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正文

不 能 說 出 來(長篇連載 29)

(2017-03-28 22:05:33)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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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元旦這天放了一天假,這是法定的。而人生中有些必須發生的事卻是天定的。

利用這個元旦假日,林媽媽和林爸爸帶著小紅去距離市區九十多公裏的鄉下老家了,因為離今年的春節也隻有二十多天的時間,而越接近春節就會越忙,於是林爸爸幹脆就決定今年提前回去。

其實林家在老家已經沒有什麽親人,直係親屬早就都不在了,但因為林爸爸小時候是跟著寡母一起生活得到了近房遠房那些本家的很多關照,林爸爸的母親臨終時特地囑咐他,任何時候都不能忘了這些關照過自己的人,得人點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所以,林毅的奶奶去世之後,林爸爸依舊每年農曆年都要回老家一趟,給各家送點年貨,有的也會給點錢,從來都沒有改變過,那些有恩於林爸爸的老人家都相繼去世了,按理從此停掉也無可厚非的,但這件事對林爸爸來說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畢竟那兒是生他養他的地方,似乎每年去一次,給那些老家人送去一點東西讓他感覺到自己的根還穩穩地紮在那兒。小紅家就是其中的一家,所以小紅也跟著回去了。林毅因為有點感冒沒有跟去,本來林爸爸也從不強求孩子去的,畢竟自己的老家對下一代來說已經很陌生了,跟任何一個鄉下沒有任何區別,這樣去與不去都一樣,去了還得一家一家地理順關係排稱謂,事隔這麽多年,很多人連林爸爸自己也不知道怎麽稱呼了。我因為要參加一個同事的婚禮而去不了了,況且,林媽媽吩咐我要照顧一下感冒中的哥哥。

這麽遠的距離,如果想晚上趕回來就必須早點動身,於是林媽媽三個人天剛亮就走了。諾大的家裏,就隻剩下林毅和我兩個人。奇怪的是,我卻絲毫沒湧現終於有機會跟林毅獨處的那種徹底放鬆的愉悅。前一天下午辦公室裏同事讀我的一首詩勾起了我的回憶,而且那回憶一直縈繞著我,讓我又回到了對自己生活的暫時感裏。朗誦這首詩的是初三年級的曆史男老師,曾經聽說過這個老師愛好文學,我搞不明白這個老師為什麽突然會拿著《詩刊》在辦公室裏當著全體老師的麵讀起來,那是我發表在《詩刊》上的一首短詩:就算我伸出雙手/也挽留不住飄落的秋/今夜無人欣賞那近乎透明的孤獨/垂掛的紫藤/已經結滿了串串哀愁 而燈下/靜坐的我 讀著古老的緣/僅有的熱情/都擲給了遠方    不能回頭的是開始/而最後抵達的/總是凋落……

讀完後那個老師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走到辦公室中間,象是在教室裏講課一樣,半是欣賞半是分析地給老師們解釋他所猜測的作者,他說這個詩人一定是個女的,名字裏帶著個依字,這本身就有點詩意,通過這首詩就能看出這個女詩人心裏一定經曆過一般人未曾經曆過的痛苦,詩中每一句甚至每一個字都仿佛沾上了淚水,你看那個飄落的秋,她不說飄落的樹葉,卻說飄落的秋,我認為,在她的心裏,枯黃落下的樹葉一定讓她感同身受,於是就更加覺得秋天凋零的肅殺……

聽著這個老師的分析,我雖然很高興有人能理解和欣賞自己的詩,但心情還是立刻就黯然了,並一直沉浸在一種淡淡憂傷之中。陳康這個名字像已經被水泥彌蓋的釘子突然間從時間的廢墟上蹦了出來,那是我曾經滿懷希望的一個名字,可,最後抵達的真的總是凋落。

但很快,林毅兩個字也噗地一聲相繼蹦了出來。我突然想起,有多少次,我的夢中出現了林毅和陳康,在一座山上,我和陳康說著話,突然陳康推了我一把,我因為絲毫沒有準備,一下子就倒了下去,往下倒的時候才發現下麵是萬丈深淵,我想掙紮,但我什麽也抓不到,我迅速地往下落,山澗的下方是無邊的黑暗,我還沒有落到深淵的時候,林毅突然出現了,一把抱住了我,就在峭壁的邊上,林毅依憑的僅僅是峭壁上的一棵小樹,我雖然被救了下來,但兩個人的處境還是讓我焦慮不已。也有的時候,正在跟我一起聊天的林毅的臉突然間就變成了陳康,冷漠而鄙視地看著我。

每一次夢醒時分總是讓我感到心寒,我拚命地搖頭想把這一切搖落掉,我不願意再想起陳康,雖然我並不恨他,但我不願再想了,我想暫時過一段真正的沒有人打攪、沒有人知道我而隻知道林可的輕鬆生活。可那個曆史老師硬是用那首詩把我拉了回去,那首詩正是陳康事先沒跟我說就悄悄地投給詩刊發表的。

或許,男人隻是傷害。而林毅又是一個愛詩的人!

難道我真的像林黛玉那樣一生隻與那詩稿作了伴?想到這個,我又抑製不住地從枕頭下抽出了那本經常看的李煜和李清照的詞合集。還沒有打開,聽到客廳裏有聲音,估計是林毅起來了,於是就趕忙放下書走出去。

林毅是起來倒水喝的。我看了趕忙從林毅手裏拿下杯子給他倒好,叫他趕快回到房間去躺著。我說感冒最主要是要休息好,我一直沒敢來敲你的門就是怕把你吵醒了。可是林毅說他早就醒了,隻是不想起來。

我等林毅喝了水,又拿了藥讓他吃,林毅沒有吃,他說他感冒從來不吃藥,總覺得越吃越難受,說吃藥還不如喝酒!我說喝酒是什麽意思?林毅調侃說,鬥酒可以詩百篇啊!我也被他逗笑了。

林毅問我剛才在幹什麽,我說沒幹什麽。林毅說回答別人的話要真誠,我聽林毅這樣說感到特別奇怪,我認為我沒有絲毫的不真誠。林毅說人無論如何都會在幹什麽,哪怕是坐在那兒發呆,那也是發呆,而不是沒幹什麽。我聽他這麽解釋就隻好說我剛才在瞎翻幾本詩集。誰知林毅一聽頓時來了興趣,問是誰的詩集催我拿過來看看。見我站著不動他就自己往外走,我隻好叫他躺下然後跑去給他拿。

我回到房間,匆忙地拿了詩集就過了林毅這邊,把書遞給林毅,自己就去整理剛才拿出來而林毅沒有吃的藥。

林毅接過書,一看到書名,就說都是才華絕世的婉約詞啊!剛一翻,就從裏麵掉出兩頁紙片,他立刻把紙片撿起來展開,我突然想起那是我手寫的兩首小詩,我本想去搶走那兩頁紙,但看到林毅已經在讀,我覺得如果硬把它搶了來有欲蓋彌彰之嫌,況且以林毅的性格,他最後總是要追回去看的,於是我就幹脆不露聲色地站在林毅的身旁跟他一起看:

還在那片泄露的陽光裏

向著愛跨出的第一步

就已注定了我

今生走不出的悲劇

 

多少落花流水的日子

幾番明滅的夕陽巷陌

都在那經典的轉身後

隨了時間  隨了歎息

跌進千轉百回的夢中

 

直到把千千闋唱到無聲處

我才明白:

人到孤獨不是情的最深時

而寫至流淚

也不是詩的結束

 

林毅看完了詩就不停地琢磨著那些字。我不知道他是在琢磨詩句裏的字的用法還是琢磨整個字的水平。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寫的字不像一個女孩子的字。他看了好一會,似乎找到了最後的答案,於是又翻開第二張紙片:

不停垂淚的那把傘

瘦弱地站在屋角

門後的日子

全被淋濕了

從此無法想象陽光

 

誰帶走了我的睡眠

隻讓一盞孤燈與我互訴衷腸

所有的夜也濕漉漉的

我的喃喃的話沉下去

沒有一聲回響

 

還有什麽不會消逝?

隻有我一個人相信地老天荒

在恒久的靜寂中

用今生唯一的姿勢

較量雨季的漫長

 

12.21淩晨

 

林毅看到最後,大拇指和紙背麵的食指一起捏住了最下端的日期。仿佛要把那天的回憶給捏出來。他抬起頭來仰視他前方的牆壁,但他的眼神是遊離的,我知道他在追想那一天自己在幹什麽,想了半天他說他想起20日那天晚上自己喝醉了酒,但無論如何想不起來21日淩晨自己在做什麽。好象21日淩晨像他上大學的那個錢包一樣被小偷偷走了。在他沉思默想的時候,我把他剛才沒吃的藥送回客廳藥箱,剛回到房間,林毅突然問我說,我上次喝醉酒那天夜裏你沒有睡覺嗎?林毅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問,讓我有點失望,看了半天原來隻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看他的手還緊緊地攥著那兩張紙,我馬上走上前去想把那紙抽出來,林毅一下子躲過了,他說把它送給我吧,我很喜歡。我說你別寒磣我了,誰不知道你曾經是中山大學的高才生,發表過那麽多的詩!林毅說,對啊,曾經!在我感覺那都是前一輩子的事了,我看了你的詩才讓我想起我曾經有過那樣的時光。林毅感歎過了又回轉語氣對我說,我真的很喜歡你的詩,送給我收藏吧。我說那叫什麽詩啊,隻是沒事的時候瞎塗的幾筆。林毅說,但你心底的哀愁都已經在這幾筆的句子中流淌了。我聽他這麽說突然感到心頭似乎真的有東西在流淌,我不再說話了。林毅說,坐下吧,我們聊聊。

我坐到了沙發上,但不知怎麽回事,我突然就想到了陳然,就脫口問道,陳然今天為什麽不來陪你?林毅說,她跟李東平去參加一個人的婚禮。李東平沒跟你說嗎?我說我隻聽他說他舅舅家的表妹今天結婚。林毅說是啊,李東平的表妹是陳然的好朋友。我笑著說你還挺了解情況的,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自己知道自己的笑像帶著針刺,我故意想刺痛林毅。但林毅似乎並不覺得痛,他說他原來也不知道,但是有陳然在他就不可能不知道,他說如果他不說話,陳然會把那些信息都榨成水灌進他的耳朵。

我被他的話逗笑了,我說那還不是你喜歡的?林毅無奈地攤了一下手說,不喜歡又能怎麽樣?我到哪兒她都能找得到,簡直跟偵探一樣。我說你要是不喜歡她為什麽不跟她說清楚?這下林毅不說話了,陷入沉思,仿佛有難言之隱。我說算了,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有什麽資格管?林毅輕輕地歎息一聲說,我原來也以為那樣就行了,但是有些事不是那麽簡單,有些人是開罪不得的。我聽了不是十分明白,但對眼前的這個男人有了一點擔心,我說那你拖下去最後不是更得罪人?林毅說,被人拋棄和拋棄別人是不一樣的。我說你怎麽知道別人最後就會拋棄你?說不定越來越愛你呢?林毅歎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這時林毅房間牆上的掛鍾整點敲響了,我抬頭一看:十一點。我慌忙站起來說,這麽晚了,你餓了吧?想吃什麽?我來給你做!林毅說,做什麽做?別做了,幹脆,我們倆一起出去吃吧,正好喝點酒,怎麽樣?我說我才不會到外麵去喝什麽酒呢!況且你現在感冒,媽媽還叫我照顧你,怎麽能讓你去外麵吃?林毅說感冒算什麽?喝酒促進血液循環,說不定讓我的感冒馬上好了!看我執意不同意出去吃,林毅馬上改變主意道,那我們就出去買點菜回家來喝酒,家裏有老外送給老爸的法國紅葡萄酒呢!我們用它來慶祝我們新的一年的到來!

於是我和林毅兩個人一起騎著一輛自行車去了小區不遠處的一家超市買了很多熟食和蔬菜,都是成品和半成品,回到家裏有的加加熱,有的炒一下或煮一下就好,不多一會,竟擺滿了一桌子的菜。

林毅拿來了一瓶包裝很精致的紅葡萄酒,正要打開,突然他對我說,你等我一會,就起身快步出了門。正在洗杯子的我出來看時,林毅已出了家門。

等了好一會,門鈴響了,我一打開門,隻見林毅氣喘籲籲地拿著一大束紫色的鬱金香站在門前,他笑著說忘了帶鑰匙了,然後把花送了過來,我接過花舉到鼻子前嗅了嗅說,好香啊!轉回頭問林毅說,你喜歡鬱金香?林毅說是的,但我相信你也一定喜歡!他說得不容置疑。我想說是的是的,但我什麽話都沒有說出來,我這一刻隻覺得心裏很溫暖很溫暖,暖得能融化外麵所有的冰凍。我的心底有一個聲音在感歎,這是怎樣的一個男人哦!

來到餐桌前,林毅又像變戲法似地從外套的口袋裏掏出了兩根長長的紅蠟燭,找不到燭台,就用林媽媽平時燒印度香的小磁盤代替,把蠟燭放進去點燃後擺到桌上,我找來了自己房間的一個透明的大玻璃花瓶,裝上水,把鬱金香插了進去,端到了桌子的正中,林毅拉上窗簾,燭光頓時明亮了一些,林毅和我再次相對而坐,林毅看著我說,我們今天享受一次燭光鮮花午餐。我笑看著林毅,此刻讓我感到很不真實,像是一場美麗的夢。

林毅大概看出了我臉上的迷離,端起酒杯舉到我的眼前說,咳!醒醒吧,這是真的!我收回了遊離的目光,舉起杯子跟林毅碰了一下,啜了一口覺得味道有點怪,但咽下去之後,慢慢地覺得喉嚨裏有一種回甘和回香。

真是沒想到新年的第一天會是這樣度過,對林毅和我來說都出乎意料,但又覺得這樣卻是順理成章的。我很陶醉,也很感動,不知不覺就喝了很多,兩頰緋紅,像多抹了胭脂。林毅也是喝得情緒高漲,感冒鼻塞的症狀也似乎消失了。最後,我們倆互相攙扶著走出餐廳回了我的房間。

林毅是把我送回房間的,但到了我的房間後,他竟不想走了。他說我躺在床上蜷曲著的姿勢讓他覺得我見尤憐,他跨到門邊的腳步也被我一聲輕輕的歎息拉了回來,他突然非常衝動地撲到床上一把抱住了我,我似乎在等待著這一刻一樣也立刻緊緊地摟住了林毅他的脖子,嘴裏喃喃地說著話,我現在已經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說出“我愛你”那三個字!

但我清楚地記得,隻一瞬間,林毅像脫疆的野馬,任自己的激情和欲望肆意衝泄,他似乎以雷霆萬鈞之勢頃刻間就進入了我的身體。我剛開始拒絕和反抗著他,是很久遠的那種憎恨和厭惡感侵襲了我,我本能地保護著自己,我不能再讓別人欺負我踐踏我的身體,但我真的有點喝多了,而且,相對於林毅的威猛和強壯,我的力氣輕得像一根雛鳥的羽毛,後來,我感到有一片潮水從四麵八方向自己漫過來,心底有一縷思緒歡跳著迎著潮水而去,這縷思緒是一種愉快,是一種我從未體味過的安樂和舒適,漸漸地潮水匯成一股洶湧的洪流淹沒了我,這淹沒讓我有點喘不過氣來,但我並不感到憋悶,而是想讓自己更深地沒入水底,我在隨自己的身體下沉著,沉得越來越深,我甚至有一種失重感,我睜開眼睛,就看到了林毅那張英俊而洋溢著激情的臉,我一下子像找到了救星,緊緊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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