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漢字改革
張大春的《認識幾個字》,我在國內時就買過,一直放著沒讀,也沒帶過來。今天在San Jose圖書館借了一本。所謂“書非借不能讀也”,說的沒錯。
阿城給這本書作序,說到漢字的簡化過程,他寫道:
文字簡化隻是階段,最終目的在文字拚音化。錢玄同認為傳統漢字“和現代世界文化格不相入”,主張“學校從教學起直到研究最高深的學術,都應該采用拚音新字,而研究固有的漢字,則隻為看古書之用”。瞿秋白則認為白話文運動不徹底,“要寫真正的白話文,要能夠建立真正的現代中國文,就一定要破除漢字采用羅馬字母。”1950年,毛澤東說過,“拚音文字是較便利的一種文字形式,漢字太繁難,目前隻做簡化改革,將來總有一天要做根本改革的。”
有前借書者在“和現代世界文化格不相入”一句上憤然批注——“放屁!”不禁讓我噗嗤笑出聲來。
自從來美後,有一些時間研習荒廢多年的書法,看了不少文字演變的書籍和視頻,愈發覺得中國漢字之美,妙不可言。
近日看一本《字說中國文化》,說的是漢字之所以是這個或那個模樣,其生成反映了當時的中國社會和文化訴求,透過漢字的演變,可以看到一部中國社會文化的脈動。
比如“王”字,第一橫代表“天”,第二橫代表“地”,第三橫代表“人”;三橫不等距,表達了天、地、人上尊下卑的等級觀念。中間一豎將三者串聯,構成一個秩序的整體,這便是“王”。
再比如“醜”字,最初的形態是一隻手抓著男人的生殖器,這反映了原始部落中醜女的生存窘態:因為實行群婚製度,美女不愁睡,而醜女就隻有厚著臉皮以強製手段留住男人了。
還有“女”字,古字沒有強調女人的性特征——乳房,卻展現了女性的第二特征——婀娜的身姿,這體現了東方文化獨特的審美情趣。
諸如此類。每一個漢字都有豐富的內涵,都是有趣的表達,這是漢字的獨特魅力,是中華文化的承載。它像一幅幅惟妙惟肖的風情畫,連起來便是中華文明生生不息的曆史長卷。
漢字是“形象”藝術,具體又不乏想象;拚音或羅馬字母是抽象的“聲樂”藝術,天生有一種疏離感。“形象”藝術更直觀,更親民,更容易傳播,這大概也是諸多古老文明中唯有中華文明不曾被隔斷、一直被傳承的原因之一吧。
錢玄同、瞿秋白、毛澤東等都是“革命家”,無論是文化革命還是真的革命,而革命從來都是激進的,是要“玩命”的。試想,如果真的一拍腦袋,將蘊含著精妙學問的漢字代之以拚音或羅馬字母,無異於斷了中華文化的根脈。那將是一場生硬的嫁接,別扭的迎合,結出的隻能是基因突變的奇異果。
漢字和羅馬字母都是成熟的文字係統,各有所長,代表的是兩種思維方式、兩套文化體係,為什麽不能共生於同一個世界,各自美麗呢?簡單粗暴的“融入”,隻會扼殺了世界文化的多樣性。
所謂“和現代世界文化格不相入”,如果僅看到文字形式的“格不相入”,那就是舍本逐末。真正“和現代世界文化格不相入”的是思想的落後、停滯和固步自封,是對普世觀念的恐懼和拒絕。
所以看到那位讀者的批注——“放屁!”真是痛快!(當然,在借來的書上批注,不妥)
最近看了一場奇異的書法展覽。Palo Alto一位書法家(Chen-Lieh Huang)發明了一種英語拚音書法(English Pinyin Calligraphy),將英語單詞或名句重新排列組合,拚湊成漢字的模樣,然後用書法的形式表現出來。
這樣弄出來的作品,看起來好像是一個(篇)漢字,實際上是一堆字母的重組。這大概是漢字拚音化(英語化)的最新實踐了。
可是,這樣的呈現,有多大意義呢?從閱讀上來說,無論對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是一種折磨。對中國人來說,如果不懂英文,這就是一張“符”,完全不具備文字的功能;對外國人來說,這就是一個“解碼”遊戲,在一幅畫中找到隱藏的單詞,類似於中國人將“招財進寶”揉在一個字裏。
除了這個“娛樂”功能外,如果你排列組合得合乎章法,或許有一些藝術情趣。但這和文字無關,可以視為一幅裝飾畫。有無藝術性就見仁見智了。像這樣的“變形”創作,弄不好就是嘩眾取寵,淪為街頭賣藝的貨品。
所以,僅從漢字改革來看,看不出這種“創新”有何意義。權當是文人雅士的一種消遣吧。(不過,我個人還蠻喜歡“EAST encounters WEST”這枚刻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