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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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說 出 來(長篇連載 18)

(2017-03-24 20:06:19)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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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李東平今天又請了全天的假,他的工作總是很輕閑。本來,工商所的工作就不是很忙,而他負責的又都是寶安區的集體單位的工商管理,每個月的管理費基本上都是集中在那幾天收繳,其它的零碎事情可以自己靈活安排時間。在林可失蹤的這些天,他就幾乎沒有上班,本來大家都很同情他的遭遇,再加上總局局長又是他父親的老朋友,所以所長對他的是否上班也就不管不問了。“林可”回來後,李東平心情好了些,每天白天還會去繞一圈,但自從發現“林可”失去記憶,他的情緒又變得很低落了。同事們看他這樣,有什麽事也不怎麽叫他了,所以他每天也隻是出於自己的心理平衡情況而決定是否去上班,如果覺得很不安就會去一下,到那兒感到沒什麽事又會很快回到醫院,來陪著他的“林可”。

李東平每天像寺廟裏的和尚堅持常年不變的早晚課誦一樣,總是不斷地向我講述他和林可過去在一起的林林總總,仿佛這已經成了他的新職業。後來我才知道,這也是在醫院時那個鄰床女人給他的經驗之談,就是不斷地向失憶患者講述曾經經曆的事情來喚醒記憶。於是李東平把它奉為聖旨一樣遵照執行,他不厭其煩地講述他和林可兩個人在一起時候開心的事、遇到的好笑的事,還有彼此的誤解等等,不過,我不得不說李東平的敘述能力實在有限,以至於他講述的好笑的事我從不覺得好笑,盡管他在一旁笑得都直不起腰來,看他笑成那樣有時簡直會讓人覺得他被人家撓了胳肢窩,或者是一個傻子在傻笑,於是我也隻好根據他笑的程度來推定他講的那些事情是否可笑;而當他講述誤解時的著急,我又一點都不覺得著急,而這個時候的李東平往往像重新經曆當時的事情一樣急得把眉頭皺成了皺紋衛生紙,這樣的時候,我則又完全像一個弱智者。不過話又說回頭,即使他敘說得完整和生動,我也不能安心地聽,因為我有我的恐懼和糾結。李東平越是努力地幫助我回憶我越是覺得自己該趕快離開,但自從那天從山上被救又被林毅接到醫院之後,我的身邊每天二十四小時沒有離開過人,我想,那些準備展覽的價值連城的珠寶也不過就這樣的待遇了。我隻要挪動一步或隻要看上去有想動的架勢,馬上都會有人來攙扶著我,有時候伸一個懶腰也會馬上有人跑到麵前來問我什麽事。害得我不敢亂伸展肢體,甚至不隨便改變自己的姿勢,這反而常常覺得累。這樣的“待遇”在我已經康複之後依然如此。我一邊在接受著這些關心和愛,一邊很不安地盤算著自己的退路,但是我越是往後縮,就陷得越緊,就像一個人陷入了茫茫的沼澤,周圍有很多人,但沒有人能聽到我的呼救聲,天已越來越暗,黑夜即將降臨,我拚命掙紮,我的身體卻越往下陷,沼澤馬上就要漫過我的脖子,還是沒有人聽到我的呼救聲,或許,那無助的呼救聲一直都回蕩在我的心底而始終沒有傳出。

而此刻,我不得不跟著林媽媽和李東平下樓,坐上林局長那輛黑色的奧迪,往林可家的方向開去。我知道那是別人的家,但我卻必須得去。我沒有別的選擇,至少現在是這樣。

下車往家走的時候,李東平和林媽媽還是一邊一個地攙扶著我,像攙扶著一個迷路的孩子,因為都知道我失去了記憶,對我茫然和陌生的表情都不再驚訝,林媽媽隻想早點讓我進家門,讓我快點回到林可過去的生活,一件一件地看自己的東西,找回失去的記憶。

到了林毅之前說的林可所熟悉的家之後,我恍然大悟為什麽這麽多的人竟然沒有一個懷疑我的身份。床頭掛著的那張跟電影海報一樣大的藝術照片,除了化的妝,麵部五官沒有哪個部分不像我的,寫字台上的那張七寸的生活照就更讓我自己都分不清照片上的是林可還是我了。我相信,那一刻如果把我的驚訝釋放出來,一定能把整個房間都爆破掉。我不得不喟歎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難道我前世跟這個林可有什麽無法割舍的緣?或許命中注定我要來走這一遭?上天為何要讓我以這樣的方式來會她?那麽“我”又去了哪裏呢?也許我們是白天和黑夜相連的一體?

我被自己和林可驚人的相象所震撼,一時間我回不到自己的世界,我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魔幻天地,搞不清自己是人是鬼了。我用力睜大雙眼,幾乎眼球都要從眼眶裏蹦出來了,透過林可那不太符合我度數的近視眼鏡看著屋裏的一切,像一個嚴謹的老科學家在看實驗的儀器。整個房間裏的家具和床被都是粉紅色的基調,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刻意營造出來的一種浪漫情調,我一度有點頭暈目眩,有一瞬間甚至分不請自己到底是不是林可了,那麽莊周化蝶又是怎麽樣的情形呢?

當我掃視到寫字台上一個鮮紅色的音樂盒時,李東平立刻解釋說這是“林可”過生日時他送的音樂盒,但他的原話是這樣說的:這是你去年過生日時我送給你的音樂盒,你還記得嗎?這句像台詞一樣的對話更加劇了整個情節的魔幻性。李東平一邊說還一邊走過去把它打開,擰了下麵的發條後放到掌心,然後捧放到我的眼前,頓時優美的鋼琴聲流淌了出來,是《獻給艾麗絲》的旋律,是我非常熟悉的旋律,一個穿著紅色舞衣的芭蕾舞女在音樂盒的蓋子上舞動起來。非常精致而可愛,我非常喜歡。林媽媽和小紅都站在旁邊,見到我看向哪裏,就馬上給我解說這些東西的來曆,仿佛我是來參觀的貴客,而她們是負責全程接待和講解的工作人員,她們每解釋一樣東西之後還會加上一句“記得嗎?”仿佛這三個字是她們待客的慣常禮貌用語。我當然不能說什麽。這一切對於我來說太陌生。但林可,跟我奇跡般相象的那個人卻真實地在這兒生活過,這一切是屬於她的。我不準備動她的任何東西,就像借宿在別人的房間,人家不收我的住宿費已經讓我感激不盡了,我沒理由亂動人家房間裏的擺設,我隻想盡快找到機會離開,雖然這一切都是那麽美好,但畢竟不屬於我,而且我呆的時間越長就越會有犯罪感,我已經是一個殺人犯了,雖然殺了人我並不後悔,但這個不同,這是與我素昧平生的人,也是跟我有深厚緣分的一個人,我不能欺騙他們這個家,和這個家裏每一個愛著“林可”的人。

無奈我始終沒有單獨的時候,一直以來都是二十四小時有人陪,至少也是有一個人陪著,李東平沒來的時候就是林媽媽或小紅,林毅和林爸爸工作太忙,隻是偶爾來看看。我想,回到林可的家之後,我也許會有獨處的機會,屆時再尋找時機離開。此刻,終於回到林可的家了。

林媽媽和小紅剛走出林可的房間準備去做飯,外麵響起了清脆的門鈴聲,很快小紅捧著一大束粉紅的康乃馨遞給我,她臉上的笑比手裏的康乃馨開得更歡,臉色也比花色更紅,她高興地叫著,小姑,你的同學來看你!叫韓冬的!看她的高興勁兒,我真懷疑是有人給她送花了。

我猶疑不決地看著花,頭腦裏迅速過濾“韓冬”這兩個字,恨不得把這個名字切碎了再攤開看看,因為我感覺似乎有點印象,好象聽李東平說起過。或許韓冬是林可的同學?

小紅一把將花塞到了我的手裏走出去了。我發現李東平眼睛看著花,臉色卻逐漸陰沉起來,似乎是那些花突然不小心得罪了他,剛才還興致勃勃地說這說那,突然就沒有了聲息。這時林媽媽站在門上喊起了我:可可,韓冬來看你了!你出來一下吧!說完跨前一步來拉著我的胳膊往客廳走去。我像中了魔法的人聽憑林媽媽拉著前行,雙手還緊緊地捧著花,像婚禮上緊張的伴娘,那花如果可以發脾氣的話,它一定會埋怨沒見過這麽粗魯的執花人。

我被林媽媽拉著來到了客廳,這時沙發上騰地站起一個高大的男人,動作像是部隊演練出來迎接元首那樣的迅捷而規範,他看到我的那一刻,臉上立刻露出了驚喜之色,仿佛突然發現他在迎接的貴賓正是他所熟悉的人。他聲音比動作更激動地說,林可,祝賀你康複出院!說著就伸出一雙寬大的手要來握我的手,我毫無心理準備,有點不知所措,竟忘了把自己的手伸出去,那束康乃馨眉開眼笑地對著韓冬。韓冬訕訕地把手縮了回去,叫我坐下。我突然感到很尷尬也很內疚,覺得對不起這個叫“韓冬”的男人。

這時李東平像一隻袋鼠一樣跳了過來。他一下子就跳到了我的身邊,眼睛盯著韓冬坐的沙發背後的牆壁說,你的信息倒是很靈通啊!你怎麽知道她今天出院回家?李東平的話半陰不陽,好象他非常鄙視那麵牆壁。韓冬則似乎是那麵牆壁的代言人,他說我上周一直出差在外省,昨天晚上剛回來,今天早上聽說了就去醫院,結果到那兒之後護士說林可已經出院了,所以我就來家裏看看!韓冬光明磊落地敘述著,一臉的坦然,好象為那麵牆壁代言讓他覺得很坦蕩。

我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直覺認為這兩個男人之間應該有過節。韓冬看我始終不說話,表情很漠然,有點不知就裏,於是變得有點忐忑不安起來,林媽媽忙向他解釋說林可現在失去記憶了。韓冬一聽臉上頓時愁雲密布,想安慰什麽又似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語言,隻定定地看著我,禁不住問李東平和林媽媽,難道她真的不認識我們了?他問的時候眼睛始終在盯著我看,我差點以為他是在追問我,讓我禁不住一陣慌亂。

林媽媽和李東平還沒有回答,韓冬又不相信似地盯著我問,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也不認識他們了?

我想對著韓冬笑笑,但又覺得這樣太傻,想說點什麽又實在一時想不出能說點什麽,就這樣滿臉無奈和尷尬地看著韓冬。

麵對這樣的情形,韓冬不知道是不是誤認為因為李東平在場我不便說什麽,我倒希望他是這樣誤解,總之他沒有久留,跟李東平和林媽媽客套地說了幾句就告辭了。韓冬出門的時候,我還是雙手捧著那束紅色的康乃馨,似乎這花給了我靈感,我發自內心地說了一句“謝謝你的花!”韓冬聽了我的話怔得回了一下頭,臉上露出一絲欣喜,但等到最後離開又回頭看我的時候,眼神又變得無比憂鬱了。

韓冬剛一離開,林媽媽急著回廚房去張羅午飯,李東平又坐回到了我的身邊,繼續念他的經文,不過這次他是因材施教了。他說可可,剛才這是我們高中時的班長韓冬啊,你不認識嗎?他追你追了兩三年呢!你還記得當時他和我爭的時候那股得意勁嗎?以為班長很了不起了,最後還是你慧眼識珍珠!我乍一聽,一時並沒有完全弄明白他們的三角關係,但對李東平所謂林可的“慧眼”,我實在有點不敢恭維。李東平卻非要激情滿懷地展示自己這顆珍珠,他鼻子裏哼了一聲,比他輕咳兼倒氣的聲音順耳多了。他說韓——冬,仿佛韓冬這兩個字之間距離很遠,他要費力地丈量似的加重語氣才說得出來,丈量完了,發表評價說:跟我爭!還嫩了點!我們可可才不是一般的女孩,嗬!李東平說著一把摟住我的腰,還用臉碰了碰我的臉,我又本能地躲開了。

我的動作也許提醒了李東平,他其實等於在自說自話,如今的林可不認識韓冬的同事,也一視同仁地不認識他了,這讓他無比沮喪,頓時又像剛剛盛開的鮮花遭了一夜的霜凍,垂頭喪氣地放下摟我的胳膊,把自己一把扔進沙發裏。我這才得以仔細打量客廳的擺設。

圍成一圈的深棕色的皮質沙發決定了房間的中心布局,其它的家具擺設都圍繞這個中心而位於適當的陪襯位置;沙發那深藏不露的好質地也奠定了客廳的整體品位:高貴而不失親切。家裏所有的電器都是啞灰色,不張揚卻透露出高檔,電視牆的上端鑲著一張大照片,是一張全家福,四口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照片上的林可一隻手挎著林毅的胳膊,一隻手搭在媽媽的肩上,不用看她的臉都可以想象出心裏四溢流淌的幸福,四個人臉上的笑容不像是通過笑這個動作出來的,而是像體香一樣從身體內部散發出來的。

我對牆上那張照片長久的注視引起了李東平的注意,他以為身邊的林可回憶起了什麽,忙把自己從沙發深處薅出來。他滿懷希望地對我說,你記起這張照片了嗎?上麵的人都認得吧?

我搖了搖頭,立刻我又為自己的反應而吃驚和後悔,我是該沉默的,要一直沉默到我離開這個家。李東平看到我搖頭,又失望地陷進沙發裏。說起照片,我就永遠記得後來生活中的一件小事:林可房間的牆壁上還有一張跟林可自己那張大照片一樣大小的劉德華的照片,說實話我對明星之類的人物一向沒什麽熱情,覺得他們離現實太遠,但我發現李東平卻對此常常嘮叨,經常用一些小道消息來貶損劉德華,比如劉德華本人長得很矮、劉德華有很多女朋友、劉德華有狐臭等等,我有時聽他那麽用心良苦就說既然你看著這麽不舒服幹脆把照片揭下來算了,但李東平這個時候又往往阻止我,這樣我就無法弄清楚他到底是什麽意思了,但我能隱約感覺出林可一定很在乎這張照片的。

 

晚上的氣氛非常溫馨和歡欣。林爸爸和林毅都回家來吃晚飯,這是林媽媽的要求,今天女兒出院回家是可喜可賀的事,理應全家到齊聚一聚,父子倆所有的飯局都在林媽媽的指示下作廢。

桌上的菜非常豐富,都是林媽媽親手烹煮,小紅隻是打個下手。小紅說林媽媽本身就喜歡烹飪,燒出色香味具全的菜幾乎成了她最大的愛好,從商業局內退之後更是每天想方設法研製新菜式,每頓飯看到兒女和丈夫香甜地吃著自己做的菜,她就能得到極大的滿足,所以林毅和爸爸隻要沒有飯局或能推脫掉飯局就一定回家來吃。

林毅今晚還特地帶回了一瓶香檳。

 

林可家裏透明的玻璃餐桌是長方形的,林爸爸坐在頂頭的位置像會議的主持人,李東平爭著坐在我的旁邊,林毅和媽媽隻好坐到右邊。小紅坐在林爸爸的對麵,跑進跑出地為大家拿遞東西,名副其實地成了會議的勤務人員。

林毅給每個人都發了個杯子,然後就在眾人的注視下打開了香檳酒,瓶塞噴到天花板上又彈回地板,發出一聲低沉的回音,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哦了一聲。我也下意識地跟著感歎了一聲,而且臉上帶著欣賞的笑容望著林毅。我想我那一刻受了那份溫馨氣氛的熏陶忘了自己的身份,當林媽媽招呼大家“吃菜吃菜!”我才由魂靈附到了真身,不由得從心底苦笑了一下,真是“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了,想那多愁善感的李後主被囚禁的日子該是何等的悲哀!自己還算幸運,畢竟將來還能找機會離開。如果不是如此不堪的情形,我真的不願離開,我甚至希望自己就是林可,可以長久地生活在這個溫馨的家裏,享受著這份天倫之樂,享受著這份實實在在的愛!

想到這些,我又立刻為自己的這種想法而感到羞恥,這樣想對我來說才真的是犯罪!我知道自己是不可以這樣想的,我必須離開,我不能欺騙這樣一個美好的家庭和這個家庭裏每個人的真摯的愛!

我在想著這些的時候,臉不知不覺紅了,畢竟這是虧心的想法。一抬頭看到了林毅在注視著我,我更慌了,林毅順勢夾了一大塊魚塊送到我的碗裏,我脫口而出一句“謝謝!”這讓林媽媽和林爸爸都有點驚訝,但一想到女兒已失去記憶,就笑著搖了搖頭。仿佛對著一個撒謊成性不可救藥的人表達出的失望。小紅則為家裏難得的團聚而興高采烈,說話的聲音也大,對誰都滿麵笑容,好象她臉上的每個細胞都被注射進了快樂,這不知不覺緩和了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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