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擅長於讓自己安靜的小崔,卻無法讓自己安靜下來,心情煩躁,坐立不安。
晚上十一點多,神秘兮兮跑回來的小白,氣喘籲籲,臉色蒼白,站在昏暗的走道中央,曆來伶牙俐齒能言善辯的他,有點結巴的對外語係的羅雲慧女士說:好可怕約,死人死人了。連說話都變成了家鄉的語言。
小白說的眉飛色舞:就在木樨地,他當時躲的快,子彈就在身旁颼颼的飛。動作稍慢點的躲在身邊的一位中學生,出於好奇伸出半個身子,立馬被擊中。小夥子當時還沒有意識到,等自己感覺他的身子開始軟下時,才注意到一直在流著的血已經流到自己身上。我們不敢露頭,躲了好一會兒,才膽戰心驚的將他送到附近醫院,不多久他就死了。醫院裏麵到處都是中彈的傷員,停屍房已經停滿。真的好可怕。
小白和小崔同齡,都是七九級本科八三級研究生,碩士畢業後分配來,細皮嫩肉的他性格溫和,說話柔軟、尖細,已是預備黨員年多。小崔一直覺得,小白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怎麽會?他說的,能夠是真的?小崔還仔細的看了看小白的衣服,也沒有看見血跡!
隨後,他又走著去了校門口,類似的故事不同的版本,一再的被重複。開始時他半信半疑,後來他開始懷疑其真實性:死了這麽多人,為什麽槍聲響起的持續時間那麽短?而且,除了小白說他去過醫院,見到之外,其他人沒有一個敢說是自己親眼所見!
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學校的大門已經封了,隻許進不許出。這是個特別的夜晚:天安門清場的指令,早已公告天下,學校接到死命令,不執行者靠邊站,沒有選擇。門衛守衛著窄小的小鐵門,盤查著要求進入的每一位。鐵柵欄裏外聚集了不少的人,大門向外延伸的圍牆外的路邊上,也有不少的人群,基本上都是些年輕人。他看見一個年輕的小夥敏捷的跨過了柵欄,說是去木樨地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自己也想試試,笨手笨腳的,結果,剛剛跨過一隻腳,就被一雙手給拉回去。拉他的是位中年的女士,看見是他,說了句:對不起,錯了。隨即東張西望,像是在尋找誰,估計就是剛才已經跨過去的小夥子。
一夜無眠。他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聚精會神的聽著來自空氣中的響聲。密集的沒有再出現,零星的有一些。六月四日,在黑暗中,安靜的悄悄到來。他胡思亂想,思考了很多。有人說學校已經進駐了穿便衣的武裝部隊。他不覺得是什麽大事:學校本來就有一半的地域,是和第二炮兵部隊分享,作為文革遺留問題一直得不到解決。此時他覺得,國家政治格局已經發生巨變,一直以來對政治不敢興趣,就想在學術上做點成績的夢想,看來是要徹底破滅。文革類似的政治環境,很可能再次來臨。
此時此刻,他想的最多的還是遠在天津的女人雪俊:謠言滿天飛,身在北京的自己都真假難辨,遠在外地的她,也不知會收獲什麽樣的信息。前前後後思考,他甚至覺得,小白所說的親眼所見,都有水分!小白已經有個半歲多的女兒。他一直不怎麽參與外麵的事情,多數時間都花在跟隨同係的曾鵬遠一起,在校外講課撈錢。今天從外麵回來,很可能也是外出講課後的順道。
前幾天自己參加了好幾次的遊行,聲援學生,抗議不合理的定性。他不覺得自己的學生在反革命,是暴徒,對如此不負責任的定性不服。
那陣子,他見不到小白的影子,這二十幾天不間斷的向廣場送水送帽子,也從來沒有看見過小白。在廣場靜坐,搞絕食的,正是小白帶的班級,他是班主任。自己則由於政治上的不積極甚至帶有明顯的過度西化傾向,早已經被校方有意識的和學生隔離開。
這時候小白卻突然出現,還是來自前線的戰場?他有點捉摸不透:小白的膽子很小,私心挺重,這時候?為了這種事?他想不清楚,也搞不明白。這個善於使用邏輯,也隻相信符合邏輯的結論的書呆子,一時陷入了迷惑。
已經接近午夜,他聽到隔壁小白門口有英文說話聲,覺得奇怪。打開門,看見一個大胡子的美國人,五十多歲的樣子。自從英語角停掉以後,他好久沒有聽到這純正的英文聲音。他買的短波收音機可以收到美國之音,可是信號不佳,而且還是犯罪行為,一直嚴於律己的小崔,用的極少。隨後基於小白的介紹,小崔認識了費雪教授,他來自美國,擁有哈佛大學的博士,正在福特班教宏觀經濟學。費雪教授來是想打聽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他們這麽想?
聊了一會兒,等到教授走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英文實在是差到了極點,居然將昨天和明天理解錯了。雖然講了好一陣,看來是雞同鴨講,稀裏糊塗的一通,估計教授也聽的更加迷糊。
教授還特別的問他們,有沒有什麽事情他可以幫忙的?受牽連的學生和老師,有什麽困難。小崔說,我們這裏都是些老實人,沒有深度的參與,沒有困難。
回到宿舍,他在想:一個老頭子教授,能夠幫忙什麽?美國人真熱心快腸。如果是中國老頭,恐怕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第二天早上,六月四日,他被敲門聲叫醒。睜開眼時,窗外的太陽已經爬上樹梢老高。睡眼惺忪,打開門,站著的是位年輕的陌生女學生:我們教授讓你去她家一趟,取丟的東西。
昨晚送走費雪教授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多。心煩意亂的他倒在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做了一晚上夢:槍聲響起,斷斷續續,煙霧蒙蒙之中,一群四散奔跑的人中,隱隱約約有個穿著淡粉紅色裙,淡藍色寸衣的女子,飄著長發。那應該就是他的她。他想追上去,可是卻邁不開腳步。他深呼吸,想提起輕功讓自己飛起來,飛著追上去,自己卻慢慢的失去知覺。
他站在門口,眯縫著尚未全睜開的雙眼皮,手裏拿著她給的小紙條,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腦子依然朦朧,一頭霧水:哪個教授?自己又不認識。丟了什麽,自己也不知道。
送走來人後,他帶著飯盒,走向不遠處的校食堂。忘記吃早飯的他,感覺好餓。
食堂前是麵積頗大的花園廣場,被高大的法國梧桐圍繞著。裏麵有假山,有建成不久麵積挺大的音樂噴水池。不久之前,梧桐樹下,還有擁擠的人群在這裏聽音樂,看噴泉,交頭接耳,歌舞升平。現在,整個校園,也看不到幾個人。一夜之間,消失了很多。
池子邊沿,有個男子禿鷲的坐在那裏,嘴裏有氣無力的吆喝著,地上擺著十幾張大同小異的黑白照片。昔日,食堂前麵的街道上也會時不時有些小攤販,推著個小車叫賣些小物品。今天的這位男子,身邊放著一個學生書包,看上去就是個學生。
這種時候,還可以學到利用這樣的資源做生意,你未來一定是個成功的商人。他走上前,一邊對小夥子說,一邊一張張仔細的看著,想找張涉及到鎮壓畫麵的,結果是失望。
哪裏。隻是想搞張回家的火車票,沒錢難道英雄漢。小夥子很坦誠。
說是死了很多人,為什麽你沒有死人和射擊的照片?他問。
那種時候逃命要緊,誰敢拍照,找死?年輕的攤主說。小崔想:也是,如果自己在現場,是不是敢拍照?有那個時間和膽量嗎?有沒有危險?
那有沒有醫院的照片?聽說人滿為患有很多傷亡,死者也都被送進了就近的醫院。離天安門最近的,應該是郵電總醫院,那裏的傷亡可能最多,你有沒有去那?
也沒有,聽說管的很嚴。
你這些照片倒是拍的不錯,角度、曝光都很到位。都是你拍的?
是。錢都花在上麵了。想回點本。
不錯。可惜都是些不痛不癢的遊行照,沒特色。我拍的,估計比你的還好。嘴裏雖然這麽說,一塊錢一張,不算便宜的照片,他還是買了三張,既是留作紀念,也是幫幫小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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