又用眼睛貼著鎖孔望,他要看看那種所謂“長廊的秘密”。 一個鍾頭之後,他看見剛去了廁所要回房間的羊脂球被高尼岱攔住了。他們先是小聲說著什麽,後來聲音大了起來,隻聽羊脂球說道:“你不知道普魯士人就在這所房子裏嗎?這種事是做不得的。”高尼岱不再說話了,隻抱住她吻了一下,回到了房間。 第二天早上,大家按時聚在一起等待上車,可是那輛馬車既沒有馬也沒有車夫,最後大家在鎮上的咖啡館裏才把車夫找到。車夫告訴伯爵,說是旅店老板傳達普魯士軍官的命令,不準套車。 伯爵、拉瑪東先生和鳥先生三個人去見了普魯士軍官,詢問原因。那軍官完全是一副占領者蠻橫無理的姿態,他告訴他們三個人,沒有別的緣故,就是不願意,便把他們打發走了。 誰也不明白,這個德國人藏的什麽心計。他們甚至想到,自己可能成為人質,軍官是要勒索他們一大筆贖金,於是三個有錢人都想好了可以讓人相信的謊言,來冒充窮人,很窮的人。鳥先生幹脆把表鏈都摘了下來裝在兜裏。 到晚餐的時候,店老板又來傳話說:“普魯士軍官問羊脂球小姐是不是還沒有改變主意?” 羊脂球氣得直嚷嚷:“去告訴那個無賴、說我決不答應,決不,決不。” 店老板一出去,大家圍住羊脂球打聽,她先是不肯說,可是她內心的憤慨再也壓不下去了,她大聲喊道:“你們想知道那個普魯士軍官想幹什麽嗎?他想跟我睡覺!”大家聽了個個怒氣填膺,仿佛敵人要羊脂球做出犧牲的這件事,他們每個人都有一份。高尼岱把酒杯砸碎了,伯爵罵這些人的行為簡直和古代野蠻民族一樣,特別是那幾位太太此時更顯出對羊脂球十分憐惜愛護的樣子。兩個修女一言不發。 第二天他們還是老早都起了床,想動身的欲望更大了。可是拉車的馬還是停在馬房裏,車夫還是無影無蹤。 午飯吃得悶悶不樂,大家對羊脂球好像有點冷冰冰了。經過一夜的深思,他們的看法改變了。他們怨恨羊脂球為什麽不偷偷去找那個普魯士軍官?那麽一來,問題不就解決了嘛!也能顧全了麵子。 到了第三天,早起下樓的時候,大家都滿臉怒火,現在的火都集中在羊脂球身上了。因為他們知道,如果法國軍隊反攻,那麽兩軍的戰場正好在這個鎮上,他們一致認為,是羊脂球拖住了他們。幾位太太幾乎不跟羊脂球說話了,趁羊脂球去教堂的時候,大家感到必須商量一下,決定個辦法。 鳥先生主張把羊脂球一個人留下,讓別的人走。去傳話的店老板很快回來了,說那個德國人的願望一天得不到滿足,就必須把全部的人都扣留下來。 鳥夫人的市井小人下流脾氣爆發了,她嚷著:“大家不能在這兒等死,羊脂球沒有權利拒絕這個人,接受那個人,這種事,本來就是娼婦幹的。她連馬車夫都接待過,可是今天要她幫大家解決困難了,這個髒女人倒冒充起正經人來了。這個軍官,他的行為很正派,其實我們三個女人比羊脂球更對他的胃口,但他隻動這個誰都可以動的女人,對有丈夫的女人還是挺尊重的。” 鳥先生也越說越生氣,竟建議把羊脂球的手腳捆起來交給敵人。還是出身於三代外交世家的伯爵主張運用計謀。 幾位太太擠在一起低聲議論著,她們用謹慎含蓄委婉曲折的說法,文雅的措詞,表達最猥褻的事。不過披在上流社會婦女身上的那層薄薄的述恥心,隻能掩蓋外表,她們遇到這種下流事,卻也止不住心花怒放,骨子裏覺得異常散心解悶,簡直可以說是如魚得水了。他們是抱著躍躍欲試的心情,在為別人從中撮合,正如一個饞嘴的廚子,垂涎欲滴的在為另一個人做晚餐。拉瑪東夫人甚至想著,如果她是羊脂球,她寧肯拒絕別人而不會拒絕這個軍官。 一直到羊脂球從外麵回來,他們才停止了議論。不過高尼岱始終躲在一邊,絲毫不過問這件事。 吃午飯的時候,大家先是泛泛的談起獻身精神,曆史上凡是曾經阻擋過征服者,把自己的身體作為戰場,作為支配工具,作為武器的女人,凡是用自己英勇的愛撫戰勝醜惡可恨的敗類的女人,凡是曾經為複仇和效忠而犧牲貞操的女人,他們都一一舉了出來。 這一切都是用一種很得體、很有分寸的方式講述的,時不時還故意爆發出一片熱烈的讚賞,足以激勵人去效仿。羊脂球什麽話都沒說。 整個下午,他們都不去打擾羊脂球,容她自己去細細的想。 晚飯剛開始,店老板又問羊脂球是不是還沒有改變主意。羊脂球幹巴巴地回答:“沒有,先生。” 吃晚飯的時候,在每個人都沒有更可信的例子說服羊脂球的時候,伯爵夫人突然向修女打聽聖人們的豐功偉績。哪知許多聖人都曾經幹過可以算是犯罪的事情,不過這些罪如果是為了天主的光榮,或是為了他人的利益,那麽教會便會毫不困難地加以寬恕。修女接著又強調,“本身應該是受譴責的行為,常常因為動機良好而變得可敬可佩。”這個默契的配合,得出了隻問結果不問手段的結論。這一切都似乎含而不露,既巧妙又得體。修女又說起了她們此行的目的,是要趕到勒阿弗爾去,為那裏護理好幾百名染了天花的士兵。要是誤了時間,可能又有很多法國人會送命。 這一晚和第二天上午很平靜,人們等著播種下的種子有出芽結果的時間。 午後按照預定計劃,大家出去散步。伯爵挽起羊脂球的胳膊,走在最後。他從高高在上的社會地位和無可爭辯的崇高身份,屈尊俯就的開導羊脂球:"不能讓大家一起擔驚冒險,而不肯隨和一點,答應再做一次一生中經常做的那種事?” 羊脂球不說話。 伯爵發揮出一個外交世家傳統的口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了一大堆,羊脂球一言不答。回到旅館,她再也沒露麵。 晚飯的時候,店老板通知大家,說羊脂球小姐身體有點不舒服,大家可以先吃。伯爵低聲地問店老板:“行了嗎?”――“行了。”所有的人都立刻如釋重負,臉露輕快之色。鳥先生高興的請大家喝香檳酒。人們突然都變得愛說愛笑起來,一時間談話活躍,妙趣橫生。隻有高尼岱痛斥輕狂的鳥先生和所有在座的人“無恥透頂”。 鳥先生突然彎了腰大笑起來,說高尼岱先生是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太酸了,接著他便把“長廊的秘密”講給大家聽,於是大家重新興高采烈起來,幾位太太樂得跟瘋子一樣。 清晨,冬日陽光把白雪映得晶亮耀眼。驛車總算套上馬,所有的旅客都心花怒放。羊脂球最後露麵,她好像有點兒扭捏羞慚,怯生生地走過來。這些人一起別過臉去。 羊脂球十分驚異。當她鼓足全部的勇氣向拉瑪東夫人打招呼的時候,對方隻是極其傲慢地點了點頭,同時又像貞女受到侮辱似的,朝她望了一眼。大家都遠遠的躲著她,仿佛羊脂球的裙子裏帶了什麽傳染病似的。 羊脂球獨自一人最末上車,一聲不響地坐到先前的位子上。 車晃動起來,旅行又開始了。羊脂球頭也不敢抬,她感到氣憤和羞愧,她羞愧自己沒有堅持到底。 走了三個鍾頭之後,大家感到餓了,先是鳥先生夫婦掏出一塊冷牛肉,切成薄片吃了起來。伯爵夫人也拿出給兩家預備的食品,有熟的野兔、豬肉丁、奶酪等等。修女拿出了香腸。高尼岱掏出了雞蛋和麵包。使勁地吃了起來。 羊脂球是慌裏慌張起的床,什麽也沒來得及預備,來不及帶食物,看見這些人若無其事地吃東西,不覺氣憤填胸。沒有一個人看她,沒有一個人想到她,這些人先是把她當作犧牲品,然後又像拋棄一件肮髒無用的東西似的把她拋掉。 羊脂球拚命忍住眼淚,但眼淚還是流了下來。這時候她隻希望別人不要看她。可是伯爵夫人還是看出來她哭了,並給丈夫遞了個眼色,伯爵聳了聳肩,仿佛在說,這與他無關。鳥夫人最得意,她笑著說:“羊脂球是在痛哭自己做了丟臉的事。” 兩位修女把吃剩的香腸卷在紙裏,又念起經來。 看著大家的態度,高尼岱也隻好自己顧自己了。不過他還是找到了捉弄人的辦法,於是他撮唇吹起《馬賽曲》的調子來。所有的人都漲紅了臉,毫無疑問,這些人是不喜歡這個曲子的。高尼岱看出了這一點,吹的更起勁了,有時甚至把歌詞也哼了出來: 自由,最親愛的自由, 快來跟保衛你的人們一道戰鬥! 羊脂球一直在哭,有時候在兩節歌聲的中間,黑暗裏送來一聲嗚咽,那是她沒能忍住的一聲悲啼。 |
精彩至極的諷刺,淋漓盡致的鞭撻,那些所謂上流人士的醜惡,生活在社會底層小人物的悲啼.... 總是在想,為什麽總是這些靈魂卑鄙的人擠身上層,而那些為社會、為他人做出犧牲的人卻總是被拋棄被遺忘呢?我們這個匆匆忙忙的社會,被一群不明不白的人帶領著,日複一日地沉入不清不楚的泥淖....
虛偽是高高在上的通行證,而為了某種高尚的目的作出犧牲,隻能被故作清高的偽君子們嘲笑和丟棄 —這個令人傷心的故事不還在今天仍然不斷的上演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