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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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說 出 來(長篇連載 27)

(2017-03-27 20:57:23)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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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出了門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天空已經下起了雨,細密的雨絲彌漫在昏黃的燈光下,像到處都蒙上了一層昏黃色的薄膜,隻是這薄膜披到身上臉上都格外的冰涼。我打了個寒顫,回到樓上拿了把傘。來到小區大門外招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陽光大酒店。車子到了大酒店門口,我剛從出租車裏下來,就看到門口站著一位婦人,拉長著臉站在那兒,像是竭力保持冷靜在等待一個長期拖欠債款的人來還債,看到我過來就向前走兩步,臉上依舊沒有笑容,而是一副焦急的神情,我並不認識她,她看我對她一副視若無睹的樣子更是不高興,就在門口開了腔說,你到底跟東平怎麽商量婚事的?高高興興地去找你,一天都沒回家,到晚上卻在這兒喝悶酒喝得回不了家。我楞楞地聽她說完,才猜測她應該就是李東平的媽媽了,李東平有幾次叫我到她家去吃飯,我都沒有答應,沒想到第一次見麵竟然在這種地方、以這種方式。我也是一肚子的委屈,但我不能說什麽,因為尷尬,臉紅了起來,我默不作聲,隻悄悄地跟著李東平的媽媽朝裏麵走。

打開李東平喝酒的房間,一股酒氣立刻就迎麵撲來。我不由得掩起了鼻孔。李東平的媽媽剛才看我臉紅紅的不說話,以為我知道錯了不敢說話,大概覺得態度還不錯也就消了點氣,現在看到我用手掩鼻孔一副嫌棄的樣子,她的火又騰地上來了。她高聲地叫著李東平說,李東平!你怎麽這麽沒出息?難道離開女人你就不能活了?

我走到了房間的裏麵,看到李東平斜趴在桌子上,一隻胳膊筆直地伸著,腦袋就枕在胳膊上,因為胳膊不停地動,腦袋也就在胳膊上滾來滾去固定不下來,像雜技人在表演身上滾球。

看到我走過來了,跟李東平一起坐著的一個小個子男人站了起來,李東平直著舌頭說,王四,你坐……不……用理他們,我們……喝我們的……

我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小個子男人就是李東平經常說起的同事,也是他的協管員,是工商部門專門配備的協助管理人員收費的不占編製的工作人員。從李東平對他的描述聽來,我總覺得王四不是人,而是李東平豢養的一條聽話的小哈巴狗,所以看到王四的一刹那,我有一點意外,他不僅是人,而且是長得很帥的小夥子,雖然作為男人他那個子太矮了點。

我坐到了李東平的身旁,拿過了李東平手裏搖搖晃晃的酒瓶放到桌子上,說李東平你別喝了,有什麽事回去好好商量,不要在這兒喝酒了,讓人家知道了不好!

李東平歪著頭,眯縫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因為喝得太多,眼睛根本就睜不開,所以也沒有看見我,又大著舌頭說,你……是誰……呀,敢……敢在這兒……教訓……我?我……今天……就要喝……,不……不……嫁給我……哼!我……等了……這麽多……天,不嫁……給我,我……過幾天……殺了她全家!

王四在一旁搖著李東平的胳膊說,東哥,別說醉話了,嫂子來了,你們一起回去吧,有話好好說!

我剛才聽了李東平的話,心裏感到不寒而栗,但看到他醉成這個樣子也就不再說什麽,跟王四一起伸手來把李東平往起拉。

李東平的媽媽一直在一邊氣惱地看著,現在看這樣的情形也隻好上來幫忙拉李東平,李東平一把抓住了他媽媽的手就往胸口拽,一邊拽一邊哭著說,嫂子?你是……林可?你……為什麽……不愛我了?你跟……我結婚吧!

李東平的媽媽一把打掉兒子的手,沒好氣地說快點回家啦!李東平一邊雙手在空中亂抓,試圖想再抓住那雙手,一邊繼續說,回家?我……不回家!可……可,你……嫁給我吧!你……不嫁給我……我就去死!讓我……去死,讓……我……去死!李東平一邊說著一邊喘著粗氣往前麵衝,因為他已經站不住,所以剛一前傾就像滑下筷子的麵條一樣往下麵攤,王四和我及時扶住了他。李東平的媽媽在一邊看著,臉色鐵青,看上去氣得要吐血,她不停地罵著李東平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總覺得從她嘴裏蹦出來的話都像帶著血。她罵著罵著,聲音裏就夾雜了哭訴,但可能同時感覺到王四和我兩個人常常有點招架不住李東平那不能自持的大塊頭,隻好在哭罵的間隙還不停湊上來幫忙。

我們三個人好不容易將李東平架著塞進一輛出租車,到了李東平家樓下又一起將他架上樓送到了李東平自己的房間,剛躺到床上,李東平就抑製不住地吐了起來,像天然泉水一樣不停,那些酒水和飯菜則猶如泉水中飄流的殘花敗葉,我們三個人手忙腳亂,又要找盆來接,又端水給他漱口,還要拿毛巾不停地擦他的脖子和前胸。大約折騰了一個多小時,這時我突然發現李東平的手腳冰涼,我慌亂地告訴了李東平的媽媽,李媽媽就打個電話給了生活區的醫務室,不多一會,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來了,醫生檢查了一番說沒什麽大事,有點酒後低血糖,給他喝點糖水,然後再掛點能量,不過勸他以後千萬不要喝這麽多的酒,這要是一時沒有人發現,會出危險的。醫生囑咐一番,護士又給輸上藥液就走了。

王四的家人打來電話催他回家有事就走了,屋子裏終於安靜了下來,我這才得以坐下來,剛才一直架著李東平使我很累,兩隻胳膊直發酸,我坐在李東平的床頭疲憊地看著瓶裏的藥水一滴一滴地滴著,突然感到內心像一片長滿野草的荒原。

李東平的床頭櫃上放著林可的一張麵部特寫照片,因為是特寫,又因為被放大了,所以那照片上的五官差不多有真人那麽大,我覺得照片上的林可正神采熠熠地看著李東平,嘴角的笑像兩朵初放的金盞花。

李東平的媽媽從送醫生出去後就一直沒有再回這個房間,也許是要給我們倆獨處的時間吧,但,此刻李東平已經沉沉地睡去了,我孤零零地坐著,打量著這個很寬敞的房間。環顧四周,我才發現,這間房子其實已經是一間準新房了。一切看上去都像是剛裝修過,一整套嶄新的白色組合家具分布排放著,新婚該置辦的家居用品一應俱全,連地板都是新裝的乳白色,但因為剛才李東平嘔吐的慌亂和醫生護士打針用藥等,地上已經有了明顯的髒亂痕跡。白色本來就不耐髒,而我又總是對白色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畏懼感。所以坐在這一片白色中心裏卻感覺不到一點光明。

但我知道這一切應該是林可喜歡的,李東平是因著林可的喜歡而選擇和購買的這一切,此刻如果是林可在這兒也許會感到很幸福。我下意識地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那張林可的特寫照片,同時又看了看正在酣睡中的李東平,我的心突然湧上一縷憐憫,如果此刻林可坐在這兒看到這個高大的男人為了自己而醉成這樣一定會很心疼吧!幾乎也就在這一瞬間,我突然對李東平產生了深深的同情,畢竟林可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至少從李東平的言行來看是這樣。

可是我還是沒有想好該怎麽辦。那天林毅的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兩家是世交。我當然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而破壞了兩家的友誼,但我一生的愛情呢?想到愛情這兩個字,我突然打了個冷顫,我哪能奢談什麽愛情!但是莫名地,“林毅”這兩個字驀然像一道光在我的心底一閃。於是我的心裏頓時湧起馬上見到林毅的迫切願望,我還想再跟林毅商量一下,那天林毅說不能兩全齊美,我不知道如果今天發生的事情他知道了之後還會不會這麽說,也許他也會勸我跟李東平結婚了。

我就這樣一個人胡思亂想,身體一動不動,腦海裏卻早已經曆了幾輪的翻江倒海、潮起潮落。我盼望著李東平快點醒來我好早點回家去見林毅。剛才離開家的時候因為慌忙,我忘了戴手表,此刻我也不知道到底幾點了,李東平的媽媽再也沒有進來,客廳裏靜悄悄的,看來他的父親也沒有回來,也不見他的妹妹,聽說李東平也是兄妹三個,姐姐出嫁了,但妹妹應該在家的,這麽晚了他的妹妹還沒回家,或許跟男朋友約會了,畢竟,到了戀愛的年齡,這時又是戀愛的季節。突然我又想到林毅會不會也跟那個陳然在約會,但這個念頭一出現,我就立刻當頭一棒把它打了回去,斬釘截鐵地否定了它,我心裏似乎有一個聲音跟我說,林毅是不喜歡陳然的,這也是林毅當著我的麵說過的。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老是惦記著這事,不明白到底自己是什麽樣的心理在作怪。像一個考試偶然發揮不好的人心中禱願別人也沒有考好。

新一輪的浮想聯翩又幫助我度過了一段死寂的時間。液終於輸完了,剛才護士已經交代過我怎麽拔針,所以我就按照護士的吩咐拔了針頭,用她留下的消毒棉纖和膠布把針口按住了好一會,也許用勁多了點,李東平被弄醒了,當他睜開眼睛看到我的一瞬間,他開心地笑了,他說可可你真好,我知道你是愛我的,你不會變心的!我微笑著勸慰了李東平幾句,但李東平隻關心一個問題的答案:元旦能不能舉行婚禮?

我此刻一點也不想談這個問題,但我又不敢生硬地拒絕,隻能委婉地勸李東平早點休息,注意身體什麽的。李東平卻不依不饒,似乎害怕這個差不多用生命換來的機會失去了就不再,所以他一定要我答應他,我說今晚時間太晚了,明天再談吧,李東平說太晚了就在我的床上睡,我聽了馬上臉沉下來,李東平一時間又懵了,他不敢再勉強我,但依然在口中嘟囔著說,都快結婚了,遲一天早一天還不是一樣?你的諾言就不能改變一下嗎?

我立刻好奇地問他什麽諾言,他說你不是說過一定要在結婚之夜才給我的嗎?這一點我一直都很高興,但現在不是快要結婚了嗎?今晚給我就當我們今晚結婚也一樣啊,現在都什麽年代啦。沒有聽完李東平的話,我的思緒已經飛得很遠了,我突然想,林可原來是深愛著李東平的,那她為何還要離家出走呢?到底是遇到了什麽事情?但我始終還是無法相信她已經死了,我莫名地堅信林毅在深圳見到的那個死者不是林可。但她到底去了哪裏?有什麽危險?我不敢亂猜下去,我想早點回去見林毅,也想讓自己靜下來好好想想。

李東平因為剛才說的話讓我不高興了,所以也不敢再多說話,見我答應第二天來看他,他也就答應我走了,臨走的時候,他要我說話算話明天一定要來。我答應著關上了李東平的門。

來到客廳,看到李東平的媽媽就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眼睛對著電視但一看就知道她並沒有認真地看電視,而是在注意著別的東西,耳朵在聽著別處的什麽。我對她笑了笑說,伯母,我要回去了。李東平的媽媽站了起來,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看清她,她的臉長得太大了點,又太方了點,像是按照標尺畫出的輪廓固定著長出來的,皮膚很白,且裏麵透著紅,我當時以為她還在生著氣,後來才發現她的皮膚一直都是白裏透紅,像一個小姑娘的臉,與她的實際年齡嚴重不符;她的雙唇非常薄且紅,在那張大臉上橫著,有點像不小心劃破的一道傷口,長得跟李東平幾乎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但兩隻大而無神的眼睛卻能找到李東平那雙眼睛的淵源,不過,李媽媽的眼睛形狀更接近幾何圖形直角三角的標準,那九十度的角就支在挺直鼻梁的向上延伸處。李東平的媽媽並沒有認真地看我,可能她對林可的形象早已爛熟於心了,不過李東平為了求婚而喝醉酒這件事讓她很不高興,所以她一直都是板著臉,這樣就顯得那張臉更方更平整了,像一個白色的紙箱。聽到我告辭,她臉上那道傷口的兩條紅色的邊朝一起一擠一抿說,東平呢?似乎在提醒我是否完成了我今天的任務。我說他已經醒了,水也掛完了,我叫他繼續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他。

也許是我一副謙恭小巧的模樣討好或感動了李東平的媽媽,或者就是她臉長時間拉得累了,總之她終於讓臉縮短了很多,還臨時擠出了一點笑容送我出門。

我還是不知道幾點了,剛才在李東平家客廳的時候因為應付李東平的媽媽也忘了看一下掛鍾,現在看到街上幾乎見不到人,車輛也是稀稀拉拉的,猜想時間一定不會早。李東平家住的是廣播電視局生活小區,就在電視台的隔壁,在小區門口等了好一會也沒有等到出租車,我決定到電視台那邊去等,電視台有夜班,也許那兒招出租車容易些。

雨一直都沒有停,我低頭看路的時候,從眼的餘光裏發現角落的地方有淡白色的一層,朝空中看去,才發現,雨中竟然夾著雪花,我突然覺得更冷了。我緊抱雙臂疾步往前走著,剛走到電視台側門前的路邊站定,一輛白色的轎車在我的麵前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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