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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李東平因為情緒不太好,就沒有停留太長的時間。小紅倒是發自內心地希望他早點走,自從林可姑姑回來,李東平始終形影不離地在旁邊,讓她都沒有跟姑姑講話的機會,盡管小紅跟姑姑的關係本來也並不是親密無間,但林家全家都待她好,她早已把這個家當成了自己的家,把這家裏的人當成了自己的親人,她對這個家裏每個人的關心都是發自肺腑的。但因為小紅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李東平,所以在她看來,李東平各方麵都配不上姑姑林可,在她心裏的那杆秤上,李東平的那一邊已經輕得翹到空中,而姑姑林可這頭卻重重地壓在地上。認真追究起來好象也說不出李東平有什麽不好,隻是因為林可姑姑喜歡,小紅就逼著自己接受他。這個家像是一個工藝陶瓷碗,色澤亮麗,看著它又會給以食為天的人們一種溫馨感,但是在小紅看來,李東平卻像這個碗邊上的一點瑕疵,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仔細端詳總是一個遺憾。李東平這個瑕疵一走,整個碗變得完美無缺了,似乎這個家裏也恢複了四個人的本來麵貌,小紅看著這個四口之家感到由衷的高興,她把碗筷等都洗刷幹淨之後,就坐在沙發上看著大家,因為沒有人看電視,她也就不看了。想想前一陣子,林可姑姑失蹤之後,這個家裏每天的氣憤比墓地好不到哪兒去,現在林可回家來,一切即將好起來了。
林媽媽並沒有小紅的那份樂觀和暢快,林可失去記憶這個事實始終像一塊石頭壓在她的心頭而輕鬆不了,她看著眼前熟悉的情景,卻禁不住歎起了氣,她輕聲說,一切還是原來的樣子,怎麽小可就失去記憶了呢?要是一直這樣下去該怎麽辦啊?
林爸爸似乎信心很足,他安慰林媽媽說林可現在開始說話了就是個好兆頭,不要太著急,大家都好好照顧她、幫助她回憶,應該會慢慢好起來的!不過從他跟林毅的對話聽上去,比起從前的撒嬌和喧鬧,林爸爸似乎對女兒現在的沉靜更滿意,這樣的結果倒也不錯,隻是如果能認識家裏人就好了。
在醫院的時候,林毅幾乎每次跟我見麵都會說上一兩句話,此刻在家裏,他又主動找我聊天了。爸爸媽媽也看出他們的女兒現在似乎更喜歡跟他們的兒子說話,於是就悄悄地回了臥室,用他們的話說是要讓我們倆說說話,或許這個往昔見麵就吵的一對冤家現在能從交談之中找回失去的記憶。
林毅似乎已憋了很久,剛坐下來就開門見山:到底遇到了什麽事?能告訴我嗎?似乎並不認為他妹妹林可失去了記憶,也絲毫不介意小紅坐在旁邊聽著。
我當然沒有說話,盡管我是很想跟這個男人——假設的哥哥說說話的,哪怕聽聽他說話都會感到很幸福、很安全,但以這樣的話題開始,就無異於拿一根封條封住了我的嘴。
見我一直不說話,林毅似乎已經知道了答案似的,很快就避開了這個話題,過渡速度之快和自然讓我對他之前到底有沒有問過這個問題而直犯疑惑。他輕鬆自然地講起了自己單位的事情,我默默地聽著,聽到林毅講到跟著市長到縣裏檢查發現縣長讀錯別字的事,我抑製不住地笑了。我原以為林毅在工作中是嚴肅認真的那種人,沒想到在工作的時候也有他俏皮的一麵,聽他講他的工作,聽起來是在訴苦,但讓人感覺是一群人在玩一款很有意思的遊戲。
整個晚上的談話都是林毅在講,我在聽,對我來說這是一種享受。也許等我離開了這個家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時刻和心情了,我知道隻要我走出這個家門迎接我的將是什麽。那一刻我甚至希望日子就這樣一直延續下去。
但我心裏很清楚,時間不可能如我所願,這兒是林可的家,如果是林可在這兒,這樣的日子要延續多久就延續多久。盡管林可現在還不知身處何處,但這永遠是林可的家,這裏有屬於林可的愛!而不是我的。
仿佛我對幸福過敏一樣,我總是在感到幸福的時候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就象一種化學反應,幸福感覺的每次降臨都象一聲警鍾,在提醒著我的現實的不安。隻一瞬間,我就會蜷縮回自己的委瑣和恐懼中。
林毅的講話像自生自滅的火焰漸漸熄滅,坐在一邊的我既不去吹它也不添柴添油。他一停下來房間就闃寂無聲了。林毅看了看掛在牆上的鍾就叫我去洗澡早點休息,我沒有去看鍾都知道一定很晚了。林毅看出我對這個家很陌生,於是他喊出了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躲回自己房間去的小紅,小紅像攙著一個盲人一樣把我帶到洗手間,又殷勤地把裏麵的用具及水閥開關等一一講給我聽,淋浴的地方是四周用磨沙玻璃環繞圍成的一個圓柱體小隔間,我覺得站在裏麵淋浴一定有關禁閉的感覺。圓柱的上方隻看到一個不鏽鋼花灑,淋浴器根本不知道藏身何處,這對我來說非常陌生和不確定,看不到淋浴器有點看不到源頭的感覺,小紅的講解我似乎聽懂了,但我自己不敢肯定該怎麽做。小紅出去之後,我先在心裏跟所有的用具開關及零件禱告:千萬別為難我,我也是借用幾日,一有機會我一定立刻滾蛋,絕不長期褻瀆你們。
洗手間整個都貼滿了淡藍色的瓷磚,頂上是天藍色的,牆上比頂部稍深點,地上則是更深一點藍色的防滑地磚。在這個房間裏沐浴會自然而然想到大海。
沐浴之後,我感到全身輕鬆,煩躁和不安似乎因身上的汙垢和汗液隨著水流走而減少了一些。但出了浴室的門我卻找不到自己的房間,我才發現這套房子的結構和裝修都比較特別,首先整個客廳因為顏色一致從遠處看幾乎就像一個圓形大廳,似乎去哪一個房間的角度都是相同的,而裝修的顏色、風格和用料又完全一致,天花板是乳白色吊頂,到牆壁就過渡成了淺紫色的壁紙,離地麵有一米高的地方就已經是木版鑲拚並一直延續到底了,那紫色又稍微深了一點,然後地腳線則是醬紫色的,與地板的顏色一樣。
白天因為韓東來探望和李東平形影不離的陪伴,我一直在忐忑不安中胡思亂想,根本就沒有顧得上仔細看房間的各處,當時我隻覺得地板的醬色中隱隱透露出紫色就覺得很喜歡,現在當我在柔和的燈光下發現了這一組顏色,心裏真是有一點莫名的感動,因為我雖然最喜歡紫色,但這樣的搭配我沒有想到過。以前我也曾經夢想過,將來有了自己的家我將用各種紫色來裝飾,無論想得有多浪漫和詩意都沒有想過這樣來搭配,這種搭配是很大膽的設想,但卻是非常自然和脫俗的。
在我洗澡的時候,林媽媽也許已經出來過幾次了,她的房門隻開著一條縫,她從門縫裏聽到我的聲音馬上就走了出來。看到我在客廳看著牆壁發呆,就走過來跟我說,還記得這個房子裝修時候的事嗎?你不讓你哥用這樣的顏色,你哥就非要用這樣的顏色,你們倆爭了好幾天,結果到裝牆壁的時候,你哥哥偷偷跑回家來讓工人把材料都換了顏色,你當時氣得幾天不理你哥哥,記得嗎?
我笑了,不是為林可的事情發笑,而是聽說是林毅堅持這樣的顏色讓我突然感到溫暖,我心裏在想,林毅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男人?
林媽媽看我笑了感覺很開心,我知道她並不能就此斷定她女兒因這件事而恢複了記憶,但是所有的媽媽都會無端地格外喜歡兒女的笑容。
我不想再麻煩林媽媽了,就跟林媽媽說我要去睡覺了,但我說完還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因為我無法準確斷定哪一個房間是林可的,我的停佇不前倒好像並不是真心說出的話而等著別人挽留似的。我的眼睛像鏡頭一樣掃視每一個房間的門。林媽媽是極善解人意的,她一把拉過我說你是不是找不到自己的房間了?從這兒走,最裏麵一間。一邊說還一邊用手指著前麵一個門說,你呀,回自己的房間必須經過我和你爸爸的臥室,這也是你當初的要求,你說夜裏聽到打雷害怕時叫一聲媽媽就能聽見!我聽了禁不住打了個寒噤,仿佛突然聽到了雷聲,幸好我的顫動因被一隻凳子絆了一下而掩飾了。我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用粉紅色的皮包著的凳子,形狀是一個誇張的鞋,麵上還有紅藍相間的鞋帶兒,林媽媽用腳把凳子朝旁邊推了推,又說了林可喜歡和去買這隻鞋子的事,我沒有仔細聽那件事的過程,因為林可也害怕雷雨之夜的事讓我震驚得思維都一時混亂了!
我經過林媽媽的房間時看到林爸爸仰躺在一個乳白色的長沙發上看電視,電視裏在播著馬季趙炎合說的相聲,我一聽就知道是《吹牛》。大一時我們班上搞了一次聯歡,有兩個同學就表演這個,因為排練的時候我一直在場,所以聽了很多次,聽到最後對相聲本身都沒感覺了,隻對表演的兩個同學的姿勢發笑。
到了林可的房間後,林媽媽並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我叫她回去休息,林媽媽說要等我睡了再走。這讓我很不安,我還是堅持讓林媽媽回去休息,林媽媽很不放心,不過最後還是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房間裏靜了下來,剛才洗完澡的時候,身體徹底放鬆,我真的有點想睡覺,但此刻又毫無睡意了,仿佛房間裏的寂靜把我的睡意給吞掉了。關上門之後,我開始在林可的房間裏尋尋覓覓,情形很像一個入室盜竊的小偷慣犯。首先我拉開了那隻鮮黃色的坤包,這隻包我一直很好奇裏麵到底有什麽,因為就是這個包把我從逃亡的路上劫了過來,讓我走入了這個家。
一拉開包的拉鏈,包就立刻像聽話的孩子張開大嘴讓我檢查口腔裏的東西,我第一下就看到了林可的身份證,就是被救的那個晚上警察在車上說的那個。看著身份證上的照片,我驚訝得眼珠快要掉出來了,嘴巴更是張到最大,我估計比小偷在屋主家裏看到大額的現金更吃驚。當然我沒有小偷的竊喜,但卻像小偷一樣立刻警醒自己是在別人的家裏而沒有讓那個“啊”字從大張的口中竄出來。那張黑白的身份證照片看上去就是我自己的照片,如果把我的身份證拿來也許我自己也很難說清楚哪個是我哪個是林可。我仔細地看了很久,除了照片,那上麵沒有別的東西跟我的一樣,林可比我還大一歲,說明她大學畢業已經一年了。那她在哪兒工作呢?是學什麽的?好奇心驅使著我像偵探發現了一個新線索一樣去繼續尋找一些關於林可的信息。
寫字台的抽屜裏塞得滿滿的,裏麵幾乎讓我馬上就知道了林可的很多情況:本科學曆,曆史專業,在宿河市第一中學教初一、初二曆史。旁邊衣櫥的裝飾格裏是一本一本封麵很華麗的影集,裏麵都放滿了照片,從照片裏幾乎可以看出林可的成長曆程,也能感受到林可的美好童年和始終如一的幸福生活,我小時候幾乎沒有照過相,因為家裏窮,媽媽又長年生病,所以我自己無法知道自己童年時是什麽樣子,但長大了的林可跟我實在太像了,甚至一舉手一投足的姿勢都是那麽相象,我越看越不敢相信,照片上的人除了衣服不同,其它的都讓我能錯認做自己,我像在看著自己的照片,卻又有無盡的陌生感。不過越往後的照片就有了差別,盡管外貌還是那麽想象,眼睛裏卻有著不同的內容,林可也偶爾有戴眼鏡的照片,但眼鏡片後麵的眼睛依舊閃爍著幸福的光芒,而我的眼睛裏卻始終流露出淡淡的憂愁,就是眼鏡也無法掩飾,那是從心的深處滲透出來的,任何東西都遮不住,擋不了,甚至能穿透玻璃鏡片。
粉紅色的書櫃裏有很多曆史方麵的書,還有幾本嶄新的研究生考試書和輔導書。推拉門的粉紅色衣櫥裏掛滿了時尚的衣服,色彩也非常豐富,像掛著一衣櫥色彩斑斕的陽光。一切都讓我感到新鮮和驚奇,沒想到林可是學曆史的,在我的思維裏,似乎曆史就是白胡子的老先生,至少學曆史的人應該有一種很濃厚的陳舊氣息,是一種暗淡的色彩,而林可卻是那樣的活潑與陽光,衣服也是那樣的五彩繽紛。想到這些我情不自禁地笑了,看來我對世界和人的認識真是太一廂情願了。
翻看了好久,我也緊張了好久,我在看的過程中總有一種偷窺別人隱私的罪惡感,但好奇心又拽著我不停地翻閱著,直到大略地看了個遍,自己都覺得累了,坐在床上的時候,我仿佛還能聽到自己慌張心跳的餘音。在餘音中我又想到了離開,我知道我是必須離開的。這兒是林可的家,我始終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什麽地方看著我,就像很多商場和銀行的閉路電視,也許顧客並不知道,但顧客的一言一行都在別人的觀察之中,而我現在是自己也知道,我感覺自己像是在行竊,被人在監視器前看著,但那個人卻不馬上來抓我,而是欲擒故縱,弄得我非常不安。
但是,也許今晚並不是最好的時機,我對房間的結構不熟悉,此刻即使讓我光明正大地走,我也不一定能準確地找到門,而且今晚林家的人都在家,也許該等熟悉之後,湊個林毅或林爸爸不在家的晚上離開?
突然傳來的敲門聲讓我的心又一次狂跳不已,仿佛那個在閉路電視裏一直監視我的人突然從後麵反剪了我的雙手。我定了定神,卻聽到了林媽媽的聲音,她輕柔地問我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覺。我開了門,林媽媽穿著一件絲質繡花睡衣站在門前,一臉的慈祥,又透著擔憂,她摸了一下我的頭說,你是不是睡不著?要不要媽媽陪你睡?
我因為驚嚇臉紅紅的,不知所措地看著林媽媽。林媽媽不知就裏,她說你有什麽事就喊小紅好了!喊媽媽也行,心裏有什麽話盡管跟媽媽說,別憋在心裏!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林媽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仿佛被水洇濕了。也許我沒有像她的女兒林可那樣對她依賴讓她有了很深的失落,我抬頭看她的時候,她用手抹著眼淚。我心裏突然有了一種深深的內疚,這麽好的一個媽媽,這麽深的母愛,而我回應的卻是冷漠,就算明天就離開,今天也應該代替林可擁抱一下她。
我敢發誓,我那一刻突然就抱住了林媽媽絕對是發自內心。這讓林媽媽欣喜若狂,她馬上像母親抱著嬰兒一樣扶拍著我,滿心的滿足和甜蜜,她也許在想,有她的關心和愛,女兒總有一天會恢複記憶的!
林媽媽離開之後,我才感到了另一層壓力,看來林媽媽始終在注意著我,我每天晚上開燈關燈都躲不過林媽媽的眼睛的。這樣的情形我如何逃離?仔細想想,我已經非常喜歡這個家和這個家裏的人了,但這兒再好也不屬於我,就像借來的衣服穿著再漂亮也總得要還的,不可能據為己有。更何況,更關鍵的是林可還不知在什麽地方,也許正遭遇著什麽不幸的事,我在這兒一天就欺騙了林家一天。不管我逃避殺繼父的罪責有多麽卑劣,但這件事我不能這樣做!絕對不能!思前想後也痛定思痛了很久,我決定等林媽媽放鬆了對我的“注意”再伺機而動,我想,到那個時候我差不多該熟悉這個房間,也熟悉整個家的方向結構了,那樣才能在夜裏靜悄悄地走出去。想著這些的時候,我仿佛已經躡手躡腳地穿堂而過,緊張得身體都僵硬了,這僵硬讓我最後陷入了很深的疲倦,閉上眼睛之前,我安慰自己:無論如何,我是想活著才逃亡,既然現在還活著就過一天算一天、走一步是一步吧!夜確實很深了,我終於第一次在林可的床上沉沉睡去,度過了我來林家的第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