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37年11月4日傍晚,太陽西斜,緩慢墜落,將天際的海洋映射出大片的火紅。
初冬的天氣,晚上已經有點寒冷。留守大金山上的國軍班長老袁頭,站在哨卡哨兵的身旁,用望遠鏡認真的瞭望遠處的海洋。晚霞真美,他不止一次這麽嘮叨著。除了翻滾不停的波濤,時不時呼嘯的海風,一切都如往常。
上海方向依然炮聲濃濃,濃密的煙雲和火光,舊的後又出現新的,一直沒有消停過。上海的外海,還能隱隱約約看見日軍的軍艦,搖曳在海浪之中,悠閑自得,觀望著上海城區的毀滅。
老袁頭是大家給袁班長取的綽號。時間久了了,都沒有人記得這個老袁頭的真名。他那一口的湖北話和三十幾歲的年紀,讓人看上去老成,憨厚。如果沒有戰爭,也就是個普通的中年農民。老袁頭原本是個農民,先被軍閥抓去當了兵,後來又被北伐的國軍俘虜成了國軍。走南闖北已經十好幾年,是從戰火中滾出,死人堆裏爬來,經驗豐富的老兵。長官派他帶領一個班作為前哨瞭望哨,負責監視海麵可能出現的異常。
上海方向的戰事越來越激烈,每分每秒,都有日軍和國軍的傷亡。
軍人不怕死,讓咋們去,也能咬死幾個西洋鬼子。有人這樣說的時候,他就會回個“就你個熊樣子?”這種東北人喜歡的口語,也不知道是從那裏,什麽時候學來的。
他知道,對麵的海濱,集結有第八集團軍的主力,擁有經營多年的成群碉堡、暗堡,排列有序,號稱堅不可摧。現在,又由號稱戰神的張發奎將軍指揮。大家都知道,張將軍做人清廉,愛護士卒,打起仗來有章有法,百戰百勝。雖然時不時和蔣介石有些摩擦,也還是總司令信得過的軍事帥才。不然,如此重要的戰略要地,不會交給他!
給我瞪大眼睛,死死的看好附近的海麵,連一個壁虎也別讓它爬上來!這是老袁頭每天例行的囑咐。是海龜,不能讓海龜偷偷的爬上來!很多時候,士兵都會如此的調侃和回答。他也隻是一笑,大家心知肚明就好。
他有預感,自己估計會葬身在這個孤島。他有點不服。首長說,日軍打不到這裏來,還沒有那個膽量。他覺得應該是,可是,內心裏卻依然的七上八下的,半信半疑。
大金山島距大陸金山嘴6.2公裏。該島平麵形態略呈菱形,中部寬闊,西部狹窄,最長處963米,最寬處437米,海岸線長度2390米,麵積0.229平方公裏,主峰高103.4米,是杭州灣最高和最大的基岩島。據說很早時它和附近的小金山島、浮山島都還是陸上的弧丘,後來海麵上升,海水又成年累月的不斷侵蝕低凹的連接帶,才有了今天的孤懸於大海。
五日三點多。海麵開始起霧,且愈來愈濃,能見度越來越低。海島上,幾步外就相互看不見。就是在這時,十幾個日軍士兵,通過小艇悄悄的靠近了海島西南部,隨後不久,駐守的十一個國軍士兵,在還沒有鬧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的情況下,就死掉了。
今天的大霧之後,一定是大潮!一切都在日軍指揮官的預料之中,似乎是上天神助,如同諸葛亮的借東風。淩晨四點整,日軍第10軍在第4艦隊護衛下,乘坐著100餘艘大型船艦,靜悄悄的進入杭州灣待命。隨後不久,日軍飛機飛抵金山衛附近的海濱,沿海的一切軍事設施,都成為轟炸的目標。飛機剛剛飛離,艦炮又開始吼叫,隨後又是日軍的空中轟炸。相互交替有序的進行著,連續兩個多小時不間斷的炮火洗禮,國軍花了多年心血建造的防守工事,號稱牢不可破的堡壘,頃刻間消失在廢墟之中,伴隨著日軍火力的準確、高效,金山衛鎮也變成一片瓦礫。
淩晨五點,日軍十一萬大軍,同時發起登陸攻擊。帶著登陸部隊的帆船,像無數隻巨大的海龜、螃蟹,黑壓壓的快速湧向平坦的海灘,隨後是漫長沙灘上隱隱約約衝向海濱的人群。第18師團從金山衛以東金山嘴、漕涇一帶,第6師團外加國崎支隊,從金山衛以西金絲娘橋、全公亭一帶,同時發動登陸攻擊。
此時,守衛金山衛沿海的國軍守軍隻有300餘人,兩個加強連,不到一個營的兵力。幾個小時的轟炸之後,已經有很大的傷亡。國軍戰士不顧一切,和如蝗蟲般撲來的日軍做拚死抗擊。以卵擊石,越來越多的戰士在日軍強大的火力之中倒下,能夠拿起槍的越來越少。眼看日軍合圍即將成功,抱著來日方長的想法,沒必要做無謂的犧牲,大家選擇在日軍完全合圍前衝出。最終僅28人突圍成功。
成功登陸後,日軍衝進金山衛鎮和周邊的村莊,見人就殺。一天下來,金山鎮周遭地區除了日軍,已經很難見到一個活著的中國人!戰後統計:金山全縣被殺害2933人,被燒毀民房2.6萬多間。鬆井石根的奢殺成性,此時已經露出了真麵目。日本人曆來遵守紀律,日軍更是個令行禁止,紀律嚴明的軍隊,沒有最高指揮官的暗許,普通士兵是沒有膽量肆無忌憚的!
十一月中旬。蘇州,一家別致的院落。
上海派遣軍司令鬆井石根,因為肺炎在次療養。寬敞的客廳,坐著司令官鬆井石根和惠子等若幹人。鬆井石根的臉色蒼白,看上去還很虛弱。從小就體質弱的將軍,今天看來更有點弱不禁風。別說是一大把的年齡他,年富力強的中年漢子,經受這般的鏖戰,沒有幾個人不會倒下的。看著將軍的臉,雖然氣色差了點,但心情看上去不錯。為了天皇,將軍真的拚了。此時的惠子,感覺到的隻有欽佩和崇拜。
祝賀將軍!中國軍就此將全線崩潰,攻陷南京指日可待!有朝香宮鳩彥王掛帥,後麵的事沒有什麽值得將軍操心的。一位在坐的軍官舉起手裏的茶杯,用中文對鬆井說。大家都看得出來,此時,任何人擔任主帥,結果都是一樣的。國軍已經潰敗,一盤散沙,即使沒有主帥指揮,各自為戰,皇軍照樣能夠輕易的擊碎任何中國軍隊的抵抗。
今天,將軍要求在場的人隻講中文。1937年11月,朝香宮鳩彥王代替生病的鬆井石根擔任上海派遣軍司令,並指揮12月2日到6日攻打南京的戰役。朝香宮鳩彥王應該是覺得,輕易就可以讓自己功成名就的時刻到了!一個小小的島國,居然如此輕易的攻陷一個大國的首都,多麽激動人心的壯舉,多麽偉大的功勳,一定值得名流千古!
這對將軍是不是不太公平?惠子覺得是。沒有什麽,曆史自有公斷。能夠親自幫助實現大東亞共榮,功勞屬於誰,並不重要。鬆井石根語氣平和,看不出半點怨言。但是,敏感的惠子還是隱隱約約覺得他內心深處的不服。他接受命令返回上海,為的不就是一種成就感?半途而廢,可不是將軍的個性!我有點憂慮?惠子吞吞吐吐。
不要有顧慮,說吧,是什麽?停了一會,還沒有等到惠子回答他繼續:能猜到。
過度殺戮,對於皇軍的聲譽會不會不利?而且,上海周邊到處都是西方記者和外交官。在金山衛,一個鎮子被全部殺光。在上海到南京的路上,也是一路殺個不停,無區別的殺戮。
現在是朝香宮鳩彥王在指揮,他應該知道分寸的。身邊的一位將軍在為鬆井偏護。估計他自己也明白,這些部隊都是鬆井石根的下屬,指揮作戰,文官出身的朝香宮鳩彥王哪是將軍的對手。即使是帥印不在手裏,第一線的日軍指揮官,對於依然坐在主帥位置的他的想法,不能不在乎!既然將軍不說話,那隻能理解為默許。對於軍紀,鬆本一直以嚴格著稱,世人皆知。
一年多之前,惠子就作為鬆本的秘密保鏢,隨同他一起遊說中國的實權人物,對於鬆本的個性和內心的想法,有著不錯的理解。
情報的價值巨大。鬆本轉換了話題,一邊說一邊舉起茶杯眼神看著惠子:為你慶功。你父親不愧為皇軍的驕傲,情報界的楷模,還培育出你這麽優秀的帝國精英。鬆井講著一口標準的中文。對中國國情民情的了解,他覺得自己比蔣介石這個昔日的學生強的太多。
謝謝將軍,您太客氣了。惠子知道,將軍和父親是摯友。不久前父親在上海被害,將軍這是就此表達他的哀思。不然的話,在戰爭如此緊張的時刻,怎麽會有時間陪自己這樣的小人物喝茶聊天。雖然皇軍勢如破竹,攻陷南京之後,還有很多事情得做。
父親之死,特高課覺得,應該是共產黨夥同國民黨一起幹的。
將軍和蔣介石也算是很有淵源。兩個老朋友,以傾國之力對抗,也是舉世無雙。惠子說。對於將軍和蔣介石當年長期的交往曆史,她知道的不少,隻是奇怪,將軍如此的不遺餘力打擊,其中到底有沒有私欲、個人情緒?是啊。這家夥不知深淺,僅憑他那點學識和才幹,也能統治這麽大一個一盤散沙的中國?亂世用重典!中國古人說了無數次。中國人需要咋們優秀的皇軍來實施重典!老哥幫助幼弟教訓幼弟,天經地義。鬆井石根分貝不高的言語帶著明顯的的得意。
你怎麽會確信,蔣介石一定會調走張發奎的主力,還是如此的徹底?
調走是肯定的,隻要我中央突破施加的壓力足夠大,蔣介石就必然會調第8集團軍主力馳援。蔣介石對張發奎是想用又不放心。一個多疑的人,這種個性,必然給他帶來失敗。
在忍辱負重,全盤考慮上,他做不到司馬懿、諸葛亮那樣,連周瑜都不如。他就是個賭徒。在賭咋們隻會滿足於局部戰爭,也已經無兵可調,必須在乎國際輿論等等一些不著邊際的東西。而我呢,則賭他的個性必然會體現出來,他名義上擁有的軍閥部隊,多數的不會聽從他的指揮,在關鍵時刻,畏畏縮縮,拖延委蛇,甚至是當縮頭烏龜。我還賭,一旦突破他的外圍防線,隨後就是大潰敗。一屆勇夫,哪知道全盤考慮戰局,哪裏有能力搞明白,在最壞的情況下,該如何保存實力,交互掩護,循序撤退。
將軍真是神算!
實話說,張發奎是個難得的將才,將他安排在杭州灣防守,是很有戰略眼光的。我賭的是,蔣介石難以善始善終!隻要張發奎的主力離開杭州灣,咋們再借助於大霧突襲,兩邊夾擊,即使張發奎想回援也來不及。關鍵在於快速和猛攻和出其不意。隻是沒有想到,蔣介石對張發奎是如此的狠,隻留下了區區兩個連的兵力。在和平時代,這樣的兵力或許還夠!
隨後,是鬆井石根開心的大笑。
惠子覺得,蔣介石缺乏戰略性思考是一個方麵。國軍似乎還是滿足於人海戰術,死拚,硬衝,征戰沙場無意生還。這種戰法,在局部戰場的死磕時,會有一些效果。但是,蔣介石的失敗,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對時局的誤讀,在這方麵,開始時連皇軍統帥部可能都沒讀明白。
鬆井石根的考慮則深遠的多:既有可能來自張學良手下二十幾萬東北軍對東北的威脅,也有來自蘇聯的乘虛而入,還有可能出現的國際輿論的壓力。蘇聯方麵,斯大林的大清洗幫了大忙。隨後的試探,也證實了短期內蘇聯無力參與中國事務。同時,蘇聯更應該在乎的還是一直虎視眈眈在尋找機會的希特勒。雖然早在任命鬆井石根作為上海派遣軍統帥時,最高參謀部曾經很明確的告訴他:局限於局部戰場,打痛國軍即可!
但是,有像近衛文麿這樣的戰爭狂人和他合作,誰能擋住他前進的步伐,除了國軍的子彈和槍炮?沒有日軍最高統帥部的配合,單靠鬆井石根自己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畢竟實力有限,不可能做到!這是一盤全方位的大棋,需要整個國家機器的配合。鬆井石根獲得,還很完美!
在接任帥印離開東京時,鬆井石根就心照不宣的,對前來送行的近衛文麿首相和杉山元陸相等人放出話:此番無論如何也要打到南京去,請首相您理解這點。
多年之後,麵對日本的戰爭責任,近衛文麿曾經“回憶”說:當時自己就有些詫異,有種不詳的預感。言下之意,責任在對鬆井石根的失控。兩個師團的預算,最後變成九個師團加一個旅團三十萬日軍精銳的參與,日本國的傾巢出動。算到這一步,估計近衛文麿也會覺得自己的狡辯過於蒼白,如同兒戲。近衛文麿本人就是個戰爭狂人,此時的鬆井石根比他更加的瘋狂。1945年日本投降後,在麥克阿瑟的傳訊壓力麵前,這位出身於僅次於皇族的第二高階貴族家庭的近衛文麿,為保住家族顏麵選擇服毒自殺,時年五十四歲。
啟用鬆井石根這位攻堅戰專家是基於慎重考量:用後備役老年軍官打一場局部戰爭。在8月12日時,日本大本營給他的是由第3、11兩個師團組成的上海派遣軍,趕去支援駐上海的海軍陸戰隊。而他,在離開東京前就開始四處活動,要求近衛文麿協助他再撥給三個師團。他需要五個師團的兵力。很在乎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鬆井石根,不僅早就對上海和南京附近的地形作過細致的調研,而且,還深入研究過第一次淞滬會戰。五年前的那場戰爭,日軍最終出動了三個師團七萬餘人,打了個平手。對比之下他覺得,再增加兩個師團以十萬之眾,在占領上海後就應有足夠兵力進攻南京。現在他手裏有的,可是九個日軍精銳師團!他覺得,此時沒有做不到的,隻有想不到和不敢去想到的。此時的他和頂峰時的希特勒沒什麽差別,不僅僅隻是誌得意滿。
坐在麵前,說話溫和,像個仁慈老爺爺的鬆井石根,言語之中透著超乎常人的底氣和信心,雖然日軍勢如破竹,國軍如決堤的洪水一瀉千裏,老爺子眼神裏卻看不出輕飄飄的輕浮感,有的隻是對更為偉大目標和理想的期待,更深入的思考和更長遠的計劃。惠子似乎明白,皇軍之所以戰無不勝,不就是因為有這樣睿智的指揮官嗎?
才二十多歲,年紀輕輕的惠子,思考的深度和廣度,遠遠超越她的年齡。父親在世時曾經多次對她說:過度成熟,是她的優點,也可能是她的命傷所在。年紀輕輕的軍人,應該以為天皇和帝國奉獻犧牲的精神來約束自己,很多地方不是自己該糾纏的。父親說的委婉,她卻聽的真切明白。就像現在這樣的時刻,她原本不應該過多的思考麵前這位老爺子腦子深處的動機。
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一直以紀律嚴明著稱的這位皇軍統帥,隨後不久會放縱自己的手下,製造慘無人道的南京大屠殺!而這樣的放縱,在金山衛就已經開始。日本人的等級觀念深入骨髓,軍人服從命令的義務更是,特別是對於中下級軍官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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