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馬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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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聚櫻花盛開時(1)

(2018-03-07 04:55:34) 下一個

第一章

2007年3 月20日。汶匯科大校內的凱旋門世界餐廳,坐落在落晶山山頂,全玻璃牆麵構造,出自世界著名設計師,早年移民美國的校友之手。山頂不大的平麵上它獨傲群雄:五層高,每層六百八十八平方米正八棱形,玻璃牆之間由鋁合金連接,看上去完美無瑕。除上麵兩層下麵選擇單向透視,從裏向外。頂樓是個陽台式的全開放平台。

落晶山半山腰以上沒什麽大型建築,別墅式的小樓,像頑皮的幼童,欲藏還露,在密密麻麻的森林中時不時露出頭顱。圍繞山腳而建的校區,延伸有一公裏長。落晶山的北邊是麵積巨大的燕湖。湖的西北是大片濕地——燕湖森林公園,邊緣還有片梨園,相依相伴的有梨、桃、柿子等果樹,有幾十年曆史。

西北和梨園相連的是省委所在,紋匯省的政治中心。

坐在餐廳靠湖麵方向,放眼遠望,熒光閃閃,湖光春色盡收眼底。漫山遍野不同顏色的櫻花正盛情開放,肆無忌憚,爭香鬥豔。湖周邊和東北方向相依的夫子山,也點綴著五顏六色的櫻花,守護著帶有神秘色彩的一棟棟小洋樓,那裏是中央機關的資產。

已經一動不動的坐了好一會,太陽才剛剛伸出地平線。她像剛剛回過神,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打開,好多次,猶豫、機械、神不守舍。陽光已經張滿過半的湖麵,她終於還是打開了沉重的手機,極為緩慢的按動了鍵盤,發出一份短信,這才感覺心情有點舒展。關上手機,站起來,映入眼簾的漫漫色彩斑斕的櫻花,被呆滯的目光死死的頂住,停留在眼表。

這棟建築是他的傑作,也是她的驕傲,幾年前他以夫妻名義捐給母校的校慶禮。諾基亞是最新款,市場上最先進的機種,國內還沒有,幾天前閨女托人從美國帶回。她知道是他的意思,還是接了:算不算是他給的禮物,為了這個特別的日子?

最近,她在寫關於諾基亞成功的案例文章,有了最新產品,也可借機體驗一下。每家公司的成與敗,都有其必然性。諾基亞的成功到底基於什麽?有什麽可以借鑒?

諾基亞的業務正如日中天,不可一世,是業界最成功的榜樣。學術界在談:是不是該借助南韓和諾基亞模式,集中國力打造幾家大公司,或許容易形成競爭力,快速打造一個科技與製造強國。需要短平快,中國人饑渴厲害。

欣賞美景,還是構思大作?身後有了一個頗有磁性的男中音。

她紋絲不動,什麽也沒聽見,繼續發呆,心裏被胡思亂想塞得滿滿的,一會婚姻一會國家的科技戰略。她覺得傻:自己這樣的書生來朔造國家的科技與產業戰略,是不是像讓馬謖告訴諸葛亮排兵布陣,博弈司馬懿?將這樣的問題送到他手裏,肯定會強調市場調節,而這又是決策者不想要的。想到這她明白:人們要的並不是真理、真相,隻是能證明自己意願正確的理論。

她歎了口氣,覺得太累,不願再繼續想下去。

這就是她,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在婚姻崩潰時刻還有心思考工作。前者是個人小問題,後者是關乎國家未來的大事。

悠閑西裝,紳士氣質十足的男子輕步走近,停在咫尺相隔,左斜後一尺遠,平行排列著,注目山景和湖光春色。說完一句後,兩個木雕固化,就那麽靜靜的呆著。

周六早上,餐廳客人很少。右方不遠處是對衣著普通甚至有點土氣,顏色不再鮮豔的老年夫妻,坐在那竊竊私語,平淡、溫和,卻和諧、默契。她注意到,他們已經在那坐了好一會。正是看著他們一起相處的溫馨,內心深處存放傷感的暗匣才轟然裂開:這就是她當年所想,所期待的白頭偕老。可今天,她再次需要麵對的卻是該不該同意離婚!

不大的樓層感覺空蕩,大的怕人,隻有四人的空間裏,沒人注意到兩個雕塑的存在。

不知又過了多久,肚子咕嚕的一聲,將她喚醒,才意識到身邊有人。

對不起,來了?多會?她轉過身輕聲細語,沒有驚訝也沒詫異,沒有幾十年不見的老友間特有的期待和對各自經曆的好奇。

沒什麽,剛到。如果知道有這麽美,恐怕早就回了。男子讚美的口吻真誠,發自內心。

美國這樣的美景恐怕不少。特區就有不少櫻花,據說沿著公路一排排的延伸了好幾裏,每年都有不少人專程去那裏看花、賞花。

在東北部,櫻花好像到處都是,特區的櫻花走廊自然是最出名。漫山遍野配上湖光春色,這裏也獨一無二,日本人都會羨慕。男子是陸天沐。

做工精致的圓形玻璃餐桌,對坐著她和他。他是耶魯大學商學院的終身教授,剛接受她所在的商學院聘請,作長江學者來母校,是她在負責聘請和接待。

對不起,有事抽不出身。小邱招待還好?她說的是學院秘書。

非常好。她是個非常細心,聰明的人。隻是可惜。他知道她在找借口。昔日好友幾十年不見,再次重逢居然這樣尷尬,是他所沒想到。他明白又不明白,國人間的私事公事糾纏,為什麽就必須如此複雜。按美國習慣,不僅不禮貌專業性也不夠。

可惜什麽?她的語氣倒坦然,沒有愧疚也沒有尷尬。

這麽聰明伶俐的名牌大學畢業生,做這種秘書工作,也是對教育資源的浪費。他想不出該說什麽,就從已經開始談的小邱繼續評論下去。

都這樣。不然,讓高中畢業生來做,做得了?她似乎想找茬,語氣雖平和還是帶著一絲絲怨氣。此時的她,急需一個垃圾桶,對接她的排氣口。

他變的更呆了,沒有意識到秘書職位所擁有權力之大和油水之厚,哪是美國所可比。想到這,她用眼掃了掃他那充滿學究,充滿生機的臉龐,輕輕的歎了口氣。

怎麽,有什麽不開心的?他輕聲的問。

沒什麽。她也輕輕回聲,凝固的臉色上擠出一絲極不自然的微笑。

他也以輕微、自然的微笑回答。他看出她不自然的假笑,沒有繼續追問。這個假笑是如此的陌生和做作:真誠和誠實,曾經是他在她身上看到的最可貴的個性。

隨即,她深沉的吸了口氣:這麽多年還是天真和坦率,書呆子氣十足。

他說:昨天早上到的燕湖。時差折騰睡不著,一個人早早出來走走,想不到在這裏巧遇。在他眼裏,她曾是個知書達理,懂禮貌的女人,文雅漂亮,善解人意,心地善良。二十年來她的心態、做事風格,居然變化如此巨大:她身上已沒有昔日的影子,除了似曾相識的軀殼。

你氣色不太好,還多了點憂傷。敏感的他幾秒就讀出她的內心感受,他不想讓自己的不快感,打攪這難得的,他渴望很久的美好再遇時刻。他在努力。

是不是說我很老了?從來不在乎人評論年齡的她,今天特別敏感,好想找個人吼一頓。

哪裏。依然年輕漂亮,像遍野盛開的櫻花,正在花季,燦爛奪目。他想以調侃的語調來活躍氣氛,普通話不很利索,有時故意放慢,似乎是在尋找合適的中文詞匯。

美國佬對女人都這麽恭維,不怕有人訴你性騷擾?口裏雖然生氣,心裏卻被他的甜言蜜語說的開心起來,硬冰開始融化,雖然極緩慢,憂愁的深壑從眼角開始慢慢變淺。

我一般不評論,自然就沒人有機會,除了你。他說的是事實。

都是世界聞名的學者,還這麽貧嘴,是得有個厲害的人來管管你這不著邊際的嘴巴。邊說邊是她漫不經心的微笑,這一次是出自內心,隻是曇花一現。黑雲傾城之壓,她難有心情。

你笑起來真美。他開心起來。

怎麽會有時間?她問。過去十幾年學校已邀請多次,都被他以沒時間拒絕。

休年,我可以呆上整整一年,如果你需要。他所說的休年,是大學每七年給教授一年的帶薪自由時間。目的是給他們一個完整的大塊時間,讓他們能安心的做點有大價值的研究。

謝謝你對女兒的關照。

沒什麽。也沒做什麽。她自立性很強,融入能力不錯,很像你。來前我還見過她,看上去和當年的你一模一樣。我都覺得是不是時光倒流,或隻是幻覺。

她說過。

她和我說了很多關於你和他的事。他還是忍不住扯出話頭。

小孩多嘴,懂什麽?!

直覺和本能是都有的。她早就不是孩子。我們到頂樓看看?來前就很想去那看風景,追憶青春年少的歲月。還幾次夢到站在頂樓,踩著一堆玻璃的景象,隻是不知感覺如何。

想家了。人就這樣,年輕時的記憶會隨身陪一輩子。習慣的力量吧。她說。

是想家。想有個溫馨的。他自然的歎了口氣。

功成名就,標準的白富美。下一步是不是該衝擊諾獎?那不一直是你的夢想嗎?她明白他說的想有個家是什麽。女兒多次說過他的情況,也建議自己放棄名存實亡的婚姻選擇他。這也是為什麽,她計劃選擇正式場合,用公事公辦的方式來接待這個老友。她不想讓他產生錯覺和感覺到不該有的暗示。沒想到還是在這遇到,難道隻是巧遇?

她得固守二十年前做出的承諾。

開始流行“孩子離開上大學,父母離婚各走各”。女兒頭年夏天高中畢業後去美國讀書。隨後他就開始求她離婚,似乎也是為了趕時髦,被她拒絕。她不想離,想再努力挽救,她覺得緣分在,隻是他需要時間來調整自己。

1986年秋天,陸天沐進入普林斯頓大學讀物理博士,兩年後通過資格考試。如按部就班,三年後他該完成再找份工作,繼續過日子當物理學家。但他選擇放棄專業。不久後轉到耶魯商學院讀博。四年後,博士論文得了個國家級大獎。隨後他在商學院教書一直到今天。

同一年,宋曉婉和賈蒼劍也獲得博士,在中國他的母校。

加入耶魯商學院後,陸天沐做研究和教學的同時,還在波士頓一家投資公司做兼職顧問,待遇豐厚。那時他和妻子琳達相處融洽,恩恩愛愛,撫養著兩個年幼可愛孩子。德裔琳達在紐黑文一家保險公司做高管。他不可能花幾個月時間呆在遙遠的中國而丟下妻兒。美國人多數無法理解更不能做到,夫妻間何以能忍受如此長期的分離。他在谘詢公司所獲得的收入之高,也不是國內長江學者補貼所可比。

四十出頭的宋曉婉,是商學院正教授,博士生導師兼學院黨委副書記。在這樣年紀在這種等級的名牌大學,她的成績傲人,而且還是女性。

她為人和藹,書教的很認真,被學生私底評為最美,最睿智的教授。都知道她有個極為富有的老公,同時又吃驚,如此富有還依然兢兢業業於工作,生活過的也普通、平常。

她們的相愛故事早成為校園經典被級級相傳,次次加級和神化。大家都羨慕他有福,被才貌雙全的她看上。也佩服她的眼光,賭上個如此優良的績優股。

人生是投資,既需要眼力也需要耐心,不是賭。在和學生談個人感情和前途選擇時,她曾說,語重心長。她基於專業知識結合人生,來開導大家對投資理念的理解,讓很多人受益匪淺。

剛上大學時她讀的是物理係,大學畢業那年她考取本校管理學院讀碩。她原本也有機會像陸天沐一樣,通過考中美聯合培養研究生計劃(CUSPEA)留學美國。為了她的羅密歐,她選擇留下繼續做他的朱莉葉。

當時,就讀數學專業的賈蒼劍選擇到商學院讀計量經濟學碩士,師從一位幾十年前在美國獲得博士學位的老教授,國內最權威的數理經濟學家。老教授當年在麻省理工的博士論文,還是經濟學界偶爾引用的文獻之一,此後,老教授再也沒在國際學術刊物發表任何論文。

他原本也有機會直接去美國讀博士,但是,他選擇了老教授,基於對他人格的欽佩,被他的拳拳愛國心所感動,也被他的赤誠打動:國家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老教授四十年代末畢業,隨後在馬薩諸塞州立大學找了份教職,在商學院當助理教授。在那裏他認識了當助理教授的上海女子朵拉,並且很快墜入愛河。新中國成立,留學生中開始出現活躍的愛國團體,遊說同學們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

一直對政治不關心的他選擇回國,朵拉則想等等,看看他回去後的感覺再說。

他們就此大洋相隔,一晃就是幾十年。幾年前,朵拉帶著兩個孫子,來這呆了幾天。她早已退休頤養天年,一輩子沒有結婚,後來領養了朋友的孩子。朋友在美國海軍任職,朝鮮戰爭後期被派到韓國,一次事故永遠的留在了那。事故後,朋友的丈夫在去韓國的飛機上又飛機失事葬身大海。被短期托付給她的兩個幼兒從此成為她的孩子。

老教授回國後受到國家領導人的接見和誇獎,並因此受重用。專業上,國家暫時沒有需要,他就一邊給本科生教基礎數學,一邊花大量時間學習《資本論》,改造思想,提高理論素養。

幾年後,在組織的關懷和安排下,他娶了校醫院的醫生,歸國華僑。她家裏所有親人都在英國、德國生活。

在文革開始時,他選擇馬克思主義的唯一正確性作為自己做學術的基礎,家裏那些他千裏迢迢從美國帶回的大量經濟學原著,昔日自己最重要的資產,要麽被他送給圖書館,要麽直接當廢品賣掉。如此極端做法,開始時為他贏得短暫平靜和廉價讚賞。不久後,因為美國背景,他被作為明目張膽的美蔣特務給抓了起來,遭到批鬥和懲罰。幾年後,一對兒女和妻子也因他的緣故而一個個離世。孩子忍不住被人羞辱自殺,妻子因無法麵對孩子的離世而絕望上吊。原本溫馨的小家庭,慘兮兮的留下他這個行屍走肉的,慢慢伴隨著歲月從中年走向老年。

文革期間,掃了很多年學校廁所。很多次,他因廁所味道重而被批甚至是遭肌膚之痛。文革後,他又搖身一變成為權威經濟學家,學校的重要招牌之一。幾年後,又有了著名管理學家的頭銜。這時,在美國昔日的朋友和同事,好幾位已擁有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頭銜。自己唯一嫻熟的《資本論》,也在幾年的掃廁所中被時光洗刷幹淨。

歲月殘留不多,心有不甘,還想在年邁的歲月做點有價值的事。基於他的建議,學校開始從理科學生中尋找願意學經濟學和管理,並有潛力的苗子加以培養,借此打破原本隻招經濟類本科生,以社會主義經濟學為基點的培養模式,加強了在現代經濟學、管理學方麵的人才培養力度。蒼劍和曉婉同時被選中。

大學畢業時,既沒有需要準備考試的競爭壓力,也沒有擔心分配去向好壞的憂慮,悠閑中,他們選擇了仙人渡天池山頂,來享受擁有獨特、羅曼蒂克的野營度假。

蒼劍的老家就在仙人渡天池附近。兩人騎著自行車,六點多從校園出發沿公路北行。太陽出來前,三月的大地還有點寒氣,路旁卻早已山花爛漫。農田裏的油菜花已有少部分開花,多數還在待放。山坡上的小麥開始由綠變黃,麥穗隨著微風搖擺著身子,在向來客行禮。仙人渡天池在仙人山主峰側翼的一個山坳,中心是個麵積頗大的環山天然形成的湖麵,比附近地區的平均海拔要高百米。整個景區由延綿十幾裏的峽穀組成。

從校園出發向後山,沿著櫻花湖畔一直向北。這裏離繁華的市區還有點距離,附近多數被濕地公園和大學校區所覆蓋,騎自行車行走非常方便。離開市區後還得跨越一個有兩百多米寬的河麵。幾年前,這裏建了大橋取代以往的石墩。蒼劍記得,小時候一到雨季,人們隻好依賴渡船解決來回的交通問題。

就是那次在仙女峰,她將自己給了他,義無反顧。她對天發誓,堅守到永遠,白頭到老。他接受了她,答應愛情不老,青春可逝!

(汪翔 原創,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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