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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來,林毅那個晚上的要求也許稍稍平服了我對自己的自責。我決定從此真正做林可,並開始有意識搜尋關於林可的任何信息,我要把自己變成林可,隻要是林可喜歡的,我就試著去喜歡,林可討厭的,我就盡量遠離。我要做得天衣無縫,讓林可的父母看不出任何破綻,事實上,林可的父母也沒理由地絲毫沒有懷疑過什麽。
林毅漸漸地也恢複了平靜和冷靜,我處心積慮地配合著他,這常讓他感動。他說他甚至常常感謝我這個被命運之神領到他家中的總是帶著淡淡憂傷的人。林毅說,從我到來的第一天起,他就非常喜歡我那份揮之不去的淡淡哀愁,這是林可所沒有的,但一向樂觀不知愁為何物的妹妹竟然選擇了那樣的歸宿,這就讓他常常猜測:這個心底結著哀怨又非常善解人意的女孩,或許還有常人無法想象的堅強。林毅說完還感歎生命總是呈現形形色色,但有時也許差強人意。
因為有了要守護這個痛苦的秘密,我和林毅常常要避開林家父母在自己的房間裏竊竊私語,這讓林媽媽感到很安慰,常常感歎兒女真的長大了。
但在我和林毅的心底,兩個人都無法將對方看成是哥哥或妹妹,盡管兩個人都給了對方足夠多的手足之情的關心和照顧。在我看來,林毅比原來更給我一種安全感,之前我把那些關心都當作是給林可的,而現在我得到的卻是林毅實實在在的關愛。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在自己幾近身陷囹圄之中卻突然間擁有了這樣好的家庭,有這樣愛自己的一雙父母和這樣一位優秀的兄長,至今想來,我還覺得很不真實,我常常有一種恍如夢中的感覺,我想,我所得到的一切就是死也不足以回報一二。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竟一直沒有關於通緝宋依橋或有關宋依橋犯罪的消息傳來,我漸漸也徹底放鬆了警惕,感覺生命是如此偶然,而我並不需要以死去應對了。
接近開學之際,我爭分奪秒地看曆史書,我知道,一開學我就是宿河市第一中學的初一曆史老師,我把林可以前的曆史教科書和備課筆記看了又看,在腦子裏整理了又整理,所幸這是今年剛升入初中的新生,不會跟林可以前上過的課有比較。有了這樣的前提,我又稍稍鬆了口氣,畢竟自己上完了整個大學,且做過兩三年的家教,到開學後學校跟同年級的老師多探討,虛心向他們多請教,我想我應該能夠應付自如。
李東平始終不知道這裏發生的一切,他還在甜蜜地享受著自己獲勝了的愛情果實,看到林家一切恢複原狀之後,他開始提出了婚事,他希望在國慶節舉行婚禮,畢竟他和林可已經戀愛兩年了,他的媽媽在家急等著抱孫子。
林家父母當然隨女兒自己,沒有提出任何意見。為難的是我,我覺得什麽都能應付得來,即使一時不會不懂的也慢慢經過努力去學會或搞懂,惟獨戀愛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病,我真的不太喜歡李東平,而且也無法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喜歡他,我知道自己現在必須就是林可,我也試著想跟李東平培養感情,但愛情不是可以通過努力就能有的,我更相信第一感覺,也許那就是一見鍾情。而我第一次看到李東平就感覺不好。特別是他那輕咳兼倒氣的聲音總是讓我莫名地想大口喘氣,像是跑了很遠的路。
當李東平那天跟我提出國慶節舉行婚禮的時候,我拒絕了他,我以下學期的課程對自己來說比較新為理由,但很顯然這個理由在李東平麵前顯得蒼白無力。他揶揄說已經上過一年的課了,哪有那麽緊張的?而且是初一年級,還是一成不變的曆史,沒有那麽誇張!李東平的口氣甚至都不屑來反駁我的理由。我辯解說我必須把課上好!但我自己也因理由不充分而沒了底氣,聲音都自動弱了下來。
李東平有點不耐煩地說,別扯這樣的理由,恐怕連你自己都無法相信!五一節的時候我們還說得好好的,說國慶節結婚,現在怎麽就變了?然後他就開始追究我出走的那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關於林可出走的這段曆史經過我一直以來的諱莫如深,已經成了我的“曆史問題”,也是我的軟肋。我聽李東平這樣問,心裏還是有點緊張,對於這段時間的事,不管是作為林可還是我本人都是無從解釋的,所以怕被人問起。作為林可來到林家這麽久以來,我在林家已經憑著曾經的“失憶症”而被特赦不講自己的“失蹤經曆”。然而,李東平總是耿耿於懷,既然不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我隻好用別的理由讓他的心情平複來回避這個問題,我不能因這個問題而引起任何不必要的爭議,也絕不能因為我的緣故而讓有些事大白於這個家,尤其是不能大白於有著冠心病的林媽媽。因此,我強迫自己討好李東平,我希望能拖一段時間,我要好好想想,看是否有一個穩妥的辦法能夠把自己渡過去。
李東平似乎很容易滿足,像隻想要糖果的貪嘴孩子,看我對他態度溫柔馬上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糖果而開心了起來。在他看來,隻要我對他好他就什麽都放心了。我懇求他答應等到我開學之後適應了新學期新班級的教學之後再討論結婚的事,李東平答應了,但他跟我說結婚所有的準備工作都由他來完成,我隻管做好心理準備當新娘就成了。李東平的話像一個很沉的鐵錘猛地砸到了我的腦子上,我懵了好一會,這麽久了我也常常憂慮和想象結婚的事情,但從來沒有想象過自己做一個新娘,或者說無法想象做李東平的新娘。我突然心中充滿了恐懼,這是沒來由的思緒,但卻真真切切地掠過了我的心頭。我不知道這件事會怎麽結局,我有點不知所措,我想等去外省參觀學習的林毅回來之後找他好好談談,或許他能給我一些幫助。
李東平當天晚上逗留到很晚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我繼續著我的初一曆史教學的鑽研,再過三天就開學了,心裏還是抑製不住的緊張。九月一日這一天,我穿上一條鵝黃色的係腰帶的短袖連衣裙,那是林可的衣服裏最淡雅的一件。穿著一雙乳白色的高跟皮鞋,背著一個接近豆沙紅色的小皮包,這些都是林可的一些陳放了好幾年的東西。那些鮮豔時尚的衣著我實在穿不出去,盡管我是竭力要把自己打扮成林可的,但那些鮮豔的顏色讓我自己都忐忑不安,又怎能走得出去?本來就對上課沒有充分的信心,如果因為這個受影響就更不值。於是我還是換上了我在林可的所有的衣物中“精挑細選”的這幾件來。這幾件雖然不時尚,但經過我的精心搭配,襯著我那林毅形容為‘帶著淡淡憂鬱的高雅氣質’就顯得與眾不同了,尤其是那一頭披肩長發在腦後用一條乳白色的緞帶隨意地束成一束,也許在樸素中更能顯出脫俗的韻味。
初一年級組的組長和老師都很熱情,我也盡量表現得自然。因為是星期一沒有曆史課,我便沒有什麽事,等別的老師去上課了,就隻在辦公室裏看了看書,再看一次自己的曆史教案,準備第二天的課,然後就是把辦公桌的抽屜抽來抽去來掩飾我的不安。
下午的時候也隻開了個年級組的小會,組長希望各位老師如何認真教學、順利完成本學期教學任務等,很多老師都漫不經心,其他幾個老師都覺得這是老生常談,但這些對我來說是平生第一次。據坐在我旁邊的那位臉長得像紅富士蘋果一樣的張老師說,會議的內容跟往年是一樣的,她看我坐在那兒認真地聽和記,覺得我很傻,就不斷地這樣告誡我。我不停地被她打斷,但還是盡量把耳朵湊向還在滔滔不絕的組長,同時暗下決心要做好組長要求的這一切。
我晚上一回到家裏,就發現氣氛不同尋常,林媽媽滿麵笑容,小紅的臉上也像開了一朵花。正在納悶,林毅從自己的房間裏走了出來。
林毅的臉黑了一點,但精神很好,微笑著注視我。我掩飾不住的驚喜,我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的,他爽朗地回答說剛到家。
我趕忙走到林可的房間把包放下來,我要盡快跟林毅約好時間談談我和李東平的婚事,否則,林毅走了或忙起來了我又沒轍了。回到房間,剛要把包放到門邊的沙發上,發現沙發上已經有一個銀灰色的紙質手提袋。我很好奇,不由得向門外問了一句,這是什麽?誰的?林媽媽在客廳的沙發上歪著頭看著我,像是為我設了障礙之後在偷偷觀察我怎樣擺脫障礙,這時她仿佛已經看到我的失敗了,她解圍似地笑嘻嘻地望著我說,哥哥給你買的禮物!我們大家都有份!
小紅也在一邊忙補充說她也有,注釋了自己臉上開花的理由,聲音像蹦跳著的音符。
我欣喜地打開了衣袋,裏麵竟然有好幾件衣服,我先拿出來一件抖開一看,是一條紫羅蘭色的連衣裙,隻看一眼這顏色我就立刻喜歡上了它,還沒有仔細看它的款式和質地,也顧不及看其它的衣服,就高興得跑出門去,走到林毅麵前,激動地對他說,謝謝!我太喜歡了!這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林毅略微笑了笑,隻說了句‘喜歡就好’,好像我已經在他麵前說了一百次謝謝和喜歡而讓他有點不屑一顧了。我馬上接著跟林毅說晚上有事跟你說,就拿著衣服又回到我自己的房間。
晚上吃過晚飯,一看到林毅站起身回自己的房間,我馬上像一個盯梢的便衣亦步亦趨地跟著去了。走進門來,我把門關上了。因為還沉浸在獲得新衣服的激動之中,我又情不自禁地對林毅說,還是要感謝你給我買的那麽多衣服!我後來又看了款式和質地,都是我所喜歡的!我特別喜歡棉質的衣服,覺得靠皮膚特別踏實!你真會買衣服!為此,我一個晚上都無法化開心底的高興和感激。
林毅說他就知道我一定喜歡,他說我也很適合那些!林毅說話的口氣輕描淡寫,他說我知道林可的那些衣服你一定不太喜歡,也不適合你,勸你幾次都不去買。我笑了笑作為回答,林毅接著說,這次本來以為能趕著開學第一天讓你穿著新衣服去上課的,結果臨時有事又耽擱了一天!
我突然間為林毅說過我善解人意而感到慚愧,其實他才真正是一個善解人意的男人。我知道林毅是學中文的,也想象得出他的善解人意,但還是沒有想到對穿衣服這種小事他都會那麽在意。
林毅已經感覺到了我的激動,他趕忙繞開說,好了,有什麽事要跟我說就快講吧!我晃了一下頭,試圖讓眼睛裏快要溢出的眼淚再滲回去。然後我就說了李東平催促我結婚的事。林毅聽了之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若有所思地說,林可離家之前我確實聽說他們談論過結婚的事情,按說現在再提出也是理所當然。林毅的慢條斯理像是一個調解人,他歪著頭問我是怎麽想的。我突然不知說什麽了,我隻告訴他我不知所措!我說現在應該還不是時候,我想先適應工作再說!這些天來想說的很多話此刻卻突然在林毅的麵前都一下子萎縮了。
林毅估量著說,這些應該都不是問題!這個跟李東平商量一下往後拖一拖應該是沒問題的!
我說關鍵是李東平並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對我說要適應新學期教學的話當成是借口!林毅沉默了一會之後,突然問我對李東平的感覺到底怎樣?說著還看了看我,眼神裏漫過無限的惋惜和愛憐,然後輕聲說:我也知道,對你來說,做林可這個人最難的就是這件事!
說完林毅又突然沉默了,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事情。這讓我很好奇,之後,在我的再三追問下,他才跟我說,那些天來,他常常想象和猜測我的身份,但不知出於什麽樣的心理,又總是不願意跟我談我的身世。他說我給他的印象始終是楚楚可憐的,他不忍心揭開我心中的哀傷,他說他猜想我心底一定有難言的苦衷。而從知道我不是林可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不把我當做妹妹那樣來關心了,他說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感到自己的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情愫在蕩漾,他常常想探知我的底細,又很怕一切真相大白之後,這個陌生的女孩會消失,或者說怕這個女孩在他心中的美好形象突然消失。他也猜測過很多種可能,但猜得最多的則是我可能是逃婚出來的。他說從我的氣質和學識看,我應該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這也是他認定我能代替林可去上課的理由,從我的穿著看,我的家境應該算是貧寒。那麽家裏一定有什麽苦衷才逼我出嫁,或許我也有過“女人痛苦從識字始”的感歎,那個三十年代的女作家盧隱不就在她的《海濱故人》裏說女人若不識字也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偏偏識了字有了知識卻忍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麽,如果我也是這樣的情景,而對李東平又沒有感情的話,豈不是剛離狼窩又入虎口?
兩個人都沉默了好久之後,我囁嚅著說,其實……我……有點不太喜歡李東平!我說得有點怯生生而斷斷續續,我說或許應該說我對他的不是一種愛情,我們相識的時間太短!
林毅馬上糾正我說那不是時間的問題!如果有感覺可以一見鍾情!他一下子就揭穿了我的感覺,他說我也覺得你跟他確實不太合適!他適合林可的性格,冷冷熱熱的!
我沒有接他的話,我真的不知道林可是什麽樣的,可我卻並不認為李東平就一定適合林可。
但是我沒想到林毅突然問李東平跟我以前的男朋友相比怎樣。好像他早就知道我有男朋友似的,他自己可能都驚訝自己這麽脫口而出,之後好像也開始考慮是否有點莽撞,緋紅著臉看向我。我更是吃了一驚,張大了嘴。我突然想到了陳康,那個曾經把我當作天使的男人,可是那已經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現在突然想起也有隔世之感。但我馬上強拉回自己的思緒,急迫地回答說,我沒有男朋友!林毅聽了我的回答馬上顯得局促不安,恨不得收回剛才的話,他說對不起!我……也許你是另有情狀!但在這個問題上他顯然是越描越黑,他越是這樣說越引起了我的好奇。聽著這樣沒頭沒尾的話,再聯想到這麽多天來林毅始終都沒有跟我談起過身世問題,我終於明白林毅一直是把我當做是逃婚的人。想到這個,我反而笑了,我跟林毅說我不是逃婚的!我說我還沒那麽幸運!我說這話的時候表情一定很複雜,因為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繼父在陳康麵前大放厥詞的情景。接著,抱著傷口摔倒在地的繼父的景象又湧入腦海,我的思維突然變得很亂,我拚命地搖了搖頭,仿佛借此搖掉那些回憶。
我是不能說這些的,我得編一個故事給林毅聽,借此來解釋一下自己的身份,但我一時不知道怎麽編,雖然我應該像詩人一樣有著豐富的想象力,但我卻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排自己的人生情節,我的身世太不合邏輯了。我苦笑了笑,然後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還是決定把我的真實故事告訴林毅,我想,我可以完全信任林毅,但我不準備告訴他全部,我要避開最後的結尾,那是我另一個人生的結局,我現在是在延續林可的人生故事,我不想讓自己的故事與林可的故事交織在一起,否則我隻能離開,而此刻的我已經離不開這個家,也不願意離開麵前的這個哥哥。
我說,其實,我不是逃婚出來的,我的媽媽……我還沒有說出完整的一句話,林毅就打斷了我說,別說了,不要說出來!林毅的表情看上去似乎確信後麵一定是他無法接受的事實,所以以不容置疑的口氣打斷了我,我的話就像饑餓的人用力抓起酥脆的饊子,輕易地就斷了。林毅說他不願意聽,想得越多他反而越不願意我告訴他真相。他很深沉地對我說,一定的時間過後,你可以去聯係你的父母,讓他們知道你平安就行了!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不必撕自己的傷口給別人看!任何時候都不要對別人展示你的傷口!林毅說到最後已經近乎一種安慰了。
似乎還是無法理解。
我急於成功,哪怕賭咒發誓都行,我說我覺得我跟林可是有一種注定的緣分!世間能夠長得像我們倆如此相象的應該不多,或許沒有,而我們就是,且千裏迢迢地走入了同一個家門,我真的想陪伴著她,守護著她!我說著說著,竟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似乎真是被感動了,不知是自己感動了自己還是林可感動了我,我越說越動情,眼淚再一次流了下來。
林毅又遞給我兩片紙巾,這個動作仿佛嚇傻了我,我突然蹲在那兒不動了,定定地看著林毅,我又想起了那個晚上,那輛顛簸的車廂,自己好像一下子退到了很久遠的地方,心頭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林毅見我沒有接紙巾,於是拿近一點擦我臉上的淚,一邊擦一邊好像對眼淚做出承諾一樣說,好吧,你來守護吧,或許你比我更細心!
我仿佛從隔世之境中被一下子拉回了現實。我拽住了林毅手中的紙巾,自己一邊擦著一邊抱起骨灰盒站起來往門邊走。剛開了一道縫,我又回過頭叮囑一句叫他早點休息,保重身體,我說我們以後再談!
林毅悵然若失地看著我,嘴動了動,似乎有什麽話要說,看我已經拉開了門,他又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