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七、八月的樣子。田家鎮要塞。夜晚,天氣燥熱。半月吊在空中,向大地撒下淡淡的月光,躺坐在戰壕裏麵的人們,身上披著透明的淡淡霧紗。對著月色,凝雪海輕輕的吹著口琴,琴聲優雅、低沉,輕快中帶著若隱若現的思念,平靜中帶著絲絲的淒涼。他對家人的思念,對於未來的擔心,都在這低沉的琴聲裏,都被大家理解的真真切切。誰說聽懂音樂需要專業的訓練,當時所處的自然環境,就是對聽眾最好的本能性訓練。山裏人,很多都會吹笛子,口琴什麽的。山裏的生活,在有些季節很忙,有些則非常的清閑,閑的讓人感覺窒息似的寂寞。這時候,有些年輕人就選擇,用這些簡單的樂器來打發時間,來抒發自己內心深處的感覺。
凝雪海的口琴是跟父親學的。很小他就喜歡聽父親吹,稍大點後就跟父親學著吹口哨,慢慢的哼哼為數不多的曲子,哼多了後,習以為常慢慢的熟悉、記住了。他記得,滿十歲生日那天,父親送給他一隻口琴,是專門托人從漢口新買來的。從那以後他隻要有時間就陪著父親,或坐在水邊的岩石或高高山崖之上的山頂石塊上,或夏天的大樹下,或春天空氣中飄滿桃花的桃花園裏。
一隻口琴,記載了父子倆在一起相處的太多美好的記憶。
有了自己的口琴之後,村邊的那塊桃花園,就成為他們度過共同時光最多的地方。不論春夏秋冬,不論是天寒地凍的寒冬,還是大霧彌漫的早春,每天很早就有他們父子倆在那練功習武的身影。父親年輕時到處跑江湖,吃了不少的苦頭。在被人一次次的欺負之後,要強的父親慢慢跟人學會了幾招幾式,後來又在這些的基礎上自己琢磨出一套自己獨特的拳術,他稱為桃花拳,因為,是在這桃花園裏練習才變的爐火純青。
桃花園是孫家坳裏他的家最近的一塊比較大的平地,也是一個安靜的場所。在清晨,很少有行人在這裏出現:村子裏的人多數不會起這麽早,外地的人,多數也不太會這麽早走到這裏——一個林深樹密,野狼經常出沒的地方。
練拳被他們稱為熱身,熱身之後,天氣不錯的情況下,父親就會帶著他上山,要麽打獵要麽挖草藥,還教他下套,製造簡單的弓箭之類的土製武器。等到滿12歲時,他已成為非常優秀的弓箭手,槍法也相當穩準。隻是,那時所用的是火銃,在槍法上沒有十環、九環之類的說法,打不遠,打出去的不是點而是麵。至於弓箭,射程畢竟太短,威力有限。
在功夫之外,他的“飛毛腿”,就是在那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攀爬中慢慢形成的。做的多了就習慣了,習慣了也就成為自然。這,就是父親的邏輯。
第一次露身手是在十三歲那年,在盤山鎮,一個人將三個兵痞子給收服了。那次收服讓他很開心,可是,回家之後卻被父親訓斥了一頓:早就告訴你,功夫不是用來打架的。
隨後,父親也沒有過多的責怪,確實是,對方太無理,自己也隻是有限的自我防衛,也算點到為止。可是,就是在那次之後,人們越傳越神。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因為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原因,上門花高價請他出麵,要麽擺平,要麽報複,要麽隻是擺擺樣子壯壯膽子。
自然,這一切都被拒絕了。起碼,人們還沒有意識到,他家裏還有一個更厲害的老爺子呢。不久之後,他父親就被抓去打仗,就有了後來戰死沙場的結局。吳佩孚的人能夠找上來,也是因為他們父子大名在外。一定程度上,是兒子的逞能害了自己的父親。
更讓凝雪海沒有想到的是,他自己的命運,似乎就是父親命運的簡單重複,不同的是,那一次是內戰,這一次是對付外來的入侵者。
日軍使用了前期成功的類似戰術:先是試圖實現水上突破,隨後就是來自海陸空的重炮攻擊,再之後就是陸地進攻。鬼子的攻勢很猛。飛來的炮彈,像密集的冰雹,隻是更大更凶猛,很快,四周的土壤、建築、石塊就被染塵血紅。有的地方,還像大雨剛過,還在流著。
在他看來異常厚實的地堡,幾顆炸彈之後,躲在裏麵的幾十號人就都被活埋。一天下來已經是軀體四散,隨處都可以見到軀體的部件,滿地都是被染紅的土壤和炸粹的石塊和水泥製成品。
紅色,還是紅色,曾經一度這是他見的最多,也是最不想見到的顏色。
一陣轟炸之後,就是哇哇怪叫的鬼子兵射來的如同雨點般的子彈。那叫聲,在他聽起來,比冬夜饑餓和寒冷中低聲哭泣的野狼叫聲還淒慘、難聽。
這一次,日軍的水上突破沒有輕易的實現,就集中火力進行陸上攻擊。
大同小異的場景一再的出現,陣地上殘缺不全的屍體越來越多,血色則由淺到深,又由深到淺。流動著的幹了,幹的上麵又有了能夠流動的。就這麽著,見到的都是血,赤紅赤紅!
付出不菲代價之後日軍意識到遇上了硬骨頭。按理說,田家鎮的地裏條件和工事建設,比不上馬當要塞,應該是更容易得手才對。在馬當要塞,一個波田支隊幾次衝鋒就獲得成功。這一次,水上的突破,幾經周折,還是沒有實現。日軍放棄了先行突破水上通道的戰術,加強了對要塞的轟炸和攻擊。一個波田支隊不夠,日軍又用上了攻擊力更強的甲級師團,搞車輪戰術。
百來號民工跟著在要塞幫忙,幫助修複被炸毀的工事,運送彈藥和運送傷員,也忙的不成樣子,死傷的也不少。戰事進行到後期,傷亡很大,可以投入戰鬥的士兵越來越少。指揮官看著這些跑前跑後,壯實的勞工,突發奇想,將他們也都編入了戰鬥隊伍的行列。給予他們最基本的瞄準和射擊訓練,十幾分鍾之後,他們就都成為戰場上的戰士了。
由於已經在戰場上呆了十多天,見的聽的多了,很多人也就習慣,對於流血和死亡也不再那麽懼怕。說來有意思,這些在戰場就地征兵獲得的士兵的戰鬥力,比通常辦法訓練的新兵,戰鬥力要大很多。於是,原本清一色的由國軍嫡係精銳穿著軍服守衛的陣地,如果從空中看,現在見到的就像是一群衣衫不整的土匪雜牌軍。很快,德虎意識到,這樣的陣容既對自己這方的士氣不利,也從一個側麵讓鬼子看到了自己一方的“心虛”。於是,指揮官接受了德虎的建議,大家全部換上了製服,來自已經死去的戰友身上的,看上去就像是一隻統一訓練出來的軍隊。
這時候,民工剩下的也隻有一半多點,很多人在對方的轟炸中倒下。
又是一輪進攻,又是一輪射擊,又是一輪死亡。
這就是中國軍隊,這就是中國人。沒有人的性命會被人看的重要。很多時候,就是為了一時一刻的“開心”和“快活”,鮮活的生命就可以如此快速的被清除掉。反正,二十年之後又是一個鮮活的生命!
凝雪海基本上是彈無虛發,顆顆子彈彈頭見血。身邊的民工,多數的則隻是將手裏的漢陽造當燒火棍使用:隻會弄出響聲,卻無法命中目標!
漢陽造是基於早就被國外先進國家淘汰的製造技術,生產的步槍。射程比較短,在稍微遠點距離的射擊中,命中率很難高。即使射中了,殺傷力也不強。這也是為什麽,他射中了不少的鬼子,可能真正打死的也不過一兩個而已。也是因為這,在武漢戰役中,鬼子的傷亡數字大,死亡數字卻小。而國軍的傷亡數字大,其中的死亡數字也非常的大。
要是能有一隻三八大蓋就好了。他對著身邊的宋小剛說。小剛也是山裏長大的,家就在附近不遠的一個山村裏,算起來還是他老婆家的叔伯兄弟,比他小兩歲。一方麵是沾親帶故,另一方麵是興趣相投,他們很快就成為知己。他一說他就明白,實際上兩個人都有類似的想法。但是,搞到一杆日本人的槍,也不是那麽容易。這時,他們幾乎是同時想起那個斷崖下麵的小路:如果從那裏下去是不是會有機會?
要塞地理位置獨特,一麵臨江是高高陡峭的懸崖,靠南邊的有一個比較窄的小路可以上來,下麵是堅硬的天然岩石,易守難攻,炮彈也炸不開,鬼子曾經試了試,丟下幾具屍體和帶走若幹傷員後,就放棄了從這上來的念頭。後方防守堅固,鬼子短期內還沒辦法繞道到後方進行圍攻。
凝雪海他們一直在這裏防守和修建工事,對地形早就了如指掌。他是一個喜歡觀察和思考的人。這十幾天的堅守,雖然國軍傷亡大,鬼子的疲憊也明顯。他覺得,鬼子也是人,隻要是人就會受環境的影響。麵對巨大的傷亡再對比一下戰前被告知的“對手不堪一擊”,和吹噓的“戰無不勝”,多數的日軍士兵這時該多了些膽怯,少了些張狂和不可一世。
既然如此,在草木皆兵時,如果再給他們嚇唬嚇唬,或許會有奇效的,就此搞隻三八大蓋估計也有機會。想到這,他在鬼子的一輪攻擊後,安排好大家做該做的事,說自己要上茅房,就和小剛一起帶著漢陽造溜走。走到崖頂,遇到守衛在那的士兵,還以為他們要逃跑,用槍對著他們。幸好他們手裏拿著槍,和對方解釋說是去執行特殊任務,並且請守衛山崖的士兵準備好隨時接應他們。他們知道,隻要是弄出響聲來鬼子肯定會追趕,隻要是追趕,上麵有人阻擊他們才有可能生還。這時天色已經開始變暗。他們悄悄的摸下山崖,發現下麵已經被鬼子守衛的嚴嚴實實,根本沒辦法過去。於是,很快又摸了回來。
隻好走水路了。 凝雪海對小剛說,小剛點點頭。水路就是長江的江水,山崖下麵。從下麵往上看,要塞的建築,開始時是有棱有角構造整齊。幾天下來,就成為像家鄉的丘陵小山包,光禿禿,曾有的棱角都被抹平,變的光滑。
兩個人在水下呆了會,終於等到一個到江邊撒尿的鬼子,算是歸他倒黴,還是一個已經負傷的家夥。鬼子的尿剛開始撒到頭上時,凝雪海就將那家夥拖進來水裏,沒來得及叫一聲就被悶死。就在他們準備撤回去時,日軍開始對要塞守軍使用毒氣彈。守衛在陣地上的幾乎全軍覆沒。凝雪海他們僥幸地保住了性命。
負責實施毒氣戰的波田支隊,是來自台灣的駐軍台灣軍團,其中有一小部分兵力來自台灣土著,都是些精挑細選的優秀年輕人,對於日本天皇有著極高的忠誠度。被他們打死的那個鬼子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日本名字叫山本俊雄。波田支隊屬於乙級師團,戰力不是他們的擅長,遠次於甲級師團,但是他們卻擁有獨門絕技——擅長於使用毒氣!
田家鎮要塞是田家鎮要塞群防守的主陣地。而和田家鎮隔江相對的富池口要塞則是其重要的側翼。為了占領這個側翼要塞,日軍的台灣旅團在十公裏的進攻距離花了整整八天。
9月23日,日軍付出巨大代價後占領富池口,就此田家鎮要塞側翼被突破,田家鎮要塞群已經被撕開一個缺口。修整幾天後,從27日開始,岡村寧次指揮的今村支隊一點五萬多人(相當於一個甲級師團)以陸海空配合立體作戰,從三個方向全線進攻田家鎮要塞主陣地。日軍已經不滿足於對岸距離相對較遠的富池口的被占領,其第3艦隊還逐步掃平江上布設的水雷,從水麵逼近要塞,以方便日軍軍艦直接對要塞進行近距離的火炮襲擊,支援地麵部隊。這樣一來,原來已經很難對付的陸空重火力攻擊,再加上來自軍艦的進攻,防守就更艱難。
為了攻打要塞,日本海軍竭盡全力,除了第11戰艦隊的大量內河戰艦外,還集中了40多艘戰艦,參戰的日軍戰艦總數量高達50多艘,擁有重炮上百門。進攻開始後,火炮如雨點樣撒向國軍要塞陣地,而要塞守軍隻有可憐的20多門要塞炮。激戰中,原要塞司令梅一平少將和炮台總台長秦德生等軍官,冒著日軍猛烈的炮擊堅持對抗炮戰,最終先後殉國。
日軍空軍也參與活躍,僅28日一天,日方就出動了400架次戰鬥機和轟炸機對要塞陣地進行了持續轟炸,當日投彈1500多顆,相當於100多噸炸藥。到最後兩天,要塞麵臨的是日軍第6師團和海軍陸戰隊數萬重兵,在近百架飛機和江麵上50多艘海軍軍艦配合下的聯合進攻。這時距核心要塞僅三公裏的玉屏山失守,守衛陣地的國軍342團團長李瀚卿受重傷。所有外圍屏障已全部丟失,要塞無險可守,被迫撤離。田家鎮要塞一共堅守了15天,造成日軍數千人的傷亡。
10月1日,田家鎮被第6師團今村支隊第11旅團及海軍近藤英次郎少將的第11戰隊攻占。隨後田家鎮要塞群就隻剩下一個半壁山要塞。日軍很快就集中火力,包括32艘軍艦的火炮和80架飛機,配合地麵攻擊的數千步兵,進攻半壁山要塞。即使如此,國軍也堅持了四天時間,代價是守軍98軍的一個旅傷亡一千多人,其中有個營僅有60多人劫後餘生。
田家鎮要塞失守,半壁山堅守已經意義不大,10月4日守軍受命放棄半壁山陣地,守備的385旅在破壞掉搬不動的要塞炮之後,掩護重炮營和高炮營秘密撤退。有意思的是,在隨後幾天麵對空無一人的要塞,日軍卻始終隻是在外圍開炮轟擊,不敢派出步兵進入。直到四天之後,日軍才在重炮火力的掩護下,小心翼翼的進入和占領了空無一人的要塞。
為了占領田家鎮要塞群,據日方戰後公布的資料是傷亡5千多人。很多學者估計更為準確的傷亡數應在7到9千,這包括第6師團,台灣旅團(波田支隊)和海陸軍戰隊方麵的總傷亡。而國軍付出的代價是1萬7千多。主要原因是日軍在重武器上的壓倒性優勢,還有相當一部分是日軍使用化學武器攻擊造成的。後來日軍找來當地民工將在田家鎮一線死亡的屍體收集和掩埋。在57師殉國3千多的戰場陣地隻找到一千多相對完整的遺體,其餘的被炮火炸碎。民眾把所能找到的殘肢,都一起葬在五福寺附近的墳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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