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馬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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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聚櫻花盛開時(23)

(2018-04-01 04:18:09) 下一個

第二十三章

看著滿大街都是帶著炫耀語氣的廣告,蒼劍在想:人類是不是都有希望獲得社會認知的秉性?不然的話,為什麽自己會因為有可能被人遺忘而懊惱?被人前呼後擁時,奢求一個安靜私密的生活環境。在擁有自由自在的環境時,又渴望有被人前呼後擁的氣派和由此帶來的滿足感,對於虛榮心的滿足感。人類真的是一個奇怪,難以理喻的動物!

他邊看邊胡思亂想,盲目向前走著。離開的這幾年,城市建設日新月異。他帶著孩子在城區到處晃蕩,滿足饑渴太久的對這個曾經熟悉城市現狀的好奇心。隨後他們乘坐地鐵到了終點站,下車走向街麵。他離開時,地鐵在這裏還隻是紙麵計劃。幾年來不僅城區麵積擴大很多,而且地鐵已初具規模,四通八達。當年從學校到這過河轉車最快也得一小時。現在十分鍾就已到了街麵。

根據依然存在的不遠處的山嵐,蒼劍還能憶起當初的狀況。他記得,自己現在站立的地方過去曾是片丘陵,若幹小池塘碧綠的水麵,被金黃的稻田包裹的夏天景色,曾一次次讓他流連忘返。失蹤前的那幾年,他曾來過多次,和市領導協商開發這片曠野的計劃和條件,最終卻因各種各樣的原因一次次擱淺。那時這裏離繁華城區還遠,原始、寧靜、優美。現在一切都隨記憶遠去。當初他無數次在夢中合計,如果在這建造一片別墅,既保持現有地貌又增加現代化建築,原始、粗曠和現代、精美的有機結合,不就是最好結果?

現在,這裏已經被隨處可見的標準公寓建築所填滿,統一的鋼筋水泥叢林在這裏再次被複製。水塘被填平,小山丘也被鏟平,春天金黃色的油菜花和夏天黃澄澄的稻穗,永遠的成為曆史。中國人不缺生產力,隻要有利可圖,一旦習慣就是高效率的複製再複製。這也是咋們的一種能力。想到這他哀歎了聲,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該為這種能力感到自豪還是悲歎。

一所大學已搬到這裏,占據大片土地。粗看,大學城也有獨具特色的設計和建築。細看,建築都是粗製濫造的產物。大體上差不多,不在乎細節和長遠,似乎也是中國特色的一部分。記憶中,美國和歐洲的校園,牛津、劍橋、哈佛,甚至是在山野建造的康奈爾,都有曆史悠久的古建築,那不僅是學校經得起歲月磨損的見證,而且,也是歲月在靜悄悄的守護著,曆史的古老和清新。現代和傳統,進步與延續,在這裏有機且充滿活力的共存。百年後,現在自我標榜和自豪的經濟繁榮,遺留下來的會是什麽?一大堆早已被修補過無數次的爛尾樓?

他還記得大學時用的那個紅樓,一座在文革時期由工農兵大學生動手建的大樓。這是個三麵有樓一麵有牆合成的“四合院”。院裏整整齊齊的種植著一排排冬青,院子中央還有幾顆高達幾層樓高的大樹,夏天時,那巨大的樹蔭底下,一直是學生喜愛的停留地。

靠近牆邊的兩個角落,各自長著兩顆桂花樹,每到桂花盛開時,整個大樓和臨近的幾棟,都能聞到特有的芳香。在學校的網站和宣傳資料上,來自這座大樓的照片從來就不可缺。這座古老大學,中國高等教育界的排頭兵,不管是從在國內的學術地位,還是這實實在在、真真切切存在的常青藤,都讓人覺得,我們和美國的常青藤盟校,還真的有得一拚。

第一次來學校,走過,看見這般景色,就充滿幻想:能在這樣的環境,在如此古老又優美的大樓裏學習和生活,人間仙境也不過如此!

幾年後他才有機會到這裏上課。每次走在那棟樓上,記憶中的感覺隻有戰戰兢兢:隻要一邁步,地上的木板就會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有一處,還被一位女同學一腳踩出個大窟窿。據說該同學差點掉落到下一層,隨後她再也不敢來這裏。

一座大樓,靜靜地,在那訴說的到底是歲月滄桑,還是人類迷茫?

後來他立誌在建築行業做番事業,不小的成分,也與當年他好想重建這座大樓有關。他曾多次和朋友吹牛說:有一天,他會讓這棟充滿古香古色的老建築,擁有最現代建築所獨有的堅實和耐用,他要讓這些伴隨大樓的常青藤,幾百年後依然青春永駐,子孫不息,到永遠。

剛才在母校閑逛時他專門去了那座建築,昔日的常青藤早就消失無影無蹤,被座四四方方的水泥大樓取代。看得出,設計者想有點個性,但是,怎麽看都像是農民建的自住房,隻是在規模上大了很多。這到底是咋們缺乏藝術家,還是我們急功近利?

他又想起最開始時做地產,得以成功的要點:增加點成本,做好點,賣高點價格。那時他相信,消費者中還是有人在乎耐久性的,不應該所有人都追求急功近利。為什麽在大學城的建設上,在這個更需要久遠性,更需要留住曆史記憶的地方,也會出現如此明顯的急功近利?

伴隨大學城的到來,這裏也跟著繁榮。教育第一,似乎已成實實在在的現實,至少從人們的消費取向看是。中國人看重的是外在的表象,實質如何似乎沒人在乎,就像他記憶中的那棟紅樓。他不知道,現在,當人們再次將自己和美國的常青藤名校相比時,又會使用什麽來“證明”自己的古香古色?中午時分,小海風肚子餓了。附近有家看上去還算優雅,較繁忙的餐館。蒼劍走進,後麵跟隨著小海風,幾步之外大搖大擺的有模有樣,形態上就是一個再版的小蒼劍。

蒼劍家裏原本還有個弟弟,小時由於沒人照顧,頑皮的兩小兄弟在父親老家玩時,從一個山坡跌下留下永久創傷,一直以來大腦不太好使。他和曉婉鬧著要分手後,他的父母搬出了他給他們在城裏買的房子,搬到農村家鄉的老屋居住。從此拒絕和他這個兒子往來。曉婉一再挽留也沒留住,隨後則時不時的跑來看望老人,比他們的親閨女還親。

蒼劍小時生活在離省城不遠,後來成為省城一部分的縣城。父親是其所在中學的數學老師,母親是縣醫院醫生。父親是文革前最後招的那批大學生之一,在省城一所師範讀書。不久後文革開始,父親被下放到家鄉中學,就此一直待在那直到後來放開高考,被縣教委調到縣一中作為骨幹。該中學一直以高質量教育聞名,文革前甚至是解放前都是如此。恢複高考後,從那裏畢業的學生,不少的人走向世界各地的一流大學繼續深造。很多人後來成為不同行業的優秀人才。

父親的老家在楓林鎮,離縣城也不遠。

蒼劍追曉婉時,她的父親是個地市級領導,母親是家地市級醫院的護士。

次日早上早起,他帶著小海風換乘長途去了家鄉那個將他父親養大的山村。城市發生巨變,長途汽車和坐長途旅行,還保持著當年的原汁原味:擁擠、煙霧彌漫。聞著空氣中濃厚的汗氣和煙味,恍惚間時間退回到十多年前的那個青蔥歲月。他靠窗坐著,不久就進入夢鄉,似睡非睡。

山村的居民不多,多是老人和少量的殘疾人,沒幾個人認得和記得他是誰。他家的房子裏住著幾位老人,這裏現在更像是個老年之家。家裏也沒有自己能認識人的相片。正在他猶豫之際,一個走路顫巍巍的老太從後屋走出,老眼昏花的老太太對著他琢磨了好一會:牙子,回來了?聲音含混不清。他看了半天,搜尋記憶,也無法識別麵前的這位老太到底是誰。他此時覺得,自己似乎就沒有存在過!一切曆史印跡,看來都和自己沒有絲毫關係!

費了好大功夫才聽到個傳聞:在過度悲傷後,父母和弟弟,在三年前一次用炭火取暖的冬天,被一氧化碳斃殺。事後被認定為事故。

曉婉安葬了三位,他們的墳墓就在後山的半山腰,和自己的祖先在一起。

他帶著小海風走向後山,在山腰濃密的森林中找到了父母的墓碑。滿山遍野桃花和櫻花正爭妍鬥豔,他卻視而不見,沒有意識到這一獨特的變化。記憶中,這原本就是個果園,他卻沒有意識到,今天的果園和昔日的稀稀拉拉,缺乏章法相比,維護的更加專業和用心。

他倒是注意到,墓地維護的不錯,說明有人常來,應該是曉婉。他跪拜在父母墳前,看著墓碑上刻著的“兒子蒼劍,兒媳曉婉”,忍不住,瞬間淚眶盈盈,不能自己。墓碑做的精致、大雅,就像她的為人。他做了許多錯事,讓她受到巨大和長期傷害,在連父母都不原諒的情況下,曾經的妻卻一直堅守當年的誓約。他仔細在附近的草叢中尋找了好一會兒,沒有發現他自己的墓碑,衣冠塚。哇,哇。他大聲的吼叫了兩聲,對著蒼天。

小海風不由自主的緊緊抱住了他的後背,不知到底發生什麽。這時他才意識到身邊還有個孩子。他抱起他,用臉緊緊地貼著孩子的臉:別怕,別怕。像是在安慰孩子,更像是在喃喃自語的安慰自己。

九月初的一個早上。汶匯科技大學位於落晶山上半山腰的一個小教室裏,曉婉正對著黑板在寫字,一邊寫一邊說:結果隻是動態行為終止時的一個狀態。過程和完成過程的手段才是最重要的。這裏麵,保住底線,留守自己的道德情操。

馬克思說,為了革命勝利的偉大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毛主席好像也是這個意思,她怎麽敢這麽說?

下麵的嘀咕聲,曉婉聽的清清楚楚。但是,她轉過身來麵對大家時嘴角稍微動了動,微笑著。她裝作什麽也沒有聽見,繼續她的演講。她覺得好笑的並不是他們對自己論斷的否定,而是他們這一代人,居然還能用自己父輩的邏輯和語言,來挑戰她的論斷。

細想想,這不就是很多人最終能夠在政界混的如魚得水的最基本功嗎?

你們相不相信,得由你們自己把握。我沒有辦法強迫你們,也做不到。終歸有一天,你會覺得我今天所說的到底意味著什麽。是的,不錯,今天很多在政界混得好的,都是擅長於唱高調的高手。言不由衷,虛假,急功近利,但願有一天,這樣的行為會被懲罰。她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有點詛咒人的意思。

這時候下麵的議論停止了,大家都聚精會神的在看著她,思考她到底想說什麽?大家的突然專注,倒將她搞的不好意思,自覺像個動物園籠子裏的動物被人直溜溜的盯著。

好了,到此結束吧。

宋曉婉的議論實際上是有感而發。年初,已經升任大學黨委副書記和副校長的宋世勳已經被證實雙規,在長達七個月的失蹤之後。他主導的《孫子兵法與商業戰術》已經被從課程名單上刪除。宋曉婉主導的《商業道德》將作為商學院學生的必修課之一,被強化。

隻是,她更加明白,自己的邏輯,對於在社會中的生活甚至是生存,實際上都沒有太大的價值。大環境決定的。人畢竟是社會的動物,社會這個大課堂就是最好的教育基地。

站在窗外,蒼劍和曉東在靜靜的看著曉婉的背影,就在她轉過身來的一瞬間,曉東拉著蒼劍離開了。曉婉似乎意識到窗外有人,對著他們倆剛才站立的地方,凝視了幾分鍾,隨後搖搖頭,繼續她的話題。

曉婉的父親已半身不遂,將在輪椅上度過餘生。生活在省委下屬的老幹部療養院,日子過的有保障,得益於黨對老幹部的關懷和愛護。生活在那裏不僅費用全免,每月還有相當高的退休薪水。畢竟是黨的高級幹部,待遇非常人可比。有國家的關照,作為女兒的曉婉的日子自然過的好很多。在經曆了如此多的變故後,她開始對人生有了新認識,開始了新的人生計劃。

父親個性耿直,剛正不阿,是女兒眼裏真正的黨員應有的形象。有時她在想,如果黨的幹部都像父親一樣,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必然可以和美國的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幹的一樣好。到底是用人不當造成的結果,還是製度本身有內在的缺陷,讓你無法選拔真正的有用和可用之才?為什麽在突然之間,那麽多黨的高級幹部成為腐敗的典型?而又是他們,在過去那麽多年來,代表著黨的形象,擁有人民賦予的權力。

學校已經通知她,將提拔她擔任校黨委副書記和副校長,接替宋世勳走後留下的空缺。中國的政治就是這樣,一會左一會兒右,左的倒了由右的來填充空缺,隨後幾年又會是右的倒下,輪換著由左的來填補。搖擺不定,從一個極端衝向另外一個極端,反正中國有的是人,至於是什麽樣的人,那就得看當時的政治需要來進行合時宜的定位和描述了。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永遠代表著偉大、光榮和正確!

學校選擇了你,是有眼光。父親鼓勵她說。她笑了笑:所有的父親在麵對女兒被提拔時,都會這麽說。薄熙來在政治上得意的時候,他的父親肯定也一次次給他類似的鼓勵和肯定。宋世勳被任命時他的父親也肯定做了同樣的。這就是為人父母的自然特性:自己的都是最好的!咋們中國人似乎更是這樣也更在乎這樣!

看著女兒的笑容,父親臉上一絲憂慮一縱即逝:個性如同自己的女兒,今後也不知會不會和自己一樣,得罪很多人?對於他,女兒去美國生活,雖然沒有在國內這樣轟轟烈烈風風光光,或許會有更好的生活質量和更理想的結局。

這樣的想法也隻是稍縱即逝,在他骨子裏,還是咋中國最好,美帝還是咋們的敵人。不同的隻是,已經從昔日的敵人,變成現在的競爭對手和潛在的敵人。差別實際上並不大。

世界早已從意識形態的對抗,變成持久經濟成長和科技進步的競爭,轉化的現實,他很難認識到。習慣的力量,在這裏表現的再明顯不過。父親在位時,缺少靈活性,死死板板堅守原則,有意無意之中,他斷了不少人的財路和政治前途,後來還讓不少人進了監獄或是受到不同程度的製裁和懲罰。在他被雙規的時候,這些人借機給了他不少的顏色。

權力就是為了玩遊戲用的。蒼劍曾說過。曉婉迷迷糊糊的記得,但她一直不認可這樣的理論。在她眼裏:權力就是份責任,是個行使義務機會的賦予。如果不看到這點,權力就被被濫用,結果就是權力賦予者對權力行使者的懲罰,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秋後算賬的結果。

當年蒼劍以輕蔑的一笑,回答了她的高論。

等了一會,蒼劍又說到駕車違規。他說:駕車違規在哪裏都有。中國人違規之後喜愛用關係來打點,很多時候都得以成功,結果是更加的肆無忌憚。在美國,靠關係打點來回避被處罰的可能性幾乎沒有,但是,人們照樣時不時違規。雖然都知道違規被抓後的代價不低,你知道為什麽還是有人會選擇鋌而走險?駕車違規和權力濫用,看上去很不相幹,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她靜靜的聽著。他繼續:在美國,法規明確界定,也沒有關係可玩,為什麽還是禁而不止?在習慣上,美國人肯定比咋們更守規矩、守法,但在人性上,你是不可以說美國人比咋們更高級高明的!問題就出在人性上!

你的結論是?

人性是不可改變的。特別是對於一個龐大的管理係統而言,你不應也不可基於對人覺悟的信賴,就賦予其過高的沒有監控的權力!國家如此,企業如此,家庭也是如此。任何一個團隊,隻要有團隊存在的需要和目標,其中的權力就必須有足夠的監控,適時的約束,不是像我們這裏這樣的秋後算賬為主的威懾!

她也曾經將蒼劍的理論講給父親聽,父親也隻是微微一笑,沒有置評也沒有否定。那段時間她不能認可,她覺得,很多時候更可能是命運的糾纏。那麽,命運又到底是什麽呢?

她曾經問父親。不同時候獲得的答案非常的不同。

(原創,版權所有,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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