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梁曉東一直鼓動蒼劍和曉婉當麵好好談談,但是直到最終找到她時,由於蒼劍自己已經和毓婷交往了,變的猶豫不決。後來又通過不同的渠道知道了曉婉的近況,感覺還是不打攪她為好。雖然如此,在曉東來這所大學講學邀請蒼劍去一起坐坐時,走在校園林蔭道上的蒼劍,突然停下了腳步。就在大家不知是怎麽回事時,蒼劍意識到,不遠處應該有她的聲音。這種聲音在蒼劍的腦海裏曾無數次的回蕩,十多年來依然在某個角落時隱時現。
對於聲音,蒼劍有股超越常人的好聽力和記憶力。他跟隨著耳朵的指引走到一個教學樓的窗外。不錯,聲音就是從裏麵傳來,時隱時現時高時低。他站在窗外,對著被窗簾遮擋住的窗口,斷斷續續的可以聽見裏麵傳來的講話聲。跟隨著,站在身邊的曉東覺得奇怪,站了好久才意識到到底是怎麽回事。他明白,蒼劍還是忍不住想看看她的身影。在內心他還是放不下她。
曉東是個做事幹脆的人:既然你蒼劍已經做了決定,就別在這裏打攪她。再者,他也是一個大學者,跟著蒼劍在窗外偷看,似乎也不是很好。於是乎,就很本能的將蒼劍拉走。
隨後他們打車一起來到附近的一家酒店,曉東和蒼劍對坐。
當初在海島,你讓我解夢。你笑而不答。今天應該是已經給你解答了?人生如夢,半醉半醒,跌跌撞撞,知天命隻是一廂情願而已。你們還是夫妻?為什麽不見見?或許她會原諒你?應該是已經離了。找到了沈冰雪?估計回了美國。互聯網時代,還有找不到的人?
嘿。他哀歎了一聲,決定不再尋找任何昔日舊友,自己已經看透了這個世界的世態炎涼。那個夢,那個夢中幹瘦的漢子,還有那個和他隨影相伴的女子,給了他不少的啟迪。
那是在海島的一天,他做的一個奇怪的夢。
大山深處一個孤零零的人造建築,幾個用山石累積而成的牆壁烘托著一堆毛糙草,不大的平地上,人多高的雜草密密麻麻包裹著一束束的灌木叢,你推我擠地紮堆、東倒西歪,中間一條由形狀、規則雜亂的小石塊鋪出的小徑,連接著柏油路和小屋。遠看,小屋孤單、淒涼,像個孤獨無望的老人。密密麻麻的灌木叢和小樹向外延伸到不遠處的山間,觀看著靜靜流淌的河水。沒有飛鳥,沒有東張西望的野鹿,也沒有尋找機會試圖偷襲的野狼。環顧四周,隻有正在枯萎的植物,除了他們沒有其他能活動的生命體。
太陽早就在不知不覺中消失,天也慢慢黑下來。他決定在這破舊的茅屋呆上一晚,第二天再繼續。到了第二天中午時分,他們沿著山坡前行,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原本開闊的天空已被越來越稠密的樹枝覆蓋,可以四輛車並行的寬闊路麵上方,有了密布交織的樹枝織成的棚頂。四周是看不到邊的原始森林,高大、密集,遮天蔽日。奇詭的是,周圍的光線還不錯,雖然看不見天日。
山應該是越來越高,但山澗卻依然平坦地向遠方延伸。類似的小溪流還在類似的悄無聲息的在流淌。小溪邊遇到一個老翁,對方說:越往裏走人越稀少,你們進山得準備足夠的食品。大山深處有水,可吃的食物卻不多。於是,在對方的勸說下,他們用貨幣交換了對方的食品外加一個手推車。裏麵裝滿了土豆,花生類的農作物。
他推著車漫不經心的向前走,她跟在身後,漫不經心的不離不棄。
氣候溫和,微風習習,既沒鳥語也沒花香,是個怪怪的世界。既像是童話世界,可卻缺少應有的美麗和光鮮,五顏六色。沒有色彩的世界是不可能被“童話”的。他在較真,卻力量微弱。
兩人又不知走了多久,遠處看見一棟正在冒煙的房屋。原本密植的棚頂,樹枝和樹葉間增添了巨大的絲瓜,有百來米長,直徑一米多。在遠處的棚頂,隱隱約約可以看見類似長度和大小的瓠子等各類爬藤類蔬菜和瓜果。
樹葉沒有色彩,都還活著卻又像已經死去,隻是還沒枯萎,瓜果倒是老了,走到了季節的末期。真奇特。她說。罕見。他接話。
照幾張,留個紀念?她有手機可以自己拍的,卻建議他這樣做。
值得。他說,卻沒停下來,也懶得花力氣去掏口袋裏麵已露出半截的手機去拍照。她能看到,他的手機就在他左邊的褲袋裏,隨著他向前的腳步一閃一閃的上上下下的在晃動。
在見到第一個茅屋時她也這麽建議過:這麽好的景色,該留個紀念。她知道他也想過如此去做,但是手機還在褲子口袋裏,從進山以來就沒有被人動過。
他將車子停在一個屋子的門前場地上。這是走了很久才看見的唯一一棟人工建築。在這種地方,方圓幾裏見不到幾個人,物件隨便放,他不覺得會不安全。
推開虛掩的大門是個長長的走廊,走廊左邊的屋子裏坐著不少的人,像是在協商什麽。
為什麽是他們?一個男子的高聲讓他停下了腳步。
對不起,有住的地方嗎?他輕輕的推開門,向裏麵探進一個腦袋。剛才還像開水般沸騰的爭吵聲,像被紮進了一大塊冰,瞬間變的鴉雀無聲。
爭論什麽呢?或許有個共同點?他文縐縐的問,所有眼光齊刷刷的盯著他那個露出的腦袋,像是群被計算機控製的機器人的監視鏡頭,被調整對準著這個莫名其妙出現的腦袋。
大家隻是看著,卻沒有人接他的話。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卻缺乏繼續講下去的欲望。一個成功生意人的自信,讓他覺得自己肯定有辦法解決他們之間的爭端,任何爭端,不管那會是什麽。他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爭端,最終都不過是為了各自的利益,而且多的還是為了經濟利益。有錢,一切都可以擺平。
沉默了不知多久,才有人開始說話。這群人,在他眼裏,似乎就是一群沒有見過世麵的小學生,大山深處的小學生。而那些正在看他的眼光,似乎也隻是羞羞答答的疑問,心底的,卻是不敢問出口的。沉默,對視了不知道有多久,還是沒有人願意回答他。他將眼睛的鏡頭對準那個剛才還曾經大聲高叫的漢子。他估計,那個人應該就是代表本地利益的頭領。從穿著上看,對方就是一個普通的山裏人。在那人的不遠處,還坐著兩個西裝革履的“貴賓”,估計是闊佬,應該代表的就是資金方。西裝看上去很舊,式樣也很老氣,不像是正規的服裝廠製造的目前的流行式樣,更像是山寨產品,而且還是很早以前的山寨產品,不是很到位的仿造品。
看到這種態勢之後,他更加信心滿滿:對付這群土鱉,資金肯定可以搞掂,不管他們各自想要的是什麽!於是,他等不到來自屋裏坐著的人的邀請,就自己推門而入當起了召集主持人。
原來,大家在商討將這裏搞成“民族文化村”的計劃。西裝革履的家夥來自政府部門,代表的是權勢和資源。大家剛才爭論的焦點是在兩個地點之間的選擇,他覺得,將各自的優勢劣勢放在一起比較一下,不就一目了然了?
為什麽你們選擇另外一個地方?他們有什麽特色和優勢?他對著西裝革履的家夥逼問,用的是集團老總對部門經理的口吻。對方隻是個兒童醫院。剛才高叫的漢子聲帶委屈,附和著,語氣之中似乎少了不少的自信,有點戰戰兢兢的膽怯。
在這麽偏僻的大山深處?話剛說出口,他又覺得有一絲的唐突。如果細想一下,這應該是明擺著的:那座醫院必然是當年遊擊時代使用過的遺留物,從政治意義上來講,這裏巨大的瓜果隻是原始態,缺乏政治意義,自然而然的,相對而言就沒有競爭性優勢!
穿西裝的人,氣壯理不直;穿土布褂的人,理直氣不壯。兩隊各自擁有相對優勢的人,更像是在牛對羊,豬對馬的,在自說自話。他看著好笑:要麽不說,要麽說個不停!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讓他們停了下來,教他們如何溝通:輪流,先聽聽對方的看法再發表自己的意見。他說,這樣的話,接下來就容易多了:雙方談了很多各自的理由和優勢。
隨後,他們在那裏唧唧嘎嘎的談著,與其說是在交談,更應該說是在爭吵,比較誰發出的噪音分貝更高。他沒有聽清楚任何出自他們口裏的詞句,他覺得也沒有必要。他自己有自己的邏輯,也有足夠的資源將自己的邏輯演進到現實,變成現實的行動和結果。
他站在大家麵前,歪著腦袋思考了幾分鍾之後,他猛烈的將雙手抬起來,上下快速的擺動了幾下,又吹了吹刺耳的口哨,示意大家安靜下來,聽自己說。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通常,這也是他做出最終決定的時候。
大家還真的很聽話,噪雜不堪的大廳瞬間又安靜了下來,變的鴉雀無聲。
很簡單,政府出資打造那家有革命傳統的兒童醫院,將偉大的革命傳統繼續發揚光大。革命事業當然需要後繼有人,革命傳統也不能丟。在這裏是不可以用經濟代價來衡量的。隻是,政府還應該在那光禿禿的山上多搞點綠化才好,雖然造價不菲。不過,如果不想搞也不是你不可以。讓年青一代人好好看看光禿禿,也是一種情趣,也是另外一種革命傳統教育。看到那裏他們才能明白,這些口口聲聲抱怨今天鋼鐵過剩的人們,如果看看昔日咋們為了鋼鐵而付出的代價,或許他們會多點安穩心,多點感激和幸運感。再者,還能看到咋們上輩人的偉大:昔日不可一世的原始森林,這不也被咋們幾代人的人定勝天給搞掂了?!
至於這裏,你們政府就不用操心了。我來想辦法,我來將其打造為獨具特色的鄉俗民村。不出五年,你在這裏看到的將會是車水馬龍,沉睡的山村將會被再次被喚醒。這裏將是一個美麗的童話世界。
他口吐泡沫,熱情洋溢,談話在一片掌聲中結束。
在那裏住了三、五天。決定離開的那個傍晚。一個瘦小的漢子將一張紙條和為數不多的現金交到他手。他看了現金再看了看紙條,帶著不解的眼神看著漢子。
那是支票,你可以到銀行去兌現。漢子肯定的回答他的眼神問話。
所謂支票就是一張紙條,上麵寫的數字也很小,外加現金。他覺得,扣除這幾天的開支,應該退還的押金數額應該遠高於這些現金和支票上的數字的加總。
就這些,沒有錯。漢子似乎明白他的每一個身體動作和眼神。
他們開始有了爭吵,幾個回合下來,他意識到自己被宰了但卻無力回天。在這樣的山區,他做不了多少改變。不管他是多麽的激昂甚至是氣憤,對方都是慢調溫和的說著幾乎同樣的話語,一次次的重複在重複,麵部的表情一直就沒有絲毫的變化,從顏色到形狀再到皺紋的起伏,都是一樣的,一直是。
他很不服,記憶中很少有這樣的挫折,曆史上自己從來沒有這樣被人玩耍過。但是,在這裏,他無奈卻改變不了什麽。他接過對方的現金和“支票”,有點沮喪地沿著山坡向山外方向走去。跨過小溪,走了半裏多路,他意識到似乎少了什麽,在那裏東張西望。
推車。不緊不慢的跟在他身後的她,在提醒他,細聲細語的。
於是,他又帶著她,他們又往回走。他老遠就能看見一個大屏幕,他還能從上麵清晰的看見幾個人,在他的推車上拿走車子裏的物件。灰塵厚厚,黑乎乎的衣服背影,像是一群黑熊在那裏尋找食物。他好想大聲嗬斥,但是卻意識到沒有意義。他隻是加快腳步,可是卻快不起來。
等到他們走到跟前時,車子上已經沒有多少剩餘物,裝食物的麻袋也被人用手撕破,裏麵剩下來的隻有幾個幹癟的小土豆。他和能找到的那個給他支票的瘦小漢子再次理論,對方說自己沒有確保屋外物件安全的責任,連確保屋裏的也沒有。
他說,這些人應該都是他們的家人,是監守自盜。
相互理論了好一會,最終瘦小漢子給他個相當於百分之六十成本額的補償。而對方計算所使用的成本價,卻隻有他付出的實際價碼的四分之一。在此基礎上再來個六折,當然所剩不多。
回去的路上,他在沒玩沒了的喃喃自語:難怪沒有人願意幫助這些山裏人,他們連最起碼的得失權衡都不會。貪婪,無窮無盡、不擇手段的貪婪,就是人們貧窮和墮落的根源。
他隻是嘮叨著,也沒有生氣的感覺,依然是自言自語。
她一直跟在他後麵,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跟著,夫唱婦隨。
就在這時,有人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疼!好疼!
他醒了,才發現原來隻是場夢。展現在他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微風習習,海水咆哮。轉過身看,踢他的男子離開,背影在轉彎處消失。他繼續躺在沙灘上一棵巨大的橄欖樹下。又不知過了多久。太陽挪走了樹蔭,高大山崖早已擋不住烈日。他醒了,被烈日烤的。他想搞明白跟在他身後的女子是誰?夢在暗示什麽,意味著?那時候,是2014年10月。
幾天後同樣的海濱。離海水不遠處的陸地上,密密麻麻生長的熱帶樹木和灌木叢,隨著微風在輕輕搖曳。海的邊際火紅,被熊熊燃燒的大火照耀著,紅日待出。海邊是一大片黑乎乎的巨石,毫無規則的排列,像低頭戲水的頑童露出的黑黑頭顱。海麵風平而浪不靜。
海水懶洋洋的拍打著海濱的山岩石塊。石塊上坐著男人和小男孩:五十歲的蒼劍和六歲的海風。蒼劍用雙手握著一隻用竹子做成的笛子,正在吹奏一隻曲子:隨海風飄。曲子是他自己弄的。音樂時而悠揚輕快,時而急促沉重,像個正在思考的中年人,在和一個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小孩在交流。
中年人在認真傾訴,小孩在漫不經心似聽非聽。中年人在深思和自問,小孩在以稚嫩眼光看著,眼裏充滿迷惑。成群的海鷗在遠處海麵上飛翔,比翼誰比誰強。一些小鳥在不遠的海邊水麵上來回的巡弋,在尋找果腹的美食。幾隻鳥兒在幾米遠的海邊沙灘上嬉戲,享受美好時光。
笛子是蒼劍用竹子做的。他們坐的巨石背後不遠處就是片竹林。
不一會紅日慢慢冒出地平線,露出半個腦袋。蒼劍停止了吹奏,身子靜止,眼睛也像被定住,一動不動的盯著慢慢上升的太陽。太陽正在用力拉扯,想掙脫海平麵,在離開的一瞬間形狀有些變化:用力,再用力,隨後掙脫,一股快感流入蒼劍全身。掙脫海平麵的太陽快速上升,像個被打足氣的氫氣球。
海邊火紅的一片消失,被高高掛起的太陽取代。
他陷於沉思:掙脫、自由、遠飛,和孤單、寂寞,相去甚遠的詞匯一股腦湧上來。旁邊坐著的小男孩很默契的坐在那一動不動,似乎也在跟著深思,或迷惑和惆悵。遠遠看去,就像兩座雕像。如果沒錯,今天應該是生日,五十歲!蒼劍在自言自語、輕聲細語的對著咆哮的大海說。坐在身旁的小男孩,沒有注意到他的話語。
現在是一年中大海平靜的晚期,很快就是颶風季的來臨。不知不覺中海浪越來越大,擊打海邊巨石的頻率也越來越高,力量也越來越猛烈。
靜思中的蒼劍,沒有注意到任何的變化。失去?後悔?珍惜?,他嘴裏嘮叨著,思路將他帶回到幾年前的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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