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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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說 出 來(長篇連載 17)

(2017-03-24 20:03:52)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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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正當林爸爸暗自尋思,困惑在他的臉上肆溢的時候,李東平拿著一疊收費單據走了進來,像是教練嚴厲地點名叫運動員出列,直接衝著我說,小可,把衣服穿穿好,馬上去接受幾項檢查!

看到了林爸爸在邊上,就用手指輕輕地碰了碰林爸爸的胳膊,意思是讓他出去一下,那架勢倒很像漢奸要向日本皇軍打小報告。林爸爸立刻會意地跟了出去。盡管李東平有意壓低嗓子說話,還是被我聽到了,因為他壓低的聲音有點像音響效果不好的喇叭而呈沙啞狀,一點都不影響偷聽。隻聽他神秘而慌張地問,伯父,你有沒有發現小可有什麽異常?她好像不認識我了!

林局長隻說了“是嗎?”這麽一句。在我聽來這一句意味深長,也許他認為李東平正好說出了他的疑慮,也可能是他非常擔憂自己的女兒頭腦出現什麽問題。總之他沒有說更多的話,但他的憂慮倒是沒完沒了。

李東平繼續問林爸爸說,你沒有發現嗎?她也沒有認出你啊!李東平說完這句似乎也並沒有準備林局長回答什麽,他好像隻是要證實自己的話,他說我懷疑她已經失去記憶了!所以我剛才找醫生談了很長時間,現在這幾項檢查就是針對失憶的!其實她就是身體虛弱,別的沒什麽!頭上和身上的傷也已經消了炎,醫生說已經沒什麽問題了,現在她有沒有失去記憶是關鍵!說那話!說完之後還點綴了一句像是輕聲咳嗽又像是哮喘病人垂死之際因喘不過氣而往外麵倒氣的聲音。我剛聽到的時候不知道是林爸爸發出的還是李東平發出的,或者也許走廊裏路過的人經過時匆匆丟下的,後來通過跟李東平的接觸中才知道,原來這是李東平亙古不變的習慣動作和聲音,他說完話總是要來上這麽一聲輕咳兼倒氣的聲音,而這個聲音之前總有一個牢不可破的一句口頭禪“說那話!”以至於後來我隻要聽到他說了這句“說那話!”如果還沒有發出那種輕咳倒氣聲音,我就像看到穿衣服最後一個紐扣沒有扣好,總想伸手去扣上一樣而情不自禁地想幫他把聲音添上,可惜我不會,當然我也不想學會。當李東平對自己所說的內容沒有把握或對聽他說話的人感到緊張時,這種聲音會打破隻在結尾點綴的規律而變得一聲接一聲,好像他的喉嚨口那兒有一個活塞橫加阻攔他的呼吸順暢,讓在一旁聽話的人恨不得把手伸到他的喉嚨裏把那個活塞一把拔掉,好讓氣順暢地吸進去再順暢地呼出來。

林局長還是什麽話都沒有說,不過這個假設一定讓他心裏咯噔一下,想想如果女兒失去了記憶,不認識自己了那自然是件很苦惱的事!想到這裏他的心也許有點沉重起來,或者一時不知所措,隻能冀望醫生的檢查結果了。

我被李東平用一輛白色的散發著濃濃蘇打水味道的推車推著進進出出好多個檢查室,CT、神經內科等等,能查的器官或髒腑幾乎都查了。那進進出出的房間之多、速度之快給我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倒很像拍電影裏搶救戲時的蒙太奇鏡頭。林媽媽就在我的身邊跟著走進走出,走得氣喘籲籲也不肯停下休息,仿佛是導演要求她必須跟著,而她又是個稱職的配角似的。其實我完全可以自己走,雖然也許走起來比較累,但林媽媽和李東平堅決不讓我走,堅持用推車把我推進推出,仿佛我自己走就破壞了他們周密的神聖計劃。他們強行推著我的那份迫切感使我覺得自己好象一個海螺變的仙女,隻要一下地就會恢複原形。我剛開始有點著急,特別是李東平每說完一句話就總是衝著我的後腦勺輕咳一聲和隨之倒出來的氣不僅吹得我的頭發癢,更讓人情不自禁想向他的喉嚨裏伸手。但是,我卻不能做什麽,也不想說太多的話,所以也就幹脆任憑他們擺布了。

整整一天,李東平像剛剛迷上足球而對著一麵牆壁練射球一樣,我的病房就成了那麵無辜的牆壁,他自己則像那隻飽經拳打腳踢卻又無可奈何的球一樣,一會跑出去一趟,一會跑出去一趟,他不厭其煩地一次又一次去拿結果送到醫生辦公室,其實,李東平自己不去拿,那些檢查結果最後也還是會匯總到主治醫生那兒的,但李東平沉不住氣去等,好象他不及時去拿,那些結果就會偷偷溜掉似的。就這樣一直折騰到晚上,所有的結果才終於全部出來,拿到最後一份結果的時候他就坐在醫生辦公室不走了,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林可——這個即將做他老婆的人是不是真的得了失憶症,但在他等結果的過程中,或者說從昨夜我鄰床的那個女人提醒了他關於“失憶”這件事之後,李東平就基本上肯定林可是失去了記憶了。隻是他一直不能相信,也不願意相信這個事實,他可能非常希望醫生能夠否定他,推翻這個事實。小紅說當時李東平臉上的表情比便秘還難看。

醫生把堆在麵前的一份一份檢查結果看來看去,始終沒有說什麽。過了很久很久,李東平實在憋不住了,他問醫生,我女朋友她真的失去記憶了嗎?他強調林可是他的女朋友讓小紅很不舒服,很多年之後小紅才跟我說,她一直就不喜歡李東平,總覺得他配不上林可姑姑,但因為是姑姑自己選的未婚夫,所以她不敢說什麽。

醫生咳嗽了兩下,然後又看了看檢查結果才遲疑不絕地說,從檢查的情況看,她好像一切正常,沒有發現異常情況!李東平忙問那是不是說明她沒有失去記憶?但醫生馬上又像以給人看相維生的算命先生一樣,對來卜卦的人,讓他陷入絕望,然後再給他一點希望,一會說得很嚴重接著又表示他還有法術可施,總是模棱兩可的話。這讓李東平忐忑不安、深淺不得。醫生說這也不太好說,因為腦部受過外傷後有時候用現代醫學手段是查不出器質性病變的,所以根據你描述的情況隻能設想她是得了解離性失憶症。

李東平聽了從醫生嘴裏吐出的“解離性失憶症”仿佛在路上看到即將硌到他腳的小石子,恨不得飛起一腳把它踢得無影無蹤,但踢之前還得看清楚,免得反弄傷了自己的腳,於是條件反射似地追問“解離性失憶症”是什麽意思?其實李東平剛才聽到了“失憶症”三個字已經一下子心涼了,反問醫生這句話隻是下意識的,他並沒有再認真地聽醫生的解釋。

但醫生卻是很嚴肅認真地給他做出了嚴謹的解釋,他說從醫學上講,解離性失憶症被認為是最常見的解離症,這種病最常見的是對個人身份(personal identity)——醫生講的時候像是在講課,突然還夾雜了一個英語單詞,像對著一盤鮮綠的青菜,引誘得他情不自禁就夾了一根塞進了自己正在吃著的餅裏——對個人身份失憶,但對一般資訊的記憶則是完整的。在所有解離症中,失憶是最常見的症狀。解離性失憶症患者中女性多於男性,年輕成年人多於年長的。

醫生這種學術理論式的解釋對李東平來說像用美聲唱法演唱的歌曲,他更願意接受通俗流行的。他不耐煩地問醫生那到底會怎樣呢?最後會不會好?還能恢複記憶嗎?

醫生也有他自己的堅持,他依舊有條不紊地解釋著解離性失憶病症,他像捧著一杯正在冒熱氣的龍井茶,慢悠悠地吹著並不急於喝下去,他說這一類個案的失憶發作通常很突然,患者會無法回憶先前的生活、或人格,且主要是失去「過去的記憶」,特別是創傷性的生活事件。

李東平的堅持似乎比醫生更執著:她到底是不是永遠都恢複不了記憶?永遠都想不起來了?他的著急和執著讓他的口氣和表情聽上去和看上去都像是希望他的未婚妻林可永遠恢複不了記憶,永遠想不起來過去的事情。其實他比誰都著急,他的發自內心的著急是身邊的親朋好友都能理解的,隻是沒有一個人理解的是對的。這個我也是很久之後才知道的。

醫生又開始模棱兩可起來,他說那也不一定的,有的人因為驚嚇過度,暫時性失去記憶,過段時間也許會自然恢複,也有的再一次經曆重大事故,哦,我是說經曆一次讓她的心靈感到震撼的事刺激她也有可能會恢複記憶!醫生說了半天,隻有這幾句話像他椅子後麵窗戶外的一束光線,讓李東平聽了眼前一亮,他說照這樣說就是她還是有恢複記憶的可能?

醫生不容置疑地說可能當然是有。為了證實自己的結論,他又開始發表自己的醫學觀點:在醫學上,還有一種症狀,叫選擇性失憶。就是人在受到某些刺激的時候,會有選擇地忘記一些他自己不願意想起的事情。林可的情況暫時還不能確定是哪一種,隻能通過親人朋友跟她交流溝通來慢慢觀察了。小紅本隻是去偷窺李東平的行徑,結果她後來不但能準確地描述出當時的情形,還能完整地背出醫生所說的話,這一點真的讓我對她刮目相看,她竟是一個如此聰慧的女孩子,在鄉下長大的她有著冰雪聰明實在是難得,幸好林家把她接出來,否則這顆珍珠也許永無出土發光之時。

醫生的一番醫學觀點使李東平眼前的那一束光線又蒙上了陰影,仿佛突然變成了淺陰天,有光亮卻並不能大膽穿上鮮豔的新衣服,拿不準會不會隨時變了天下起雨來把新衣服都淋濕噴髒了。所以李東平最後還是失魂落魄地回到病房的,他那如喪考妣的表情使全家人一下子就知道了結果,他此刻的臉上比化驗單更鮮明生動又通俗易懂地說明了我的檢查結果。

我對醫生的化驗結果倒是沒什麽懷疑的,因為我的頭腦非常正常,我不相信他們能檢查出我有什麽毛病,畢竟這不是私人的黑診所,而我查的又不是性病,隻有那樣的診所才會讓所有神神秘秘去檢查的人對自己或相陪的人的懷疑都變成現實。但是他們林家一家人的驚慌失措和總是避開我到病房外的走廊裏小聲嘀咕才讓我開始緊張,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以為他們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所以那一刻,我像一隻待宰的羔羊,悲傷無助地等待著自己末日的來臨。我很清楚地知道,除了坐以待斃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但是我始終沒有等到警察來到,以我當時那種等待的心情似乎警察是我即將見到久別重逢的親人,我在熱切地盼望著他們來似的。雖然不是望眼欲穿,但我的等待也是很難熬的,不過等到最後警察還是失約了。不僅如此,林家人對我更好了,林媽媽每次更是常常一邊看著我一邊默默抹眼淚,好象我是一堆剛切碎的洋蔥熏得她眼睛止不住流淚。林媽媽有時還會自言自語般地對我說,可可,你到底遇到了什麽事?你怎麽會不認得自己的媽媽?我說她自言自語是因為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完全像是對著一麵牆壁在感歎,從來不指望我回答她什麽,每次感歎完就馬上說別的話或幹起了別的事情。

鄰床的那個女病人因為自己的猜測被確定而感到自己的高明讓她很得意,為了提醒李東平不能忘記她的高明而常常主動跟李東平討論失憶症的情況,以及如何治療等等,儼然一個失憶症專家,聽她在那兒誇誇其談的時候我聽出來她的一個表妹就曾經患過失憶症,後來還被治好並完全恢複了記憶。這樣一來,李東平更是把她當成了恩人兼高人了,不斷謙虛而虔誠地向她請教,請她給予指點。那個女人也樂此不疲地津津樂道,仿佛他鄉遇到了故知,而且這故知還不辭辛苦向她求教她所研究的專業。於是在她和李東平的孜孜以求的探討中,我終於確定,我這個被誤認的林可,進一步被認為患了失憶。這真讓我哭笑不得,我當然無以爭辯什麽,也當然地什麽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趕快離開,不要讓這家人再誤解下去,他們應該去尋找真正的林可回家,回到這個溫暖的充滿了愛和溫馨的生活中來。

接下來的幾天,林媽媽更加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我也總是在自責和恐懼中忐忑不安,自責當然是因為我在冒充一個讓家人無比牽掛的女兒,對這一點我總有一種深深的恥辱感,但這種恥辱感卻又根本無法與我的求生欲望相抗衡。就像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縱使遭遇了世間所有人的嘲笑和羞辱,為了活著,還得繼續乞討糊口。我也是這樣在每一次來自心底的自我羞辱和咒罵之後繼續向下一個門口走去。與乞丐那冷不丁有狗竄出來咬人的擔心不同的是,我每日都在擔心著老家那邊有通緝我的消息傳來。所以我每天都不敢看報紙,生怕我的名字和照片像巷子裏突然竄出來的狗一樣冷不丁就從報紙的某個角落竄了出來。我不能聽“通緝”、“犯罪”這樣的字眼,就是跟這些字音和意思相同或相近的例如“統計”、“痛擊”、“殺人”、“犯事”等這些詞都會讓我心驚肉跳,不管是誰說出來,這些詞都像有經驗的老中醫手裏拿來針灸的那些針,每次都能準確無誤地紮到穴位上,讓我的那部分神經立刻不由自主地跳動起來。我每天都像那個長期失眠的老頭等著樓上房間的第二隻靴子的落地聲那樣等待著。以我每天惴惴不安的心態,有時甚至讓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渴盼著被通緝的消息。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當我某一天突然看到通緝令或有警察全副武裝地來到我身邊,我不僅不會驚惶失措,反而會很冷靜地如釋重負地輕歎一聲“終於來了!”這種心情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日俱增。

但是有林媽媽每日的悉心照顧和飲食上的精心調養,還是讓我的外傷恢複得很快。盡管,每一次麵對這個家裏每一個人的關心,我都會深深的不安,但我還是很快康複到可以出院了。醫生表示能為我做的隻有這些了,至於失憶,隻能走一步看一步。能否恢複記憶或什麽時候恢複那隻能看我自己的心態和家人的配合了。

雖然我對林媽媽常常表現出一種陌生或客氣,但看到我這個女兒的臉色又恢複了應有的紅潤,林媽媽還是很高興。出院這天,林家像是遇到了一件大喜事一樣幾乎全體出動了。剛吃完早飯,林局長的車就開到了住院處的樓下,也許林毅和林爸爸對大家的安慰起了作用,每個人都相信回家後回到過去熟悉的生活環境中,會幫助我慢慢回憶起從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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