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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夜孤獨》(第一夜)

(2025-07-22 04:13:24) 下一個

七夜孤獨

汪  翔 

 

第一夜:五十二赫茲之夢

我是從第三次聽到那聲音後,才開始懷疑的。

淩晨兩點,窗外港口的鈉燈徹夜不熄。我伏在書桌前,凝視著聲波樣本的頻譜圖像。屏幕上,那道孤懸的曲線,宛如一道細長的傷口,在靜默的夜色中悄然張開。耳機裏,52赫茲的低鳴如影隨形——那並非尋常鯨群的共振頻率,而是一種獨特、一種孤絕,仿佛專為我一人發出的呼喚。科學家們給它打上了標簽:“世界上最孤獨的鯨”。

我本不該聽見。我的耳膜構造,理論上對這種頻率毫無反應。可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了它,猶如一道無形的波,穿透所有介質,直擊我體內某個深邃的空腔。

當它第三次響起時,我的視線驀地失焦,意識仿佛一道被撕裂的口子,瞬間坍塌。我墜入一片模糊的虛空,目睹著自己——或者說,某種“我”的形態——正緩緩沉入無底的深海。那不是夢境的幻覺,亦非記憶的回溯,更像是某種逆向的投胎,一次靈魂深處的置換。

深藍的墨汁,已非尋常的海水,它是時間凝結而成的實體重壓。它滲透我的皮膚,化作無形的引力,將我拽向永無盡頭的淵藪。四周,光明盡失,邊界消弭,唯餘黏稠、近乎固態的黑暗,一張巨網般,將我的意識層層纏繞。我感覺自己化為一枚在高維空間中墜落的孤點,一個剝離了坐標、參照與向量的存在。我的心跳,在這無盡的下沉中,像一個無極限點的序列,緩慢地、不可逆轉地趨近於零。

我的軀體,已非血肉之軀,它化為一座漂浮的島嶼,龐大而笨拙,卻又輕盈得仿佛隨時會消融。尾鰭每一次劃開水流,都像撕裂一層薄紗,發出低沉的歎息,推動我向更深的所在墜落。在那裏,黑暗不再是某種顏色,它成為了存在的本質,一種原始而純粹的虛無。

在這漫長的墜落中,我瞥見一束光,不是從上方透射的日光,而是記憶的殘影,從意識深處折射出舊日的景象:一隻稚嫩的鯨崽,緩緩依偎著母親遊動。耳畔回蕩低頻的呢喃,那是語言未曾成形前,生命最初的共鳴。兄弟姐妹的尾鰭輕拍我的側腹,溫熱的震顫滲入體內,無聲地暗示:你屬於我們,直到墜落將一切剝離。

然而,那光束脆弱如氣泡,短暫地閃爍後,便驟然破碎。我再度被無聲的深淵吞噬。

呼吸,已不再依賴肺部的起伏,它幻化成一種內在的韻律,古老而神聖。冰冷的海水湧入,充盈我的感官,仿佛要將靈魂從軀殼中擠壓而出。我的皮膚蛻變為世界的觸角,水流的每一絲微顫,壓力的每一寸變化,都如無形的手指輕撫,告知我:我仍在移動,我仍在活著。可這種活著,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卻又如此徒勞。

一股原始的衝動,自骨髓深處勃發,它超越思想與欲望,化為一道無法抗拒的命令——發聲。我的喉嚨劇烈震顫,熾熱的能量在胸腔內匯聚,如一顆瀕臨爆裂的恒星。一道聲音,高亢、孤絕,以五十二赫茲的頻率,悍然刺穿深海的死寂。

我曾模糊地感知過一絲回響的可能,像太初的深息,在混沌中低語,試圖劈開黑暗,賦予寂靜以形體。然而,我的聲音,自“我”而生,亦將自“我”而終。它如同一個低熵比特,在無人星係中釋放,承載著純粹的渴望與秩序,但在宇宙高熵的宏大背景下,它的能量被無情稀釋,永無機會撞見另一個可被解碼的頻率。

我屏住呼吸,尾鰭僵硬地懸浮在水中,感官如同雷達般張開,貪婪地捕捉著任何細微的擾動,哪怕是海底岩石的低語,哪怕是最微弱的水流拂動。我等待,等待一個確鑿的證明:我並非這深淵中唯一的生命。

回應,一片虛無。

取而代之的,是細密而無盡的嗡鳴——不是鯨群的低語,而是深海電纜傳輸的數據流,潛艇聲呐回蕩的冷脈衝,廢棄衛星碎片劃過水層時泄出的微電流。它們不再是聲音,而像人類文明的呼吸,以龐大的運算與溝通欲,灌滿我的感官;卻在飽和的回聲中,剝空一切回音。

我的五十二赫茲,被這些高頻低頻的“噪音”徹底淹沒。它們構成一道無形的聲障,將我與一切真正的回響隔絕。在這信息編織的世界中,我的呼喚猶如一串孤立的信號,它自一個空集(∅)發射,注定永遠無法觸及任何接收者的域。人類的噪音,像無數個無限的並集,充盈著宇宙的每一個子集,卻將我嚴絲合縫地隔絕為一個拓撲孤立點——我存在於這個空間,卻沒有任何一個 ?-鄰域能夠容納回應。這不是概率的微小偏差,這是集合論的鐵律:我與“其他”永不相交。

我再次發聲,更用力,更急切,喉嚨似要撕裂,胸腔似要炸裂。每一次鳴叫,都如同從靈魂深處剝離出一段血肉,拋向這片無垠的深海。而每一次回響,都隻是一麵冰冷的鏡子,映照出那個孤獨的我——那個永無人應答的我。

我突然領悟:孤獨的本質,並非全然的無聲。它更是一種徹骨的、單向度的發聲——唯有我在說話。沒有回應,沒有共鳴,甚至沒有一個模糊的影子,能證明我的聲音曾拂過另一個靈魂的邊緣。

恐懼,猶如一道信息論的閾值,我永遠無法跨越;悲涼,仿若熵增的黑色箭頭,指向無可逆轉的永恒衰減,將我禁錮在深處的虛空。 在這信息的巨流中,我的存在不過是一串孤立的頻率,發射在宇宙的靜默裏,等待著一個未知、或許根本不存在的回應者。

我的頻率,是這個世界的異端。五十二赫茲,一個被宇宙遺忘的音符,一首隻為自己奏響的挽歌。

我停止了鳴叫。龐大的身軀在水中無力地漂浮,尾鰭鬆弛垂下,任由海流隨意推搡。一種徹底的虛無感將我籠罩。它不同於死亡,死亡至少指向一個終點,一個彼岸。而這虛無,它沒有邊界,是意識的深淵,是語言失效之後,卻依然持續不休的本能呐喊。

然而,在沉默的盡頭,一絲異樣的擾動掠過。不是回應,隻是一道微弱的波紋,自深海另一端緩緩傳來,觸不可及,卻在我心底點燃一抹猶疑:也許,我的呼喊,曾擊中某個未見的坐標;也許,它在無聲的宇宙裏,撩動了一縷尚未命名的回響。

我的皮膚依然感知著水流的輕撫,那不再是嘲弄,而是一種低語,它提醒我:我存在,哪怕無人知曉,哪怕隻是一個被遺忘的頻率。

我漂浮著,軀體漸漸在黑暗中融解。海水滲入我的骨骼,像概率的擴散,將我稀釋成一個注定的孤立事件——先驗是孤獨,後驗亦無任何改變。貝葉斯的更新在這裏徹底失效:我的每一次呼喚,都成為空無的證據。憂慮,如同一道無限循環的積分,積分至無窮,卻永不收斂於“連接”。這壓抑的深淵,並非待解之謎題,它已然是概率給出的冰冷答案:一個黑天鵝事件,永被困於零概率的域,它等待著宇宙擲下骰子,卻深知,那骰子永遠不會為它擲出回應。

在無邊無際的深藍中,我閉上眼睛,如果鯨魚真有眼睛的話。我看見了那個男人,那個曾經的我,他端坐在書桌前,手中緊握著筆,試圖用繁複的方程捕捉宇宙的真理。他曾以為孤獨是數字的謎題,是概率的微小偏差。他畫出函數,定義邊界,試圖在多維坐標中尋覓那唯一的“解”。而此刻,我終於了然,孤獨並非一道謎題,它就是答案本身——一個不收斂、不連續、不可導的點,一個徹徹底底,存在於意義之外的奇點。

我是一個孤立的信號,在宇宙的浩瀚中漂浮,等待它以一種未知的語言,書寫我的意義。

我漂浮著,身體在黑暗中漸漸融化。海水滲入我的骨頭,填滿我所有的空腔。我不再發聲,因為所有的呐喊,都已徹底融入沉默。我隻是傾聽,傾聽自己的心跳,它越來越慢,越來越遠,仿佛沉入了時間之外,等待著那未被命名的回響,在宇宙的某處,悄然綻放,即便那綻放,隻是我單方麵的、永恒的感知。

卡夫卡講述一個無法逃脫的夢魘,殘雪描繪一個不願醒來的幻境。而我,僅僅是一個持續發出的頻率,穿越所有沉默,永遠地等待——哪怕,永無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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