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柱的媳婦和母親
扣柱的母親是一直蹣跚在我童年記憶中的一個老女人。
她本不是楊莊的人,但自從嫁到了楊莊就像一棵樹栽在了楊莊的土地上發芽長枝了。她隻生了一個兒子她的丈夫就死了,聽我的祖父講就是因為這樣她才給她的兒子取名叫扣柱,幸運的是在那麽艱難的歲月中,兒子的性命竟真的被扣住了。
扣柱的母親很髒,這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也是永遠無法改變的印象。第一次見到這個髒女人是在我放學的路上。那個時候鄉村小學裏的學生放學後是不排隊的,離開了課堂就像是離開了籠子的鳥,我們四散飛去,而這個時候的我總是希望在路上發生點什麽,哪怕是有個獵人端著槍讓我逃命也會感到很有意思。於是我就養成了東張西望的習慣。
我是真正楊莊的人,姓著楊莊最大最多的楊姓。
一個楊字像是一條無形的線把所有楊莊的人牢牢地串著、係著,線頭就攥在老族長的手裏,他隻要拉一拉線,楊莊的人就會感到心髒被擊了一下,然後帶著這種振蕩統統歸到族長的門前,於是所有的大事小事就都有了說法和了斷。而總是喜歡沒事找事的我卻像是斷了穿孔的珠子從楊姓的線上滾落下來,成了一個例外,我在楊莊1976年的鄉村裏東張西望地走著。
我聽到了一個破舊的草房子裏傳出的哭聲和罵聲。哭聲像是號喪,像是死了人,而且哭聲的淒慘和遼闊讓人感到就是人沒死也必須死去似的。而罵聲更像是天塌地陷般地歇斯底裏,那聲音還不是尖得刺耳,是一種拿鐵鏟用力刮鐵鍋上的陳年灰垢的聲音,每一下都刮到了灰垢下麵鐵鍋的麵,聽得人不由得要跟著它一下一下地張開嘴、甩甩頭。那個楊姓中例外的七歲的我卻沉浸在對自己一種預感兌現的喜悅中,我走到那個圍著兩間草房的院子裏去麵對麵地傾聽。院子裏已經站了一圈人,我從大人的腿中間擠了進去。
於是我的眼前就出現了那個一直在我的記憶中蕩漾了三十幾年的影子,她佝僂著背站在門前的陰暗中,像遊擊戰中的刻意潛藏埋伏,但這卻逃不過我七歲的無知卻明亮的眼睛。
老女人像個幽靈一樣站在陰影中悠閑地抽著煙,那煙不是我祖父那種從盒子裏磕出來然後再用拇指和食指捏出突出的一支刁在嘴上抽的那種,那是用隨手撿到的紙把胡亂切碎的煙絲裹起來的卷煙,跟我鄰居家那位兒媳婦一直咒他死可他卻搖搖晃晃過到了八十歲還細水長流地延續著自己生命的老祖父卷的煙一樣。隻是這個老女人抽煙的動作怎麽也沒有那個老爺爺的那麽像模像樣。
她身上的衣服不僅髒而且亂,像是夜裏突然起火而慌忙起床撲救後的樣子,嘴裏的煙霧跟煙囪裏的炊煙一起嫋繞。這讓我感到奇怪,以我七歲年齡的判斷,那樣蒼涼而尖利的聲音隻能從這個冒煙的嘴裏衝出,但老女人一臉的若無其事告訴我,不是。我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像是被打劫過的家,身邊的人群裏飄散著‘那個女人真可憐’的議論聲。1976年的我搞不懂他們說的到底是哪一個女人,因為很快就從另一間低矮的房間裏走出了低著頭抽泣又匆匆回去的女人,這個女人明顯很年輕,但身體卻非常單薄清瘦,她的一進一出像是一件陳舊的衣服被一陣風刮起又落在了一個低窪的角落,除了風的聲音,衣服隻是展示了一下飛翔的姿勢便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沒有人知道這個女人像水泡一樣冒了一下是為了什麽,她既沒有拿任何東西也沒有抬眼看任何人一眼,連她的眼淚都沒有讓人看到,這使她的抽泣乍聽起來像竊笑。因此七歲的我就更弄不明白到底哪個女人可憐了。
在老女人和年輕女人兩個房子的中間是一間更加低矮的廚房,除了煙囪裏的炊煙在嫋嫋著,從那個小門裏也冒著青灰色的煙,比煙囪的煙更濃更黑。就在大家包括我都索然無味的時候,從濃煙中升騰出一個魁梧的影子,他像京劇裏的元帥出征一樣對著人群大吼了一聲:
“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都給我出去!”
雖然沒有披盔戴甲,但他的聲音還是嚇得我抱頭鼠竄。人群也匆匆散了,不過散得極不願意,就像一出戲還沒有演到結局處就在高潮部分嘎然而止了。人們猜測著結局一樣三三兩兩地議論著:
“扣柱就不是個東西!”
“他也不容易!還是他母親不好!”
於是扣柱的母親這個煙霧繚繞的形象從此進入了我七歲的心靈,並且一直在我的腦海中盤踞彌漫了三十多年。
此後在我的小學生涯中,每天放學後我就多了一件事,那就是每天必經過扣柱家繞上一圈,我像一隻老鼠一樣在扣柱家柵欄門永遠關不嚴實的院子裏竄進竄出,連星期天都不放過。我想弄明白扣柱的母親到底不好在什麽地方。
那是那個夏天的午後,天熱得有點出奇,路邊的狗伸長了舌頭弓著身子在樹蔭下喘氣。我的祖父在不停地埋怨天氣,但我卻沒有同樣的感受。能夠沒有任何壓力地在村中遊走也許是每一個我那個時代那個年齡的孩子的嗜好。
我不辭辛苦地遊走著,連家前屋後的槐樹都困倦得耷拉著葉子,而我卻精神抖擻。我想,在三十幾年前的這個悶熱的午後不會有第二個人像我這樣去串門的。
我又來到了扣柱家。
越來越稀鬆的柵欄門依舊沒有關牢,快散架的柵欄展示著比天氣還要頹廢的破敗。我以一隻貓的姿勢和速度擠了進去。院子裏還是一如既往的沉悶和單調。似乎連那個絲瓜架子和架子上的藤秧都陷入了昏睡。就在我像一隻獵犬一樣逡巡的時候,我看到了那一束光,那是那個第一次見到她就水泡一樣出現和消失的女人的目光。這次我認真地看了她,她像一具屍體一樣斜靠在門框上,臉色蠟黃,後來我長大以後在旅遊景點看到蠟像的時候總是想起她。因為憔悴和消瘦,她身上的衣服不像是穿著,倒像是別人隨手搭上去的。她的目光裏凝聚著憤怒和無奈,當她望著別人的時候這種膠著後的憤懣就噴射而出,事實上我是她此刻唯一可以望著的人,因為隔壁的門緊閉著,顯然在那扇緊閉的木板門之外的整個院子裏隻有她一個人,我的到來打碎了這種孤寂,也給她帶來了一絲新鮮的思維,但頃刻間她就深深地失望了,她不可能向一個不黯世事的孩子說什麽。而我更是讓她的眼神給刺激了,我沒有理會她,而是直接去扣柱經常呆的房間,那是扣柱母親的房間。其實,在這個寂靜的院子裏隻有兩個可以住人的房間,一個是扣柱母親的,一個是那個枯瘦的女人,我不知道扣柱住在哪一間。
我甩掉了那個女人的視線就像找食的小雞一樣撲向那個關閉的門,因為我聽到了門裏有人聲,我想扣柱一定在裏麵。我用力地推門卻推不開,於是我就趴在門縫往裏看,我的身體整個都是歪斜著的,因為房間裏的聲音來自一個角落,我的目光也必須順著門縫的角度斜進去。結果我看到了扣柱和他的母親,他們兩個人都躺在床上,扣柱則趴在他媽媽的身上,他們的說話聲像是在喘息。
我開始敲門,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敲門,如果知道後來會發生那麽多的事情我是不會敲門的,但當時的我卻莫名其妙地緊急地敲起了門。
“敲也沒有用!他也是我的兒子!要恨就恨你自己不該嫁到這個家裏……”是扣柱母親濃重而沙啞的聲音,那聲音聽上去比我祖母還要老,但卻有力而凶悍。我相信要是我母親聽了也會感到恐懼的。
但當時的我並沒有聽懂她說的意思,我像用挑釁給自己壯膽一樣把門敲得更急了。這時我聽到裏麵有了動靜,我再貼著門縫看,隻見扣柱的母親躺在床上,一隻手懸著拉住扣柱的衣服,同時還傳出了她又一次的說話聲:“不要忘了你們可都在吃我的,喝我的,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我猜扣柱可能想出來開門。於是我又一陣敲鑼鼓般地拍門。對著門縫的時間長了,我的眼前開始晃,突然門一下子開了,高大的扣柱穿著一件大褲衩天兵天將突然降臨一樣立在我的麵前。一時間我被嚇懵了,而扣柱也跟我一樣,很明顯我不是他猜想的人。等我反應過來之後我立刻像一隻感覺到被獵槍瞄準的兔子一樣掉頭而逃,跑出了扣柱家的院子,我還是沒命地狂奔。直到午睡過後出來上廁所的母親一把抓住了我。她以為我又在哪兒惹了禍,忙問我是不是又堵了誰家後牆上的煙囪或捅了誰家的窗戶,她要我講清楚,但我不知道說什麽,因為我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什麽。以當時的我是無論如何也講不清楚的。
那個秋天,扣柱家的那個女人死了。聽說是得了肝癌。我祖父跟別人談論這個死人的時候總說是氣死的。我問祖父誰氣她的,祖母在一旁打斷我說:“你太小,還不懂!”
送葬那天我又看到了那個女人枯瘦的身體,隻是再也看不到她的眼神是什麽樣的了。我還聽到扣柱像公牛嚎叫一樣的痛哭。但是我沒有看到扣柱的母親,我到處找都沒找到。等村上的一群男人在扣柱的啼哭聲中埋掉那個白皮(一種薄薄的楊樹木)棺材後,我便沒有看的興趣了,其他看熱鬧的小夥伴都相繼散去了,我又回到了扣柱家,我那個時候就是想看到扣柱的母親,我想知道她在幹什麽。
扣柱家的柵欄門和房門都貼了沒有字的白紙聯。我來到他家的時候突然感到有一點鬼氣,這時我才感到我總能看到靠在門框上的那個女人投來的目光。那個門敞開著,而扣柱母親的房間卻依然緊閉著。我把眼睛貼著門縫看了一下,我居然看到了扣柱的母親,她坐在床上,手裏拿著一根長煙袋,卻不見她抽煙,煙霧繚繞著。這一次我沒有敢再敲門,因為我懼怕她甚於扣柱,而扣柱也隨時都會回來。每一次經過門口的腳步聲我都以為是扣柱回來了,於是我心口撲騰亂跳地離開了。
我母親說,那個死去的女人很可憐,年紀輕輕就得了癌症,娘家也沒有親人了。她是扣柱的媳婦。
2003年2月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