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就在蒼劍聚精會神的眼裏看著曉東,腦子裏胡思亂想時,不經意間抬頭,突然發現衝進暴風雨中的慧欣,覺得奇怪。愣了一會,眼見雨下的越來越大,她卻站在雨中似乎失去感覺。來不及細想,蒼劍衝出窩棚,將慧欣拉進來,馬上拿起一塊大浴巾為她擦去頭上雨水,再用浴巾將她裹起來。
怎麽回事?知道懷孕了,還折騰什麽?邊做著該做的事邊以責備和不解的口氣說。
慧欣一臉驚慌,稍微安頓點後,說出了原委。
蒼劍轉身看了看曉東,他正在那發呆,估計是進入了深思考狀態。即使是這麽大的響動,也沒有將他從沉思中拉回。蒼劍搖了搖頭,心裏想著“無可救藥”幾個字!
先在這呆會,但願沒著涼。我去看看。蒼劍邊說邊安頓還在顫悠悠渾身發抖的慧欣。他原本好想給她一個擁抱,給她點安慰,但她的身體語言依然如故:離我遠點!
蒼劍猶豫了一下,隨即他披了件雨衣衝向雨中,進入山洞。
山洞現在做了慧欣的閨室和儲藏間。三個男人住在外麵不遠處的窩棚,就是剛才蒼劍坐著看曉東做學問的地方。現在隻有他和曉東,鬆光去了哪?這個問題曾在腦海閃現了一下,就被曉東那燈光下獨有的側影給吸引去。蒼劍像在欣賞部雕刻藝術品,此刻坐在那一動不動的曉東。
外麵黑雲密布,山洞內外能見度都很低。一陣閃電,蒼劍看見躺在那的鬆光,嘴裏還在念叨著“達慧,達慧”。再一陣更強烈閃電,蒼劍看見羅鬆光頭部正在流血。
他走上前欲扶起鬆光,老遠就能聞到股酒味,伴隨著惡心味,他能感覺到腳下滑溜溜的嘔吐物。他高高舉起的拳頭停住了。片刻後,他將抓住對方衣服的手鬆開,鬆光被重重的摔在地上,出了低沉的一聲悶氣。
隨後幾天,慧欣發高燒,因為驚嚇和雨淋。
羅鬆光也因頭部受傷感染而發高燒,好幾天不退。
四個人,兩個重病號。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經過精心護理,兩個人都康複。
事後,鬆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和造成的傷害,站在她麵前,想說什麽又說不出。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已經不知道什麽叫道歉和認錯。
在他的職業生涯裏,“認錯”和“道歉”意味著職業的終止和職業生命的終結,這是他所在行業的行規。正確是自己的,失誤和過錯從來就是部下的!
他在她麵前站了好久,一聲不語。
有屁就放!蒼劍站在一旁,低聲,卻很嚴厲地說。
算了。知道就好。你們這些官老爺,早就不知道人間的道德倫理是什麽。有你這樣的官僚,既是民眾的不幸,更是國家的不幸。她說。這次,她很稀罕的多說了很多詞。
她的寬容和大度,讓蒼劍更覺得她可愛、可信任: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開始時他覺得隻是軟弱的個性,時間久了才慢慢明白:這才是真正的強者!
王慧欣的肚子越來越大,很快就大腹便便。
不時的,她會感覺莫名其妙的腹部墜痛,身體裏麵像有一個沉重的鐵坨在撕拉自己的器官,伴隨著劇烈的疼痛。發作的時候,一陣陣的冷汗止不住的往外冒。
大家在思慮一個問題:接生!
大家覺得,發生在她身上的是孕婦正常的妊娠反應。
她忍著,計算著日子。看看再也瞞不住了,她不得不告訴實情。
於是,更嚴重的挑戰擺在大家的麵前,胎位不正,可能是宮外孕!
慧欣說,女人的子宮就像這個圍起來的菜園子。懷孕的坯胎就像園子裏發芽生根的種子。當種子生根在園子裏麵的土壤裏時,就是正常的宮內孕,植物生長的環境好。如果是趴在邊沿和門口外生長,那就是異位。
她像在給小朋友搞科普。麵帶微笑,口氣溫和,將巨大的痛苦和恐懼深藏在內心深處,指著不遠處的菜園裏說。
幾個男人圍坐在她身邊,聽的很認真,像溫順的孩子。
對於胎位不正的可能性她早就有懷疑,在慢慢的自我證實。在確信前她不想給這幫男人增加額外的擔憂。
兩個人隻能保住一個,而且隻有孩子有生存的希望。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慧欣對陪伴在身邊的蒼劍說,口氣中帶著勉強的輕鬆。最近,她越來越頻繁的感覺惡心,嘔吐。
自從那次醉酒後,在可能的情況下慧欣有意識的選擇遠離鬆光。曉東將幾乎所有的安靜和閑暇全部獻給了數學思考。在孤島,蒼劍成為慧欣唯一可以談談的人。無形中,她和蒼劍說話的口氣也慢慢的變得溫和,多了點溫度,少了不少的冷漠。兩個心靈的距離越來越近。
明白自己的處境後,慧欣倒是鎮定了下來。
我知道你是誰。有天,慧欣覺得是時候說出實情。她語氣溫和慢悠悠的,似乎是在回憶一個遙遠時代發生的古老故事。
喔?蒼劍倒是非常吃驚。他一直覺得,兩人在來海島前是不應該也不可能有交集。她的話倒是讓蒼劍開始尋思,她態度的變化是不是也和這種認識有關?昔日的自己,春風得意之時,為了利益,估計是得罪了不少人。可那時候,那是在商言商,沒什麽錯。
你當然不會知道我是誰?她的語氣很肯定。那時他是那麽的高高在上,自以為是,他怎麽會在意自己這樣的小人物呢?
他用迷茫的眼神看著她,在快速的思索到底是怎麽回事。
蒼劍坐在那靜靜地聽,似乎是在聽春天的細雨滴落到地麵發出的微小打擊聲,那曾經是他小時候的最愛,又像是在聆聽一個與自己沒有關係的古老傳說,像小時媽媽坐在床頭講的故事,曾經是感覺最溫馨的瞬間。但此時的他,聽著聽著卻絲毫沒有睡意,大腦似乎是片空白。
和風細雨,心平氣和,就像在講他人的故事。說了一陣,王慧欣感覺困了想睡會。蒼劍點點頭。看著閉上雙眼,呼吸均勻平靜,一臉安詳的樣子,蒼劍站在那呆了一會兒。
隨後他走出山洞,來到海邊。此時的他心裏五味雜陳:生活邏輯和追尋的目標,人和人間該如何相處,利益和情感和道德間,到底該有怎樣的分界線。對於這些人們看來,在日常生活中不需要和不值得考慮的問題,他此刻覺得占有了自己大腦的全部。
呆呆的坐在海邊的山石上,看著日落的餘暉漸漸地消失在海邊的地平線,他在搜素記憶,檢討昔日自己的所作所為。他記起曉婉曾說過的話:記憶像個充滿魔力的萬花筒。不同的時候不同光線,你能看到非常不同的景象。環境和心情會改變你思考的視角,由此影響你的判斷。
昔日,他覺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提升中國製造業的水平。今天,這一切曾經的偉大誌向,都讓自己覺得幼稚可笑,是不著邊際的豪言壯語。閉上眼睛,看見的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有筒卻沒有萬花,甚至沒有一點點光線。
思維在瞬間凝固,消失。繼續深深的思索,尋找到的隻是淺淺的一絲最後的記憶,已經變的非常模糊,似乎是發生在很久很久的年代,一個和自己沒有絲毫關係的人身上:他幾乎將她和她們的公司逼到了絕路,而她卻在自己最危難的時刻救了自己一命。
記憶飛回2007年3月20日。馬來西亞吉隆坡國際機場。
飛機頭等艙裏,蒼劍和冰雪在悠哉閑哉地品嚐葡萄酒。
候機室的檢票口,一對中年男女正急匆匆趕來,像對趕著去外地打工的農民工夫妻,打扮看上去稍微整齊點,臉上都有汗珠幹了來不及嚓掉的痕跡。他們是吳榮康和妻子王慧欣。到了檢票口,他遞上機票和護照,服務員快速的驗票和護照,處理完後再遞回。身邊的候機區已空空如野,入口的電子鍾顯示離起飛隻有十幾分鍾。剛走進入口登機通道大約十來米,他的手機響了。
他打開安靜的聽了會,說了聲“知道”就掛上。慧欣,我不能走,你先回去穩住債主,我搞定這筆馬上回去。生死就在一博,肯定能挺過去。說著他給了她一個擁抱又在她臉上吻了下,快步退回,走出剛才來的入口回到候機室。她還沒回過神,他的背影已消失在走道盡頭。
她來不及細想,快速的走向另一頭。服務員已開始拉起登機門,她快步跨了過去。座位在經濟艙後部,乘客都做好起飛準備。她向後排唯一空著的兩個座位走去。隨身攜帶的隻有個小型旅行包,她正準備將旅行包放到座位上方的行李存放箱,手機短信提醒音樂響起。快速放好行李,坐好戴好安全帶,飛機已進入跑道。
大家早已坐定且帶好安全帶。乘務員正在講安全注意事項,演示如何帶安全帶。她打開手機看到短信:有點變故,得再呆幾天。不用操心,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愛你的康。
短信後麵是個閃動的愛心小圖案,跟在後麵的是隻可愛的小兔。看著短信,她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苦澀,帶著溫馨和滿足。
她關上手機,眼睛看著外麵。此時,飛機已經離地衝向藍天。
站在候機廳巨大玻璃窗前的吳榮康,看著飛機帶走了自己心愛的女人。不知為什麽,此時此刻他心裏五味雜陳,內疚,忐忑,甚至有點絕望。
一個原創產品,在市場上做的好好的,突然間對手插入,不僅製造了功能相似的山寨,還憑借強大的資金實力搞傾銷——對手的市場價隻有自己成本的三分之二。
他很清楚,此時迎戰對手,隻有幾條路可走:最容易的選擇是退出,就此認輸,同時止血求生。如果跟進對手的價格,每賣一件就是虧損,剛好入套。
就這麽輕易的選擇退卻,不是他的個性。尋找獨特的在乎原創價值的客戶,在信息化的今天很難,在中國基本沒有。所有客戶在乎的似乎隻有低價和再低價。至於產品的技術來源,沒人關心也沒人在乎!他明白,國內市場在這場短兵相接後,會幾乎丟盡。通過大數量的製造,基於規模經濟來壓低製造成本,需要大量資金和大量市場。對手基於資金的富有先行製造,賭注下在市場肯定會很大,足以消化掉已經生產的產品上。自己沒有這樣的資金實力,也沒借貸人可尋。於是,他想通過專注獨特的細分市場,基於個性化的對高端消費需求滿足,來度過當前難關:先生存下去,再尋找對策。活著就是最大的機會!
原本已談好的客戶,估計受對手鼓動有動搖。他非常需要這個訂單來度過難關。他必須再回去做更多說服,至於是不是有效果隻好聽天由命。沒有強大、完整的對智慧知識產權的保護,一切創新,在中國的土地上都是白談和扯淡。以山寨為主打的中國品牌,何時能走出這個山寨陷阱?!企業家在抱怨,政府官員在呼籲,就是沒有該有的法律。即使有了,也沒有對法律實實在在的嚴格執行。一切都被自我得意的中國式的人治特色所掩蓋。一切都是空洞和高調,所有人都在急於搞短平快。中國管理製度的根本,就是在鼓勵官員搞短期的績優工程,沒有誰真正在乎企業的長遠利益,雖然這也是國家的長遠利益。
麵對這樣的現實,他沒有多少選擇。
吳王科技有限公司,是幾年前由吳榮康夫妻一起打造的家科技產品研發和製造公司。起家是吳榮康在科研所的發明。當時,他曾遊說所領導將科技成果產業化。他所在的是中原地區實力最雄厚的研究所,擁有大量優質科技人才和為數不少的成果。但是,幾乎所有的成果都隻停留在紙上。科技和現實應用的脫節,是科技界的普遍現象。
研究所有個產業部,負責將科技成果產業化,一直以來經營不善,虧損嚴重。一個怪圈一直在循環:缺乏有競爭力的產品,追隨熱點做出的山寨,又往往慢半拍而滯銷。搞科技這一攤的,沒幾個人有興趣為產業部開發產品。有興趣經商的科技人員,又因為無法獲得決策權而不願意去“打下手”。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帥才,都有自己獨特的意誌和策略,都想擁有最大決策權,對資源獨斷調動和使用、支配。而擁有最高權力的總經理又同時擁有背景,來自父親,沒人能撼動他的地位,雖然將公司做的一年不如一年。他,就是當年的那個胖公子鄧奚喬。拚爹時代,爹爹代表著一切,也實實在在就是一切。在大學團委幹了幾年,經商致富成為新時尚,鄧奚喬被作為有管理專長的特殊人才引進到研究所,擔任新成立的產業部總經理。
過去,所辦工廠主要為研究所做樣品,代為購買實驗設備和實驗所需原材料,後來還做些簡單小商品加工,雖然是簡單仿造,這樣的小山寨作坊在一個供給極度短缺的年代,卻有利可圖。仿造除了獲得短期利潤外,和科研所的業務搭不上任何關係,成為典型的不務正業。即使是這樣,也是像撞大運,做一遭運氣好賺一筆。賺了錢大家就分了,作為各種名義的獎金。如果虧了,就將虧損計入科研所運行虧損的賬上,上報,來年再想辦法用撥款補。沒有風險的生意就這麽磕磕碰碰的做了幾年,也還是做的不好,最終造成坐吃山空的結局,還累積了數量巨大的赤字。
所下屬還有農科所,擁有大片農田,做實驗用的,沒幾個人意識到農田的價值。若幹年後,就是它們讓鄧奚喬成為億萬富豪。
科研所是個藏龍臥虎之地,各種各樣的人才並不少,卻不怎麽被待用。
原本說,科研所應該以基礎科學研究為主,但在真正的基礎研究上,卻沒有幾個人做的有模有樣,大家隻是裝作有模有樣而已。全國都一樣,也怪不了他們這些老實人。大環境如此,即使你有通天本領,也不過是被壓在五指山下的悟空。很多人都這麽的自我安慰,自得其樂地活著。
吳榮康不同。也許是年輕氣盛,也許是難以忍受行屍走肉消磨時光帶來的心靈痛苦,他決定試一試。沒有當王的野心,也不覺得自己是那塊料,但他有衝動,有將自己的成果轉化為產品的妄想。他始終生活在自己打造的理想王國中,他想做自己喜愛的事,過個普通的靠智慧和勤奮得來的生活。從小到大,這樣的生活一直是他所受的教育灌輸給他的,也是他所看到的不少美國人成功的模式。妻子王慧欣鼓勵他一試:人生一世,趁年輕時可以承擔得起,冒點險值得。
稀裏糊塗順著大潮流,他辭職下海,一年後她也加盟,合力打造夫妻店。他還一度高興的對她說:理想和現實實際上就是這麽近,很多人沒有感覺到,是因為沒有膽量一試!
剛開始幾年經營業績還不錯,看到有利可圖,研究院的產業部還注入部分資金加盟入股。試生產的產品投放市場後客戶反應不錯。他的產品說到底也是山寨外國的,由於少了研發費,也沒有營銷開支,外加人工低廉,物品質量也差一截,賣出的標價隻是對應國外產品價格的三分之一。這樣的低端產品對很多低端需求客戶,非常有吸引力。再者,作為國內第一家也是唯一,市場前景一片大好。他知道產品很粗糙,需要更深入的技術開發。沒想到,這種開始看來不是很複雜的開發,卻花了好幾年時間。
就是在這段時間,鄧奚喬靠和蒼劍合作搞地產開發發財,發財後的鄧奚喬主動選擇離開了科研所,他原來的職務被另一個也有背景卻更不靠譜的人占據。慢慢的,吳榮康的公司選擇了遠離,結果也就完完全全的成為獨資個體戶。
很多私營公司,要麽買空賣空玩空手道,快速致富和倒下。要麽玩地產,借助銀行貸款和與政府部門的關係獲得資金、土地而大發特發。很少有私營公司認認真真的做產業。即使有,也隻是非常簡單的山寨。義烏小商品市場的發達,就是後者模式最成功的代表。
第一類人多數成為富豪榜上的過客,殺豬榜上的名人。第二類,則構成後來很長時間富豪榜上的不倒翁。第三類則依然故我,滿足於中國式的小家庭作坊,靠廉價勞力打天下。
吳榮康公司雖然也是搞山寨,但畢竟有些技術含量,算是高級點的山寨。即使如此,資金不足,科技實力有限,動作也快不起來,做大做強的黃金時段就這麽著的,讓他們一再錯過。
又過了幾年,等到他們開始批量生產時,大環境已發生很大變化,很多人意識到類似的機會。於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情形發生: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通過開發地產積累大量資金的蒼劍公司開始介入,才幾個月,將吳榮康經營了幾年的基礎全部摧毀!蒼劍公司在吳榮康公司技術的基礎上做了微小改動,再借助厚實資金和強有力營銷,靠低價壟斷了市場。
(原創,版權所有,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