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戴笠吸取了在南京保衛戰失利後,第88師師長孫元良自保的策略。他先是躲進了漢口的租界,想等到稍微安全點後再通過水路逃回重慶。他覺得,日本人在武漢會像在南京時一樣展開屠城。但武漢畢竟不是南京,南京得手時,日軍氣焰囂張,以為大開殺戒,以赤紅的鮮血征服民國的首都,蔣介石政權就會被嚇破膽,放棄抵抗,選擇和解,甚至是投降。他覺得,燒掉民居,逼著普通市民逃走,放棄幻想,也是做了件好事。
到武漢占領時,日軍開始清醒:中國人遠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麽容易被征服。武漢保衛戰付出的代價,也遠高於日軍高層初期的預期。武漢戰事後,日本國傷筋動骨,好久恢複不了元氣。最有意思的是,原本計劃雄赳赳、氣昂昂開進漢口的日軍,在黃陂縣城附近打住了前進的腳步。
遠遠望見漢口上空滾滾的濃煙和一聲接一聲的爆炸聲,日軍觀望了一陣才小心翼翼的從岱家山開進漢口市區。後人說,戴笠搞的這一出,實際上是為掩護自己安全撤離贏得時間。
在租界躲了好幾天,奇怪日本人開進漢口的動作為什麽如此之慢的戴笠,還是悄悄的帶著幾個隨從,從水路溜回去了重慶。至於那些派來保護他的隊伍,他早就顧不上,讓他們自生自滅好。同樣是躲進租界隨後再找機會逃走,戴笠的經曆可遠沒有孫元良的來得偉大。
孫元良當年向南京下關的退卻,可以說是受命為之,這也是為什麽事後蔣介石沒有治他臨陣脫逃罪的原因。當初宋希濂隻是勸告他回去,而不是以軍令威脅的道理所在。再說,人家孫元良還是上海保衛戰的功臣,那個為蔣介石賺足麵子,堅守四行倉庫的八百壯士,也都是他的部下。相比之下,戴笠就是一個膽小鬼。
後來,有人這樣回憶戴笠撤離武漢的情形:
國軍撤離武漢後日軍本可以立即進入;但聞武漢三鎮連續不斷的爆炸聲,遠遠看著滾滾的濃煙,有所遲疑。市內秩序已亂,商店關門,長途電話不通;法租界也將與華界相通的道路封鎖,緊閉柵門,禁止通行。戴笠的一名隨從尚未找到交通工具,眼見戴先生困處法租界內,隻能幹著急。隨後他越牆而出,好容易找到一艘汽艇但又機件不全,缺少汽油。他再與盛福生汽車修理廠情商,對方始派出優良技工漏夜搶修,加滿汽油,可是又無人會駕駛。情急下隻好央請技工三人,以駕駛汽車的技術權充水手。萬事俱備之下又因法租界禁人出入而無法將戴先生和隨行的王魯翹接到江邊。於是,盛經理親自開來一輛消防車,讓戴笠和他的手下得以靠換上的火警製服逃出。汽艇急駛周家口,鼓浪前進之際,又發現有三架日軍的水上飛機正停在江中。敵機見有汽艇立即以機槍掃射;所幸天色昏暗,未受損害,急忙折回改沿內河向沔陽進發;又被岸上土匪發現,鳴槍呼停準備搶劫。當時事機緊迫,進退兩難;隨從與王魯翹毅然開槍反擊,並加速馬力急馳通過。廿七日午後,眼見沙市在望,汽艇又發生故障擱淺了。隻好再雇小船兩艘繼續前進,等到抵達沙市已經萬家燈火;急電長沙派車來接,方得化險為夷。
寫的像小說,委婉、曲折、動人。特別是,對待普通人戴笠還有那麽好的脾氣,也還是那麽的謙卑和客氣。日軍的記載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在10 月25 日決定放棄武漢。撤退前,蔣介石命令國民黨軍隊破壞武漢的戰備設施。 10 月26 日黎明,岡村寧次指揮的第11 軍波田支隊侵占了武昌,26 日午後,日軍第6 師團又占領了漢口。 27 日,日軍再派出高木支隊占領漢陽。這樣看來,日軍的遲疑最多不過半天時間。
凝雪海受了點輕傷,沒有參加對戴笠的護送,帶著幾個兄弟輾轉回到家鄉。
此時的漢口麵積並不大。現代化建築基本上都屬於沿江的租界。作為漢口生活的國人,漢正街是主街道。除了少數的富人外,多數的居民都比較窮,他們居住在貧民窟的茅屋和高腳屋裏。相對富有一點的,可以住上瓦房。
1930年代的漢口,隻能用多災多難來描述。普通人想活下去,真的很難。
1932年,漢口還曾經曆了一場大洪水肆虐。整個三十年代,漢口及周邊地區災情不斷,人禍不絕。大的就有三次:先是1931年的洪水。那年7 月28日,漢口江堤潰水,隨後的大水將整個漢口變成了一片澤國,有些地方的水位高出屋頂。隨後是34年和35年的水旱災。天災,又伴隨著匪災,還有蔣介石沒玩沒了的對共產黨軍隊的圍剿帶來的戰禍,人民生活稍微安定一點後,就迎來了日軍的進犯和占領。
三十年代世界性經濟危機,對漢口地區的經濟影響也很大。1929年危機開始肆虐美國,31年後漢口經濟也跟著開始不景氣,相比之下同期省境內的農村經濟變得更為糟糕。開埠通商以來漢口被卷入全球資本主義體係中,成為全球財富的一個中轉站。通過它,西方列強把來自中國農村腹地的財富源源不斷地轉運到上海,最終送往倫敦、紐約、巴黎等地,結果帶來農村腹地的更加貧窮。而這又成為農民鬧革命的動力和唯一選擇。這也是為什麽,後來在兩湖地區會出現很多軍隊將軍的原因。根據1932年的調查,湖北農村37.5%的農戶有負債,次年上升到46%,而這些借款中大約四成以上的是為了食品:一半的人在借糧度日。
1933年2月時,都市上一個拉黃包車的車夫,最低限度每天都有三四角的收入,而 “農民終歲勤勞,仍然是一文莫名,手頭異常拮據” 。當年農民辛辛苦苦幹一年的收入不及在城市混的,和今天的經濟格局有幾分類似。問題是,連續幾年的天災人禍,很多農民不得不麵對高利貸的盤剝,就此走向惡性循環,不得不離開農村,進入城市謀生。結果,盡管城市底層民眾的收入較低,還是可維持生存,比起同期多數農民靠借貸度日甚或不能維持生存,狀況要好很多。
那時漢口工人月平均收入最低也有11元。而根據1937年《湖北省年鑒》統計,省內各地雇農的年工資最高隻有55元。原本以為,在城市,這是上天賦予的一個讓人活下去的機會,卻又由於日軍的占領而給毀掉。
一切都是為了戰爭:國家還在,人民卻死了!
南京大屠殺如此,黃河決堤如此,漢口的大火也如此!
戴笠等人撤走之後,王家棟留了下來。他們按照預先計劃好的,步行向山區退卻。由於日本人已占領漢口北部的郊區,王家棟最終也不得不從漢陽繞道。
至於為什麽日軍沒有在占領武漢時,表現出在南京時那麽的殘暴,那位僥幸逃脫上絞刑架命運的戰犯,日軍當年占領武漢時的最高指揮官岡村寧次,戰後拚命為自己臉上貼金。
岡村寧次說,在田家鎮要塞攻克之後不久,自己就親自飛到廣濟前線。除了慰問前線的將士之外,更重要的是關於軍紀的交代。他警告部隊說:進駐武漢之後,我不想看到有在南京那樣的大屠殺和大量的奸淫燒殺發生。這一次,咋們的皇軍要“堂堂正正的”進入漢口。
蓄謀已久的日軍,其高級軍官中有很多的中國通,不少人對中國的了解,甚至超過很多中國自己的高級軍政將領。遠道而來的入侵者,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做功課,“知己知彼”的價值在他們那裏得到了充分的應用。
日軍也有“個性”,不同的部隊有不同的差異,不是簡單的“殘忍、殺人不眨眼、缺乏人性”幾個臉譜化的關鍵詞,就足以描述的。後來的歲月裏,凝雪海不得不麵對的日軍,那些駐紮在漢口北部的鬼子,到底是什麽樣的“人類”?有必要先說明一下。
當時,駐紮在田家鎮要塞附近,正計劃著進駐武漢的,是稻葉四郎師團長和承擔第一線指揮的牛島滿旅團長。岡村寧次在後來的回憶錄中寫道:當時,按照自己的命令,稻葉四郎師團長回答說:讓我師團的兵完全杜絕強奸和搶劫行為,恐怕有些困難。不過我們已經做了安排,除了計劃讓軍紀最好的都城聯隊(宮崎縣)的兩個大隊進入漢口市區外,其餘的部隊將不許入城,而是向漢口北部(也就是凝雪海家鄉所在的黃陂)前進。目前,我們正在讓都城聯隊逐步接替已有的前衛部隊,以便到達漢口時,他們能夠成為最前衛的部隊。
日本軍隊以紀律嚴明著稱:令行禁止。從稻葉四郎師團長的這,來自岡村寧次自己的回憶錄中的幾句話,不難讀出,日軍領導者是如何遷就甚至是縱容士兵野蠻行為的。隨後在漢口北部發生的一係列野蠻事件的由來,在此也有了答案。事後來看,岡村寧次自己也承認,這樣的“限製”也隻是短期,不久之後,他就放鬆了對自己部隊的軍紀要求!
日軍的部隊組成,多以士兵來源地集中編製。都城聯隊的士兵基本上都來自日本九州地區東南部的宮崎縣,這裏西接鹿兒島,南麵大隅海峽,北連大分和熊本縣。其東部為平原,西部為山地,屬於山嶽縣,人口主要居住在東部沿海和西南部的平原上。那裏氣候溫暖,日照時間長,被稱為“日向國”。森林資源豐富,森林覆蓋率為76%,到處生長著繁茂的亞熱帶植物,號稱陽光和綠色的土地,被外縣人稱為居住條件優越的縣。
今天的宮崎縣,交通方便,景色宜人,風景充滿南國情調,旅遊觀光業發達,是南九州旅遊的一大基地,是日本屈指可數的旅遊勝地,有“國際會議勝地”之稱。農牧業發達,工業主要以製造業和建築業為主。宮崎縣北部的五瀨町,還是傳說中的“天孫降臨”之地,也是日本國的發祥地。按照日本人編造的神話傳說:古時為了治理日本天神降落此地,此後就有了日本國。該縣流傳著大量神話,保留著很多古時的傳統。宮崎縣的日向市,是中古時期日本與中國貿易船的出入港口。西都市的西都,原有許多日本4世紀到7世紀的墓葬,共計300多個,有前方後圓墳、方形、圓形等各種形狀,據說墓葬與大和古國有關。在高千穗町是流傳著日本民族產生神話的地區,神話被編成夜神樂娛樂形式表演。有人認為那些神話,是敘述南方民族移居過程的。
來自宮崎縣士兵的相對文明和人性一些,到底是與那裏比較優質的生活環境有關?還是因為,日軍高層對於自己部隊的訓練,原本就是以野獸為參照係?
第一線指揮官的個人經曆和指揮官的個性,決定了人性在戰爭中的作用。
稻葉四郎(1885年12月-1948年3月)在武漢會戰和隨後的南昌會戰與第一次長沙會戰中,以騎兵中將身份擔任第六師團長。大阪府出身的他,是按部就班培養出的精英。幾乎所有的日軍高級將領都有類似的經曆:規範、係統的科班訓練與大量的實戰結合,再基於戰功獲得提升。在這樣的係統裏,隻會紙上談兵的人很容易被淘汰掉。
1913年12月二十八歲,擔任中國政府聘任的北京陸軍大學騎兵教官。四十歲(1925年)時進入日本陸軍大學接受高級培訓,次年被送到法國深造。29年8月晉升騎兵大佐,那年代的騎兵是日軍重要的快速機動部隊。次年任騎兵學校教育部長,1934年晉級陸軍少將,次年3月就任關東軍騎兵第4旅長,騎兵學校校長。1937年8月晉升陸軍中將,就任騎兵集體長。同年12月接替穀壽夫就任第六師團長,手下兩個旅團長今村勝治和牛島滿,個個都是大名鼎鼎的悍將。
38年編入岡村寧次的11軍參加武漢會戰,單獨沿長江北岸攻擊前進,戰無不勝:6月擊破徐源泉軍團占領合肥;8月擊破李品仙軍團四個軍占領黃梅、廣濟;9月在國軍十一個師的內外圍攻下,擊破李延年軍團占領田家鎮要塞,砸開了通往武漢的最後一道門戶。岡村寧次稱之為日本師團戰力第一。39年4月參加南昌會戰擔任策應,在武寧方向擊退川軍王陵基集團兩個軍和湘軍第8軍李玉堂及第73軍彭位仁部。9月參加第一次長沙會戰,以一個師團在新牆河正麵經過苦戰突破伯陵防線,迫使關麟征集團的五個軍撤退。12月接替川岸文三郎成為東部軍司令官。1941年10月退出一線待命,12月被編入預備役。1948年62歲死去。
牛島滿則在日本投降前最後一戰的衝繩島戰役中,讓美軍吃盡苦頭。生於東京的牛島滿是家裏的第三子,日本人讓老大繼承家業,年幼的則為謀生和法律要求選擇當兵。牛島滿從士官學校到軍校,一直保留著優異的學業記錄。陸軍大學畢業二十一年後的37年3月作為第六師團步兵第36旅團旅團長,陸軍少將,率部參加金山衛登陸,就此扭轉戰局。隨後攻克上海、南京,並參與南京大屠殺。武漢會戰期間,在今村支隊攻克田家鎮後,喜愛迂回的牛島滿指揮所部快速穿插,與日軍第二軍協同截斷國軍第五戰區數十萬軍隊的退路,給國軍造成巨大傷亡,還俘獲第五戰區唯一的重炮旅,使本來就缺少重武器的國軍更是無力反攻。12月開始回國擔任預科士官學校幹事,校長,將他在第一線的經驗教導給下級軍官。39年升陸軍中將,隨後兩年擔任日本唯一一個專門用來兩棲登陸的第十一師團師團長。後又回到士官學校當校長近三年。即使是在戰事緊張的時候,日軍也盡可能將優秀的一線將領,派到士官學校去訓練下級軍官。
44年8月到45年6月任第32軍司令官,臨危受命,統帥兩個師團外加一個旅團展開衝繩島戰役,使美軍付出了6.5萬人傷亡、第十軍司令巴克納中將陣亡的沉重代價和三個半月的時間,打出了堪稱經典的防禦戰。 在戰敗已成定局的情況下,他又堅決的執行了日本政府下達的慘無人道的“玉碎令”,計劃殺光當地的所有琉球人。據不完全統計,在美軍登上琉球前他指揮日軍屠殺的琉球民眾高達26萬有餘,規模僅次於南京大屠殺。最後,他以武士傳統剖腹,結束了罪惡的一生。他死後還成為不少日本民眾心目中的英雄,被立碑紀念。美國軍事曆史學家認為,他和日本海軍的田中賴三中將,是美軍在太平洋戰場上遇到的最厲害的對手。野蠻和殺戮成性早已滲透骨髓,居然借助於戰爭機會搞種族滅絕。當年的日軍,就是這樣一批連自己的生命都不愛惜的“人類”,他們又怎麽可能會去愛惜被自己征服的弱者?
這些熟悉中國曆史,又受過良好文化和軍事教育訓練的日軍高級將領,再熟悉不過中國的曆史:每一次統治中國的種族變更,都是以大屠殺開始,以民眾赤紅的鮮血染就。秦朝如此,剛剛被瓦解的清朝如此,每個朝代都是如此。
在進駐武漢時,並不是因為日軍害怕殺戮,而是覺得,在武漢市區再那樣做已經沒有太大意義。在吸取南京屠殺的教訓後,留在武漢的也沒有太多的中國軍人,連普通百姓都很少,殺起來也沒有對象。更現實的原因是:戴笠一把火將漢口給燒了,大火過後沒幾個人呆下來。而在武漢外圍,日軍一如既往,繼續保持了一貫性的野蠻和殘忍。這才有了後來凝雪海他們不得不出手的反擊。對比在武漢和在南京發生的,很容易看出鬆井石根作為第一線最高指揮官,對於南京大屠殺所負有的不可推卸責任。戰後接受絞刑,死有餘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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