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馬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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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

(2019-05-31 16:12:51) 下一個

教研室主任是快六十歲的宋副教授,經濟學院H教授的夫人。搞西方經濟思想史研究的H教授在國內學術界的名氣很大。他很喜歡這個年輕人,就是因為宋老師。

宋老師待小崔特別好,經常邀請他去家裏坐坐,聊聊天,討論些生活和學術問題,還用各種水果招待他。在老太太眼裏,這個年輕人思想活潑,有見識,她總能從他這裏聽到有意思的新見解新觀點。老太太的兩個孩子都去了美國,老大夫婦是協和醫院的外科醫生,說是去美國進修,過去了好幾年也不見兒子回來。每每說到這一步,老太太都以搞不明白年輕人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作為結語。在老太太看來,國內的待遇這麽好,協和又是最好的醫院,兒子夫婦在那裏混的風生水起,為什麽還稀罕美國,在那裏去當二等公民?現在年輕人能夠得到的和昔日自己那一帶想要獲得的,簡直就是天壤之別,為什麽現在的年輕人還不知足?

時不時,老太太會和崔講些關於美國的情況,信息來自孩子們的書信。隨後,就是語重心長:小崔呀,你可不能遇到一點小挫折就逃。你們這批人,是國家花了巨大代價才培養出來的,現在到處都在用人都缺人,國家勒緊褲腰帶,辛辛苦苦的培養,就這樣拱手送人,可惜太可惜。實在不行,等兩年,趙院長也會有帶博士的資格,院長一定願意帶你。

宋教授一次次的給他講自己在文革期間生活的艱難,下方日子對未來的無望,還有恢複高考之後,人民大學是在何等艱難的情況下,湊齊老師,從二炮嘴裏擠出空間,才有今天這樣的局麵。來之不易,來之不易。

說到情深處,宋老師就會不自禁的流淚和心酸。

開始時,這樣的話確實是一次次的打動了小崔的惻隱之心,知恩圖報,應該是男兒的本色。到了後來,他的感覺慢慢的在發生變化。無形之中,思考的角度發生了變化。

田主任和小崔同齡,是院長的碩士弟子,獲得升職不久。田比一米八的小崔還高出個頭,北京人,本校的本科。此時這個年齡段的有不少已經是教研室副主任級,主任的還極少,得等老的退休騰位。所有這些職務都與小崔無緣,他不想,想了也沒用。

他看得出,很顯然,學院優先重用了院長和係內老師的嫡係,應該是相互博弈的結果。到了這時他才初步意識到,離開嫡係庇護,在中國看來走不多遠。他朦朦朧朧的開始明白:他被忽悠了。之前院長對他強調的,通過對外引進人才來改變近親繁殖,隻是一個煙幕彈。

 

去年考博的事鬧的沸沸揚揚,風風雨雨,他煩心了好一陣,不想再提。他想通過自己的雙手爭取到一個美國留學的機會來證明自己: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對於考博,他原本不是很在心:看得多了,對於教授們的水平也看的明白。他覺得跟著這些看上去牛哄哄的老朽教授們,不可能學到多少什麽。他們一個個的老氣橫秋,知識陳舊而且還頑固的極左。對於G教授和他的同行一再強調的 “中學為本,西學為用” ,他甚至覺得就是愚昧。在他看來,一個學科能夠被那麽多人基於自己的理念,也就是自由發揮研究和開發出來,背後所基於的經濟係統一直領先世界同行,已經很說明問題了。咱們選擇固步自封,為了政治上的原因視而不見也就算了,情有可原,但是,卻睜眼說瞎話,還反過來說,那些成係統的東西隻有技術性的部分可以作為參考,借鑒使用,其它的全部是糟粕,就非常無知和愚昧了。

後來是覺得無聊,閑得慌,讀個博士玩玩也蠻好的。而且他可以選擇在職,兩不誤。

當時發生的一幕幕依然曆曆在目,記憶猶新:五門考試,線性代數,高等數學,政治,資本論概論,英文。招收專業寫的是數量經濟學,卻沒有設置專業課考試,權且就用數學和資本論概論來代替,算是中國特色的學術創新。

政治和英文,對於考研的人來說,七八十分足夠,沒有人會以滿分作為目標,也沒有誰真的在乎更高的分數,過關就是優秀。即使是為外派準備,對英文的要求比較高時,通常的做法是在達標之後,再選擇能夠獲得的最好候選人,進行必須的後備語言培訓。多數情況下是直接送到外國語學院去進修一年半載完成。

數學和資本論概論是他的強項,他不怕考。數學本科出身的他,一度花了整整半年時間,精細的讀過《資本論》三卷本,還得過“名師”的真傳。在讀碩士研究生之前就已經功夫不錯。英文應對考試,則從來就不是他需要擔心的,應對政治考試,照本宣科的高談闊論,就更是小菜一碟。打算讀博士前,他做了不少的功課,知道北大、社科院都有不少的機會,計委經濟所也有招數量經濟學的博士名額。後來還是聽從了H教授的建議,說你跑那麽遠幹什麽,他們係裏的G教授也在招,你考他的不是更好嗎?

G教授大名鼎鼎,在國內學術界無人不知。小崔讀過G教授翻譯的,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經濟學著作。商務印書館一直是小崔心中最聖神的社科學術出版社,能夠在那裏出版著作的作者和翻譯者,就是他心目中的大神。G教授的翻譯水準也無可挑剔,不僅用詞準確,而且中文的文筆還挺優美。不像多數翻譯的作品,讀起來四不像,味道怪怪的。

就是帶著這種對G教授的崇拜感,他聽從了H教授的建議。隨後非常非常認真的準備了好長一段時間,打算好好的搏一搏,抗衡來自全國的任何競爭者。那時候,校內就有好幾位年輕教師在合計著競爭G教授提供的機會,很多小崔都認識,且都是經濟學院G教授的弟子。

 

報考開始後,H教授給小崔帶來的第一個驚喜是:招生名額擴大為兩名!也就是說,即使G教授心目中有一個自己弟子的內定名額,剩下還有一個可以給小崔。

很多時候,教授們在申請招生名額時,自己心目中已經有內定的人選,事實上就是按照這個內定人選在設置名額。對於這點,小崔已經從內部知曉了。後來加了一個名額,按照H教授的暗示,就是為他準備的。其他的報考者,如果想爭奪這兩個名額中的一個,必須超常的優秀。做到這點很難,發生的概率極小。特別優秀的來自校外的潛在考生,基本上就在本單位內部消耗掉,極少外流。這種中國特色的人才“選拔”模式,一直存在著,隻是很少有人直白說出而已。

對於人情世故相對幼稚的小崔,還沒有想到這個層次。他自己猜測說:這一定是想考的人太多,G教授心目中看好的候選人不止一個,才做了這種防患未然的準備。就此,小崔開始佩服G教授的睿智和人品,外加大無畏的愛才之心。

他還記得,當年考碩士研究生時,因為路途遙遠,稀裏糊塗的考,也不知道自己需要麵對多少競爭者。最終才知道,居然有三百多人競爭開始時設定的五個名額。後來,因為優質的考生太多,係裏麵又想方設法的將數量擴招到十二位。幾十年後的事實證明,這些人真的不錯。

這一次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可以知道自己有多少競爭對手吧?

他問H教授,教授支支吾吾的說:應該是強手如林吧!

教授的夫人則安慰他:別管那麽多,低頭做最好的自己就是。G教授是個非常愛才的人,人很好。不然,我家老爺子也不會一直和他好。你年輕有為,好好幹,前途無量。

 

功夫不負有心人,考試進行的異常順利:他覺得,自己應該是以全優的成績考過,而且兩門數學還應該是滿分。

考完後的第二天,他又到H教授家。宋老師問他考的怎麽樣,他如實做了回答。

宋老師說,應該沒有問題。你知道嗎,隻有你一個考生!

兩個名額,全國隻有我一個考生?小崔覺得難以理解。他那個內定的去了哪裏?

宋教授回答說:誰告訴你他有內定的?

我都知道了,你不可能不知道。私底下早就傳開了。他還很自豪的在他的女學生目前吹牛好幾次。我也認識不少經濟係的學生咯。小崔說的有板有眼,就是沒有點出名字。

想了一會兒,小崔繼續說:你別說,這種可能性還可能真的很大。擅長於數學的,多數會被資本論概論嚇趴,擅長於資本論的,有幾個人敢麵對線性代數,還加個高等數學,考的是工科數學的水平,文科學生哪敢麵對?如果他真的內定了哪一位,不應該考這麽多數學呀?!

小崔說這些話的時候,內心美滋滋的:咱們這樣的跨越學科的全才送上門,算你G教授三生有幸,前世造的福分。你該知足了。

這第二個驚喜之後,就是長期漫長的寂靜。連宋老師和H教授都看不懂。

有一次,H教授無意中的一句話引起了小崔的深思:G教授最近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悶悶不樂的。宋老師的解釋是:年歲大了,應該悠著點。又是寫文章,搞翻譯,還要到處講課,本來身體就不怎麽好,精力上哪顧得過來。有了小崔,G教授就會輕鬆很多。這麽多年來,G教授一直在尋找,卻找不到一個讓他滿意的學生。

宋老師的話,卻沒有讓小崔覺得自豪。對於教授的學術能力,小崔有自己的評判標準。

(原創,版權所有,不得轉載。虛構小說,請不要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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