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馬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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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八

(2019-06-04 05:18:08) 下一個

吃完飯後他去附近的小攤買了北京和天津地圖各一張。回到宿舍,他將兩張圖拚在一起,試圖找出連接地,很快就看到了同樣的地名:通州!

嘿嘿,他笑了:這不就得了!先向東南,從長安街穿越天安門,再沿著幹線向東南天津方向,很快就能騎到,一天的時間,足夠。

看看表,兩點多,估計教授已經完成午睡。他出門,騎著破車,在校內的教工住宿區很容易找到蔣教授的家。她是位白發滿頭,和藹可親的老太太。

來前他問趙姐:知道蔣某某是誰?

趙姐說:你連她都不知道,國內最牛的近代史專家!一個傳奇女子。

蔣教授家被布置的簡單、溫馨,窗台上的植物長得壯實,一看就知是精心護理的結果,幾盆花,紅、白、紫,正鬥豔爭寵。一進門,一股茉莉花的清香撲鼻而來,恍惚中有種回家的溫馨感覺。不像自己住的髒亂差,還遠遠的就能聞到股股刺鼻味,總在提醒自己漂泊的現狀。

老教授很客氣的給他讓座,泡茶,桌子上放著他的工作證!

他問教授,睡好了?教授說,這時候誰還有心思睡午覺!

也是,連我都睡不著。您怎麽會有我的工作證?他奇怪。

不記得在哪丟的?

在哪找到的?誰找到的?

一個學生,昨天晚上在校門口的圍欄邊。

她沒有解釋,為什麽學生會將證件交到她這來。隻是說:我找你來,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你們這些年輕人又是怎麽看的?我知道你,這麽年輕就出版了專著,未來一定前途無量。這件事,對於你們這代人有什麽影響?

老教授問了很多具體的問題,更多的是他的想法和他同齡人的。未來,你們這批早期的幾屆科班畢業生,將引領中國的未來,其中的研究生,就是精英中的精英。研究近代史的教授在擔心中國的未來,何處何從。說到激動之處,老教授流淚了:那麽多年輕的學生,中國未來的希望,就這樣做出了無謂的犧牲。十幾天的絕食,伴隨他們的,很可能就是後半輩子的健康損害,長期的病痛,和心靈上的創傷。

年輕人,做事不要衝動,理性,多思考。離開時,是老教授的語重心長。

事後知道,她就是那個發起出版中青年文庫的人:她力主花力氣提拔培養年輕人,爭取到讓學校拿出一筆專門經費,出版本校年輕學者的著作。他的書,被第一批選上,五本之一。

 

讀研時的導師倪教授是紅小鬼出身,現在的室主任宋教授很早就參加了革命,蔣教授的政治資格更老,如果不是她堅持要做學問,早就當了部級幹部。像她這樣的人,擁有堅強的信仰,現在是第一次,開始對自己信仰的價值產生懷疑。可是,她卻無能為力,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和教授談了,以為會一吐為快,感覺好些,結果卻是更加的憂鬱。告別教授後在校內轉了轉,想出側門去北大看看,那是他經常使用的通道。結果發現,昔日一直開著的門都被鐵將軍把守著,從大門出去想都不要想。他們已經被實際上的軟禁,活動範圍隻能是校區之內。

隨後他轉去了後門,想去門外馬路對個的菜市場買點雞鴨魚肉什麽的,犒勞一下很可能會光臨的學生,可是,學生宿舍他進不去,後麵的市場也停歇,後門也有守門的,出不去。

看來,服從於戒嚴令的也不是沒有,至少這集貿市場就是其一。還是農民聽話。他一邊騎著車一邊哼著小調,自我調侃著。

在回宿舍的路上,他碰到正在校園散步的八五級的曾肖紅同學,一個個子小巧玲瓏的小女生。老遠的,她就停住等著他的到來。他說:還在,怎麽沒回家。你們不是外出實習去了?

他知道她沒有參加絕食,學校有意識的將他們年級都送去了外地,自己最近也一直沒有看見她,怎麽會突然又出現了?

沒有。這種時候誰能安心做事。在同學那裏玩了幾天,同學的學校在清空,隻好回來。崔老師,我餓,食堂已經沒吃的。小姑娘帶著幾分嬌吻的口氣說。

哎,什麽時候能長大。行,你坐在後麵,我給你做吃的。隨後,他帶著小姑娘回宿舍,那裏還有點麵條和幾個雞蛋和一棵大白菜,油鹽都齊備。幾天前他做了些基本的準備,萬一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還得有吃的才現實。這段時間的謠言太多,多數明顯出格又不能完全不信。

學生到他這裏來蹭飯不是第一次,多數情況下,他都是買新鮮的雞鴨魚肉做出美味佳肴。小姑娘一出口,他自然知道她要什麽,而且還是在這樣時刻。隻是這次他沒什麽可招待的,隻能將就。幾天前他聽係裏的秘書小舒說,不久前,曾肖紅在西藏任職宣傳部的父親,在一場動亂中被打傷,人民日報上都能看到他血流滿麵的照片。她自己在中原某個省會,陪著外婆長大。孩子看上去很樂觀,堅強,他將她視作小妹妹,她也時不時撒撒嬌,他則時不時的像大哥哥一樣照顧她和她的同學,男女都有。

 

七點多回宿舍的路上,老遠看,一棟昔日一直被燈光燒的火紅的,已經被漆黑掩埋,殘存的是如同鬼火般的點點滴滴。同層的宿舍都是黑的,亮著燈的隻有隔壁的小白和對麵的趙姐。

女生宿舍基本上空了,沒幾個人,曾肖紅覺得害怕,可是自己又做不了什麽,隻能安慰她小心照顧自己,有什麽需要,立即過來,也不是很遠。女性同事都走了,不然,他可以找她們幫幫忙。八點多送走曾肖紅回來走到宿舍門口,趙姐對他說:你趕快走吧。留在這有麽用?

語氣之中,這裏似乎很快就將淪陷,成為戰場!很可能還會被三光。他開著玩笑說。

突然又冒出來站在旁的小白,語氣嚴肅:怎麽走,火車汽車都不通,去哪,能去哪?

小白不走,看來是因為走不了,他似乎是做足了功課。而小崔卻不覺得這是個事。他是個倔強的人,如果認定做件事,就不存在做不了一說。隻要路還在就能過去,總不可能連路都封了吧。他不是很相信那些傳言,真真假假的,有人唯恐天下不亂。

那天晚上十點多,費雪教授又來了,還是一個人,摸進了昏暗的宿舍,還是找小白聊天。小白的英文口語比自己好一點,一點點。幾個人溝通起來挺費事。他估計,有點擔心的教授,也沒有其它的渠道了解真相,或者說,他對來自官方的真相持有懷疑。此時的小崔,不明白的是,教授有來自海外的渠道,知道很多自己不可能知道的信息。

他出版的著作研究的重要主題是:因為信息的不對稱和導致的人們預期的不同,會極大的扭曲政府政策的效果。現在麵臨的不對稱,極大的放大了人們的恐懼感,隻會加大動蕩。

由福特基金會資助的經濟學速成班,簡稱福特班,在過去幾年,基於美國的碩士水準,北京一個上海一個,在中國訓練了不少的年輕人。這之中的多數,後來成為優秀的經濟學家,充實了美國的經濟學界和相關機構的研究隊伍。美國人借助這種方式,在中國割韭菜,收獲不錯。

 

六月五號早上八點多,放心不下的他騎車去曾肖紅所在的公寓,發現大門上了鎖,整棟樓都已經清空,連看管宿舍的阿姨都不在。隨後又去了附近的男生宿舍,結果一樣。這麽早,小姑娘會去哪又能去哪?他開始擔心起來,卻有心無力,做不了什麽。戒嚴時刻,政府動了真家夥,自己還到處跑?按照法律,在這種時刻,軍人是有合法權力開槍的!

隨後,他騎車去了不遠處的宋教授家,校內教授住宅區的一個小平房,他想和老太太聊聊,聽聽她的意見。宋老師家裏沒人,附近幾家的門口也冷冷清清,看不到一個人影。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匹擅自闖入切爾諾貝利核汙染禁區的野狼,昔日熟悉的人類全都不知去向,很多同類也消失的無影無蹤。他隻好調車回頭。

大家都走了,真的走了。一股濃濃的孤獨感襲來,帶著恐懼。他還在猶豫,是不是離開北京,離開之後到底是應該回武漢還是去天津。中午時,還獨自在食堂旁,借助於它麵積巨大的水泥側牆,練習了好一會兒網球。那裏一直是他的練習場,有好幾個年輕人都意識到了那麵牆的價值,不過,他使用的最多更頻繁。很多時候,他都是通過練習網球的時間,一邊擊打一邊來思考棘手的問題,效果通常不錯。幾年下來,他的球技也跟著長進不小。

打完球後,渾身汗淋淋的他回到宿舍,用冷水認真的將全身擦洗了一遍。澡堂早已關閉,洗冷水是唯一的選擇。好在他已習慣,用冷水擦洗,從來北京不久就開始,一直堅持到現在。以前在南方讀研究生時,很多同學不僅堅持用冷水洗澡,還在冰天雪地地堅持冬泳,那時候,他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參與。對於喜歡幹淨的他來說,沒有更好的選擇。

和南方比,北京的自來水特別冷,今天更是。

正是這股寒冷的刺激,讓他最終下定決心:先去天津看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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