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被偏愛的有恃無恐。”
這是大結局開頭,司馬懿最後一次到朝堂。他向小皇帝告老將權力交給司馬師後,即將走下殿台,忽然停住,站在隻有皇帝才能走的禦階上,抬起頭望向台階下邊,麵對眼前俯首群臣做了一個充滿內涵的表情:滿足了,感動了,做過了,做到了,安心了,疲憊了,可以了,無所謂了...於是司馬懿標誌性的挑了下眉,笑了一下,不知是嘲笑自己還是眾人,然後拖著老步,從中央的皇帝禦道,艱難地挪向旁邊的臣道,從臣道走下台階,離開了朝堂大殿,離開了風詭雲譎的權力中心...
最後這一笑,點出了司馬懿晚年轉變的心境:一個在朝堂上才智無雙,卻始終被人當槍使,“壓抑了一輩子欲望”的老人,終於向自己證明了“我也可以自己執劍”。執劍以後呢?無所謂了。
他對再往後的結果是真的無所謂,所以才會有這最後一瞥一笑。他追求的並非一定要從禦道走下,而是他有選擇走哪邊的權利。當他實現了完全可以從禦道走下時,他反而無所謂得走回臣道。就像他說自己與諸葛亮的區別時,他說自己不夠執著,無論是對權力還是對忠誠。
司馬昭與司馬防吵架時,司馬孚說:“你爹一世的聲望就毀在你手裏,你懂你爹嗎?!”司馬昭回了一句:“三叔,是你不懂我爹。”司馬懿回來後,對司馬昭的做法是支持態度。這裏司馬昭到底懂司馬懿什麽呢?司馬昭之前跟鍾會說過:“父親已經參透了人心”。
他和柏靈筠最後一次吵架時大喊:“你瞧不起我?一國軍政,盡在我手,我做什麽不做什麽,不是為了讓你瞧得起!”最後幾集,他握刀大肆牽連殺人,排除異己,不惜毀掉一世聲望。甚至連柏靈筠也覺得不理解他了。因為柏靈筠一直以來對他的理解是,他最後的奪權是要匡扶社稷,是要保存家族,是要青史留名,開啟功業。如果司馬懿是想將來取代曹氏,或許柏靈筠也是能夠理解的。她一直以為自己理解和支持的,是這樣的司馬懿。所以聰慧的柏夫人想要輔佐走到權力巔峰的丈夫,認為他應當博得士族之心,博得民間聲望,博得史書芳名,認為他身居高位,做事更應該有底線,應以收攏人心為重。
但最後這一笑,把柏靈筠對他的理解也戳破了。他們都理解錯了,隻有司馬昭理解對了。司馬昭口中的人心,絕不是柏靈筠口中的民心。司馬懿一直以來,並非要當架刀在人脖子上逼人效命的梟雄曹操,沒想做萬世聞芳的忠傑諸葛亮,也不是要像曹丕那樣禦宇登極,通過權力尋獲安全感。最終他甚至無所謂被扣上一個“奸”字。
他要的到底是什麽?就是最後站在朝堂禦階之上,登高俯望,睥睨眾生的片刻。但也隻圖片刻而已。否則他不會忍到70歲,才把小心翼翼地守護了一輩子的家族當做籌碼去豪賭。他不會救人救了一輩子,不惜這積攢了數十年的聲譽,全部用在最後時刻殺人清路上。但他對那最後一刻觸手可及的權力或名譽,都沒有著強烈的執著,所以才釋然得離開朝堂,被眾多人不理解也無所謂。他僅僅是想向自己證明,自己也能擺脫如履薄冰,被人當劍的無奈命運,也能像三曹諸葛那樣,做一個自己向往已久的“執劍之人”。
站在朝堂高處,站在皇帝眼前去俯瞰眾生時,老邁的司馬懿終究隻是留給自己一瞥一笑,他已經滿足得完成了自己的心願。至於皇位、權力、聲望、青史、民心...從來就不是他的目標。因為他不需要別人看得起自己,無論是他忍辱裝孫子時,還是他背信做權奸時,他從來都不是要別人看得起自己,不在乎別人的評價。但他太聰明,是君王難舍又難愛的一把有生存之憂的利劍。為了家族與生存,他總是壓抑著實現心智欲望的一麵,小心的活著,按照別人認為的、喜歡的一麵活著,總是低著頭弓著腰,謙卑得活著。這正是三代魏帝都說看不透他的原因,因為他們都不明白他真正想爭取和追求的,隻與自己的內心有關。在他遠望曹操與諸葛亮的眼神裏,始終閃爍著從來未消失過的欣羨。最後幾集的殘忍,隻是他突破了謹慎和道德,放下了曹丕、曹睿兩代施以他緊箍咒般的囑托和約定,實現最後的一瞥與一笑,順從了他壓抑了數十年,騷動的執劍之心。
司馬懿對司馬昭說:“人最難克製的是欲望,長起來容易,壓下去難。我這一輩子,都在與欲望作對,可沒想到,我拚命壓下的欲望,報應在我兒子的身上。”
真正懂他這一麵的,是司馬昭。司馬昭在高平陵之變後對鍾會說,父親的心力已經用完,該由晚輩們做後邊的事情了。他知道司馬懿對占位峰頂再往後的事情不感興趣。當然,他也在用心算計,但最終還是逃不過司馬懿的眼。43集,司馬懿對猴急說要殺司馬昭。夜裏去司馬師屋子裏叮嚀第二天埋伏的同時,卻在與司馬昭擦肩而過,互相狼顧時,偷偷教給司馬昭明天如何應對司馬師,就是那句:“你怎麽知道不是父親讓我做的呢?”這麽一場戲,化解了兩個兒子的關係隱患,還有猴急心裏可能生出的芥蒂。司馬懿的一生,都在謀算,謀出他與家族最後的平安。為了實現所懷之才智,不負一生的時間,不負思必所達的無悔之心,他從不在乎別人的評價,甚至,他用一個可能讓司馬師記恨他的謊言替司馬昭過關,保住家族的牢固,也不在乎兒子怎麽看自己。
全劇的結尾,司馬懿在河邊打五禽戲,配著董冬冬史詩般的主題曲交響樂。這套五禽戲:鹿式,他回憶起高平陵之變,一夜之間,不再是別人的劍,而是成為執劍之逐鹿者。熊式,他回憶起陣前熬鬥諸葛,欲建功業又畏狗烹的屈伸與死生之間。虎式,他回憶起兩度背起曹睿,扛起國家,卻屢受彈壓的驚恐,最終化為麵對曹爽殿外伏兵的怒嘯成虎。猿式,他回憶起追隨並輔助曹丕代漢建魏,及推行新政的崢嶸歲月,意氣風發。最後一式,鳥式,他打出飛鳥騰空的動作時,他回憶起走進曹操眼簾的那次月旦評,回憶起自己不願出仕,卻為家族被迫出仕的事業起點。是曹操的強勢與強迫,讓他開始了喪失選擇權的,不得已的一生。最後,當他打完全套五禽戲,坐在地上,合上雙目,司馬懿想起了曹操挾天子以令百官時的霸氣,想起了曹操臨死揮舞長槍,感慨壯誌未酬時的悲烈...以及他當時欣羨動容的目光。也想起了,高高在上的曹操猛然回頭,與匍匐在地的自己狼顧回視時的,最初的對望...
這對望,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終於平等了...他用一生的時間,換取曹家無法再強迫自己...
在曹操悲壯舞槍時,司馬懿的眼神裏就充滿敬畏、羨慕、相惜。也許,那時他就明白自己的目標與誌向為何了。卻在三代曹魏強主時期,懷璧有罪,心智難伸,通常都是習慣性裝孫。連搞死張郃都是捧殺方式。再回看第一部司馬懿當初那抓咪咪的虎式,是真的想把柏靈筠推到河裏,殺掉柏靈筠。他心裏那顆若隱若現的壞蔥,一憋就是四十年,表麵上卻總要一副孝順的孫子樣,對老婆都是。他勝在了時間,到了六十多歲,熬死了曹操、諸葛這樣的俊傑,熬死了曹丕、曹睿這樣的強主,熬死了楊修、曹真這樣的對手,終於熬到豎子無謀,天下再無人企及的才智、地位、資曆、名望...他終於望到了他壓抑一生,卻總算實現的欲望與心誌。這才是看似公忠體國又總擠眉弄眼的背後,真實的他。
在河邊,司馬懿放走了被迫自斷雙腿時收養的烏龜心猿意馬。這烏龜象征著隱忍,象征著知行難一。放走它,則意味著他不再矛盾得活著,沒有南轅北轍的人生遺憾,不再心猿意馬,表裏不一,做縮頭烏龜。他真正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實現自己想實現的:不受操控的軀體自由,不困名欲的心性自由。
中年時,“依依東望,望的是時間。”大結局,熬過了時間,將死時,“依依東望,望的是人心。”這個人心,並不是得到士族與百姓的天下人心,而是看穿人心,參透人心,不再執著人心,遵從己心。劇裏把這一點說的很含糊,因為有點不積極,有點黑暗。所以故意說的模棱兩可,估計道德家們越到最後越覺得演的怪怪的,怎麽沒有把司馬懿最後對自己暮年行徑的悔恨表達充分...?因為編導壓根兒就沒想表達他有悔恨,最後幾集的他隻有不被理解,也不需要被理解的任性...但劇中又不能明說...才有了“回望人心”這樣用來修飾“無畏他人評價”的說辭。這劇說來有趣,司馬懿最終的成功全是放棄人心,逆著人心的,卻臨了悟出“回望人心”...如果還原它本身的意思,可能是“回望那總困人於虛名褒貶的所謂人心”。避重就輕,光腚總局又被糊弄過去了。
我寫了兩篇《大軍師》的答案,都在強調,就劇說劇,不說曆史,害怕被較真的人盯上。電視劇有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物設定,電視劇裏的司馬懿,並不是史書中的司馬懿,也不是曆史中的司馬懿。這個司馬懿,是編劇、導演、演員,甚至服飾化妝等人,都添進自己影子的司馬懿,是一個戲劇形象,文學形象。就像《三國演義》裏的司馬懿,是羅貫中理解司馬懿時,投射部分自我而虛構出來的一個影子而已。
這劇其實暗諷了很多罵它的人。因為最後,依依東望的,是人心。此人心並非民心,而是如川之悠悠眾口,是常人不免在乎的他人對自己的喜好與評價,是虛妄的“名”。劇中的司馬懿,反複被身邊的人說有洗不清的濫殺之罪,但司馬懿最後卻是安然於心,無愧於己的離世。編劇所說參透人心,正是參透了所謂青史芳名與昭著臭名,都是虛名。青史留下的好名或壞名,也許根本不是曆史中真實的那個人,而隻是一個供人品讀的被不斷添油加醋的曆史形象而已,一個符號而已。有些人愛好曆史,卻看不懂人心,看到的全是自己執著的情緒。即使這些人靠經年累月,記下了些書本上的死東西,也隻會析出一些脫離了人心與人性邏輯的雙標怒罵。他們粗糙的閱讀理解能力,或許連一部電視劇想表達什麽,都沒看出來吧的。不知時情的人總在高調評人,入不了戲的人總在高調評戲,曆史至今的一代代人,要麽長跪成粉,要麽執噴成黑...編劇把“一切名為虛”這一點表達的非常含糊,但總有蛛絲馬跡,或許是因為三觀不夠符合社會主流的道德正確。但結合司馬懿和司馬昭的幾段對所謂參透人心的表述來看,編劇明明在說:人言不足畏,愚氓不足謀。如果有人罵這部劇,卻沒有看出它通過主角在表達“人生無須在乎被罵”,那真的是理解上少想了一層,即使罵也不夠硬氣啊。
我挺喜歡這部劇,我從來不是為了解曆史、對照曆史才看去電視劇。因為劇就是劇,它有屬於自己的表達和涵義,看劇當然不應偏題到史書。這部劇各方麵都做的挺到位,挺細膩。
———————————— 最後五集出來前的一篇回答 ——————————————
“依依東望,望的不是成就,而是畢其一生,是時間。”
就劇說劇不說曆史。這部劇與其說是在講述曆史,不如說是在品味生命的時間。大概也隻有司馬懿,把這樣的曆史人物一生作為藝術素材,才能代入這樣一個循環的道理:滄海桑田的並非是海與田,而是人。
全劇大致整體結構是:
第一篇章,奪嫡線,上有曹操,前有楊修,司馬懿處於逆勢一方。第二篇章,改革線,上有曹丕,前有曹真,司馬懿處於逆勢一方。第三篇章,戰爭線,上有曹睿,前有諸葛,司馬懿處於逆勢一方。第四篇章,輔政線,上是弱主,前是庸敵,司馬懿處於逆勢一方。
《大軍師》的故事是起於嬰幼兒的司馬師和司馬昭,青年的司馬懿、曹丕,中年的梟雄曹操。加上纏鬥半生的曹真,壯誌未酬的諸葛,這兩個對手,全劇隱約閃現著英雄們同樣麵對的循環與無奈,那就是勢。
第一篇章,青年司馬懿雖然聰明,但難稱上有多偉大的抱負。老婆孩子熱炕頭,顯然是他最想守護的美好。那時最耀眼得,是正當意氣風發之時,掃蕩中原的曹操,一個已經成功的中年明白人。司馬懿開始像隻螞蟻一般渺小,他能做到的,僅僅是用盡其極的不摻和到不甚明了的大勢中,代價甚至是不惜雙腿殘疾。但曹丕那簡單直接的欣賞與邀請,還是讓他不可避免的卷進大勢之中了,而且是成則登頂廟堂,敗則牽連家族的太子位之爭。
這個時候,他隻能審時度勢,借勢找勢,因勢利導。最終把曹丕扶上去。
第二篇章,壯年司馬懿因擁立之功,站在朝堂頂上。開始有了自己的理念和藍圖。這是魏國較為平靜的一段修養時期,也是英雄氣較為沉寂的時期。他與陳群,頂著宗室與軍方的巨大阻力,推動新政,為自己積累了士族間的名望。但代價是一度被罷黜,如果曹丕沒有早逝,隨著曹丕的權力被加強,他的前途也未卜。
這個時候,他已經開始為自己造勢。但總體上,他的能量仍然是寄於皇權。皇權有新政、牽衡之誌,他才有足夠推動新政的大勢作為依靠。
第三篇章,中年司馬懿重回廟堂,接管兵權,開始得到建立軍功與聲望的機遇。與此前他欣羨的孔明,成為和能夠同局對弈的平等對手。此後,兵權也成為他屹立朝堂不敗的籌碼,而不必要憑借天子之勢,隻能一時風光的幸臣。
這個時候,他的大勢已成氣候。即使機敏寡恩的曹睿,也無法完全撼動他。他已然具有遊刃駕馭於大勢之間的能力。
第四篇章,晚年的司馬懿,又遭逢曹睿早逝,再度受托孤輔少主之命,達到人臣的頂峰。但這個階段,直到高平陵之變前,他履曆傾覆之險,在形勢實際上一路滑坡,形勢急轉直下。按說,上無強主,前無勁敵,他應該更如魚得水才是,可為什麽這個階段反而是他在形勢上的低穀?
他曾說過,他羨慕孔明,因為孔明不僅是蜀國的一把劍,孔明自己也是執劍的人。而在高平陵的前夜,七十多歲的他拔出寶劍,對柏靈筠說:這次他要做一次執劍的人。這句台詞實在是點睛之筆。而幾大篇章的層次也就基本完整地被展現出來。
曹操、曹丕、曹睿都是強主,都是執劍的人,是最終決定諸多人物命運的人。他們才是魏國真正的“勢”。而司馬懿無論多有韜略,始終隻是一把鋒利“劍”,任人揮使,自己隻身處大勢之中。而曹家三代君主無論多少次對他動殺機,他始終是局勢的調和劑,沒有被三代強主真正試圖摧毀過。但失去了君主,失去了頭頂執劍的人,情況就截然不同了。
從度勢借勢,到起勢造勢,再到成勢馭勢,司馬懿明白,最後的自己,就是最後的“勢”。他最終突破心誌、道德、謀略、謹慎,這些他長期賴以順勢趨勢的天賦,“趁著還活著”,用一次對結果並無把握的賭局,把自己變成了如此前欣羨的曹操與諸葛亮一般,執劍之人。成就了自己這股笑到最後,也最為強力的“勢”...
老三國裏,司馬懿就是個負責襯托諸葛的綠葉。新三國裏,司馬懿開始與群雄平分秋色。大軍師裏,司馬懿作為絕對男一號,本應是一枝獨秀的,但似乎從來都不是。前有曹操為豪邁雄傑,後有諸葛為天縱英才。司馬懿一直被刻畫的謹慎,膽小,更像是小聰明,而缺少大氣魄。甚至在中年時期自己也是這樣評價自己。
一三兩段爭雄,二四兩段政鬥...編劇很明顯,第一部抬曹操,第二部抬諸葛,總要將同為人精的司馬懿,比下去那麽一點點。讓他雖顯得足夠重量級,卻又十分被動。
這一構造手法,實在是頗顯高明。曹操臨終一曲高歌舞槍,奪下觀眾眼淚,感歎鼎足大勢已成,遲暮英雄再也無力一統山河的悲壯。諸葛臨死一篇出師名表,惹得觀眾哽咽,憐惜丞相為漢祚最後的存苗,做明知不可為而為的遺恨...劇中每階段的靈魂人物之命運,無不透漏著對生命時間不公的感歎。表麵上,他們的光芒總是蓋過了司馬懿,但實際上,他們都做了司馬懿成長路上的鋪墊。
當垂老枯黑的麵龐,飄散著皓白的亂發,當高平陵兵變後,那雙時而怒目圓睜,時而細眯難張,已經七十餘歲的眼睛,陰冷得盯著所有有威脅的人時,司馬懿已經超越了曹操與諸葛,以及自己心中一道道高山,成為最終且唯一的勝者。這最後不惜後果的一搏,不為信守諾言,不為國家大義,不為家門親族,不再心猿意馬,左右矛盾,隻是為趁還活著,成為執劍之人,且是最終的執劍之人...
滿滿80多集,就是為表達這句“畢其一生,依依東望”,望一生而不悔...從司馬懿為了家人安寧不願做官,到為了家門安生而追隨曹丕,再為了報答曹丕知遇之恩而逆風改革強大魏國,又為了兒孫不受狗烹之災,與諸葛纏而不讓,鬥而不破...直到最後,司馬師被曹爽下獄,老妻急火攻心而死前,他的思謀和忍耐都是以穩妥為先,為全族著想,也始終按捺著內心對“執劍人”的向往。直到最後,38-39集吧,他對柏靈筠所說不告訴她是因為她不會同意。因為這件事情根本就是拿著所有人在“賭”,而不是他此前事事縝密推導的“謀”。那一刻他道出的,是他真正突破了自己的這個心結:不為別人而活,隻為遂心遂誌,為自己而活...
“依依東望,望的不是成就,而是畢其一生,是時間。”
所有演司馬懿的劇,都在強調他的“忍”。這部劇更像是在強調他的“熬”。熬死了曹操、諸葛這樣的英雄,熬死了楊修、曹真這樣的對手,熬死了曹丕、曹睿這樣的青壯。但他真正熬了七十多年的,是自己艱難的升華。張春華陪伴著他的一個矛盾麵,愛家人,想做好丈夫、好兒子、好父親。柏靈筠陪伴著他的另一個矛盾麵,愛功業,想成執劍人,實現才智,不被操控命運。從韜略過人,羨慕英才,卻無心官場,留戀小家的好丈夫司馬懿,到功業無悔,承諾可欺,遂心而為,不為名困的大奸雄司馬懿,這一點,僅就這心智的自由而言,為家而困的曹操與為名而困的諸葛都沒有做到。
這大概就是,畢其一生,回望時間的味道。這也是現實中,多數人會經曆的心態變化吧,隻是沒有戲劇中那麽藝術誇張而已。
這部劇,還有一點給我感觸比較深,就是著墨家庭頗多。幾十年的時間跨度裏,從第一集一開始司馬昭出生,到緊接著司馬師、司馬昭長成天真無邪的孩童,再到兩人成為英姿勃發的少年,後來隨父爭戰的意氣風發的忠勇,不羈輕狂的接受現實教訓,到最後欲求不滿,手段陰毒的城府...
看到司馬兄弟,尤其是掐死嫂嫂的司馬昭的成長,很是感慨。
我們每個人赤裸著幼小的軀體,來到世界,甚至沒有心智思維,混沌未開。從嬰兒到孩童,從少年到青年,從壯年到中年,從老年到一生結束...孩子生不帶來,是最純淨的。但孩子終歸要長大,不會永遠保持那份最初的純淨。長大後,每個人會有自己與眾不同的欲望和想法,會帶著自己的需求,和另一個有某種欲望、想法和需求的人組成財產共同體,一起麵對柴米油鹽的生存瑣細,與外部劃清利益界限。人們在不同年齡時期會結交不同的人,從同學,親鄰,到同事,朋友...越往後,越摻雜著利益,越難建立少年不涉目的的互信關係。而每個人組建的家庭,也會有新的孩子誕生。當十幾二十年後,純淨的孩子再次長大成為有著自己欲望和想法的獨立體,以及他們再次分支的家庭...每個成年人的最後,都不會再是最初純粹的自己,而是背負著身後一串連續增長的利益鏈條的一部分。有家庭,就有更大的責任,就有更大的利益訴求。有人群,就有更多的期待,就有更大的認同感需求。因此,每個同樣最初純粹的孩子,都會變成有所取舍與偽裝的成年人...身為次子而總不甘心的司馬昭,其實是在填補劇情中缺掉的對英雄們少年成長的探索。司馬昭同樣是更為聰慧的次子,相比司馬朗在世時內心相對寧靜的司馬懿更為極端。
這是劇中,經常細膩且刻意給出一些圍繞孩童的生活場景的用意吧...司馬昭也是貫穿了整部劇的人物。這部劇不會拍司馬懿死後,也沒有拍司馬懿少年時代,但司馬昭從小到大,司馬懿從中到老,兩人合起來,正是對人心訴求循環往複,對人性完整成長鏈的展現。
眾多的人物形象塑造,近五十年的劇情時間跨度,這部劇駕馭得當,層次分明,遞進有序,也足夠細致,每個人物都有多麵、漸進又能統一的性格刻畫,實在是不容易。
尤其與其他眾多史詩級曆史劇不同的是,其他大劇,表現的往往是屬於曆史畫卷的波瀾壯闊,而這部劇,體現得卻是極其細膩的,屬於個人的,時光的味道。我覺得這不僅是一部成功的曆史劇,也是一部成功的家族劇,家庭劇。
畢其一生,回望的是時間。也許隻有這種本來愛好曆史寫作的女編劇,才能在恢弘的三國氣象裏,尋覓這麽細膩的心性主題吧。這部劇從頭到尾披著曆史的外衣,其實在表達生命的某種感悟,雖然透著一點黑暗...
編輯於 03:23
@糖泥Ole:很詳盡了,尤其是關於依依東望是有雙解的,一解是時間,由時間展開來的是青史的評述,也就是人心,人心這一解是有諷諫意味的,從白衣書生到權力獨夫,縱使此生把事做了,千秋之後的人心所向又如何?答案就交給看戲看史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