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馬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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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之九

(2019-06-05 12:01:30) 下一個

六月六號,是他計劃逃離北京的日子。校內路上的行人稀少,幾乎所有的人都逃了,他不能不逃。大門也已開放,隻是進入的盤查依然緊。早上六點多,他在校內的小店買回些飲料和食品,準備帶著路上吃。他做好了在中途待上一晚的最壞打算,就此流浪一回,也沒有什麽。

聽說他要騎車去天津,卻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走。老北京的趙姐,先前催他趕緊離開現在又不知該勸他怎樣走。小白說的有板有眼,汽車火車都停了,北京已經成為一座死城。她相信小白的話,小崔卻半信半疑,勉強選擇相信趙姐,信任的鏈條在這裏不經意的在傳遞,做數學轉換,不連續的。

你那自行車行嗎?趙姐問。他的那輛老爺車已經有十幾年的車齡。幾個月前,他將車子借給自己的學生小偉,曾肖紅的同班同學,騎到北戴河。小偉還給他車時除了句“老哥,謝了”外什麽都沒說。第二天他用時才發現,中間的主骨架上多了道明顯的焊痕,他也沒太在意。

後來他碰到小偉,問是怎麽回事。小偉說:對不起,車子被我騎斷,不過又給你焊好。嘻嘻哈哈的,以老哥們的口吻,掩蓋著自己的尷尬和不誠實。

斷了?在什麽地方?小崔卻說的認真。

就在骨架上,已經不礙事。小偉說,卻沒有意識到這種強調毫無意義:位置太明顯。

不是說車子,你自己是在什麽地方發現斷了?這裏到北戴河來回也不近,你又是怎樣回來的?車子斷不斷沒關係,你將它丟掉也不是大事,重要的是,你的羅曼蒂克之行不會受影響吧?安全呢?小偉最近在談戀愛,他還為他牽過線。他是班上成績最好的男生,此時正和班上的女學霸小磊戀愛。兩個人都是自己喜愛的,他隻喜歡愛學習的孩子。自己和他們年長不了幾歲。

趙姐擔心,半路上車子再斷架了,怎麽辦?六月初的北京,天氣依然寒冷,特別是早晚。而且,這幾天很可能還會下雨。如果在荒郊野外的,這個書呆子怎麽過?

小崔沒有想那麽多,騎著車子,輕飄飄的飛出了校門。他覺得,趙姐低估了他的野外生存能力。即使步行,沒有食品,他覺得自己也能走到天津。如果真的出現那樣的狀況,也是難得的回憶和經曆。讓他有機會證明自己對愛的執著和真誠。

 

背上背著一個軍用背包,騎著破舊的自行車,他從前門走出校門。軍用背包是去年冬天,他用學院發的兩斤海蝦和同事夏軍濤換的,以物換物的結果。軍用背包很結實耐用,遠比市場上能夠買到的民用產品,他覺得很值。夏軍濤是昔日武漢市的理科狀元,北京大學的畢業生。他覺得還是海蝦吃進肚子裏更實惠,也覺得值。

路上用的物品都在背包裏,將滿足他最低限度的需要。除了食品和日常用具,就是一套幹淨的換洗衣服,他隻準備在天津呆上一兩天就回來。

早上六點半出校門,氣溫溫和,街道上的行人不多,親眼所見,和此前聽到的恐怖景象很難聯係在一塊。經過天安門時,看到的廣場空空蕩蕩,站著些身穿製服的軍人和幾輛坦克,幾日前的帳篷密布、人聲鼎沸、滿地垃圾,已被幹淨整潔取代。滿眼所及,看不到戰爭過後的硝煙痕跡。這半個多月來,他每天都來廣場,眼前的一幕,喧囂突然被寂靜取代,他有點不適應。

過了廣場後不久,看到路邊有輛被燒毀的坦克。他停下來走上坦克,朝裏看了看也沒看出什麽。周邊隻有幾個看熱鬧的人。很顯然,熱鬧勁早已消退。他掏出背包裏的相機,拍了幾張。

寬廣的東長安街大街邊沿,時不時可以看見零星的“搗毀”痕跡,一輛被燒焦的軍車披上了黑乎乎的外衣,還冒著煙,像是在用最後點力氣哀怨自己的死亡。騎行在街道上,他感覺不出緊張的氣氛,至少感覺不出在學校時的那種,出自小白嘴裏的那股壓抑和緊張。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過,除了路上時不時可以看見的垃圾,傳單,橫幅殘片,倒是很像在電影裏麵看到的,遊行示威後的殘局。他原以為,路上會看到血跡甚至會看到屍體,和依然在熊熊燃燒的房屋。

他不知道通向天津道路的細節,唯一確信的就是大方向,來自太陽的指引。前方應該就是通州,進入它之後很快就應該能找到京津公路。到了天津,他就能找到學校所在地。他估計,在天津,應該是沒人不知道南開大學。

 

早上的暖融融,在進入通州後就被股越來越強的寒流覆蓋、淹沒。騎過第二外國語學院大門口後氣溫變的越來越低。上了條寬廣的馬路,路邊開始出現農田,很快建築物徹底消失,路上的行人卻越來越多且多數是年輕人,顯然是些“逃亡”的大學生。

下雨了,越來越冷,自覺受不了,渾身上下直打哆嗦。大家都在雨中向前行走,被他快速的拋在身後。他停下來,問身邊一群學生,他們說,自己是第二外國語學院的,南方人,想去天津再從那裏坐火車回家。他們的選擇和他的基本一致:據說,火車汽車都停開了,沒有選擇。

這樣走也不是辦法吧?好幾十裏,該走到什麽時候?

那又有麽辦法?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用帶有調皮的眼神說,似乎是在挑戰他。

我來想辦法。此時此刻,他腦海裏想著的是:自己是老師,有保護學生的義務。

他將自行車推到馬路中央,讓這群學生站在自己身邊。

這樣有用嗎?一個女生問。隨同的男生,此時此刻似乎都被嚇破膽。

試試再說,天知道。他心裏也不明白,試試吧。再者,自己似乎也已經沒力氣繼續前行,而且這麽冷,會凍病的。

很快,自北京的方向開來輛卡車,老遠就開始減速最終停在他的前麵。還沒有完全聽完他的敘述,司機就讓他們上車。一群剛才還垂頭喪氣的孩子,這時又開始活躍起來,歡聲笑語的爬上敞開的車箱,上麵的角落有些貨物被蓋著。

雨在繼續下著,寒冷越來越強烈的打擊著這些殘兵敗將們。年輕學生們擠在一塊,缺少雨具,隻能抱團取暖。他在一邊蹲著,拒絕了孩子們的邀請:裏麵多數是十幾歲看上去應該是剛剛上大學的小女生。

他說,你們應該早就離開了,怎麽會還在?

還不是在等他。一個女生指著一個男生說,眼神中帶著甜蜜。其他的,則更多是迷惑: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麽!就像他自己,不覺得是個問題。都沒有想到,會有如此的狼狽。

他從那個男孩驚恐的眼神能夠猜測出:男生很可能參加了廣場的活動,女生在學校膽戰心驚的等著,結果磨磨蹭蹭的拖到現在。

一起擠上去的還有幾個非學生的中年人,也不像是農民。一個中年人帶著好奇打聽,已經和正在北京發生的到底是怎麽會事。身邊一個小男生很認真的打算為他解釋。剛剛開口,就被小崔用身體語言打斷: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再做任何議論為好。

他說,你們這麽年輕,現在最重要的是讓你們的家人知道,你們是安全的。很多事情你們並不知道到底是怎麽樣發生的,言多無益。就算是我這個老大哥,對你們的忠告。就隻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任何發生的事情,都和你們沒有關係。

旁邊的幾個是他的同學,相互看了看,點點頭。帶著好奇心的男子有點尷尬,相互望了望,也算是知趣和理解。

人心惶惶:此時,任何言語,都可能被認可為犯罪的證據。

 

不一會兒,他確實是忍不住了想方便。知道真相的女孩子們倒是很大方:我們轉身,你就地解決就是了。她們善良、大膽,天真爛漫,應該是真的,帶著對他的感激,他卻拉不開作為老師為人師表的麵子。他叫司機停在路邊,他在不遠處解決,路旁是平平的田地,滿眼看去見不到遮擋物,路上斷斷續續還有不少的行人,都是從北京逃出來的,這種情況下想要隱私太過奢求。下去之後他才發現:寒冷之下,那個流通渠道已經變的非常不流暢,身後依然是少女甜美天真的笑容,讓他內心多了不少的熱情和溫暖。

時間過的很慢,長長的煎熬之後,卡車終於將他們送到一個客車終點站。花了好幾分鍾,他才得以再次有能力驅動起自己已經被凍僵的軀體。艱難爬下貨車的小崔,看見周圍有很多去不同地方的市內公交車。短短個多小時的相聚,即將分手的時刻,他有點不舍:相逢在偶然,未來不可能有再見麵的機會。

他推著車子走到一輛即將出發開往南開大學校門口的班車,正在猶豫的瞬間,中年售票員女士知道他來自北京,什麽都沒有問,立馬讓乘客幫忙將他的車子推上公交,他掏錢的時候,又被售貨員攔住了。他感覺,眾目睽睽之下,自己像凱旋而歸的英雄,受到所有遇見民眾的熱情優待,優待中帶著濃濃的憐憫、同情。 他們更像是逃難者,到處都是對他們的同情,和樂意提供幫助的愛心。在那一刻,他有的隻是感動和感激,有時甚至是受寵若驚,同時還有別扭。幾十年後他又體會到,普通中國人潛在的愛心,一旦被激發,不輸給任何國家的普通人。

人們送給他的眼神之中,滿滿的都是感激和尊敬:他是為祖國未來的繁榮昌盛而戰的戰士,從前線歸來的子弟兵!在他眼裏,人民的立場再明顯不過。

(原創,版權所有,不得轉載。虛構,請不要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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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nnifer2000 回複 悄悄話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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