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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還沒有同意林媽媽出院,但她剛才卻硬是回了趟家,煲了一小鍋說是林可最愛喝的蓮子湯,裏麵還放了一點糯米,又做了說是林可最愛吃的悶南瓜和烙米餅,跟著進來的護士笑了,說林媽媽真是愛女心切,迫不及待地做了這麽多好吃的,自己還是個病人呢!
林媽媽對說自己還是個病人似乎很不受用,仿佛承認了這一點就會有人剝奪她給女兒做飯的權利,她用力地揮了一下胳膊,好像誓把護士剛才最後一句話給揮回去,她說我的病已經好了,我明天就出院,我要回家精心做飯把女兒給養回來,你看她瘦成什麽樣了?一邊用手指著我一邊叫護士來好好看看,似乎那樣一來護士就會後悔剛才說她是病人的話,是否後悔我不知道,但我想護士一定跟我一樣,在此之前並不知道林可胖瘦程度,但經此一形容就知道林可一定不至於像我現在這麽瘦弱。林媽媽也沒等護士看仔細,或者說沒指望護士真的來看,就走過來抱起我的頭想讓我坐起來吃飯。林毅和李東平都過來幫忙,最後是李東平搶了先,把我抱著靠住床頭的枕頭坐了起來。我沒有反抗和拒絕是因為我知道,我可能或者說壓根就拒絕不了林媽媽,她完全是不由分說,相信任何人都拒絕不了她那種形式的母愛,而事實上,我也真的饑餓不堪,太想吃東西了,如果不是心懷鬼胎,我恐怕早就表演高爾基對於自己讀書的形容“像饑餓的人撲在麵包上”了。當然,當時小紅拿來的不是麵包,雖然我已極度饑餓。李東平還得寸進尺地要喂我吃飯,林媽媽沒有把這個機會讓給他,她說她要親自給女兒喂飯,她說小時候的女兒就最喜歡媽媽喂飯,別人喂了都不吃。借此機會我看清了這幾天將臨時成為我媽媽的林媽媽。她的皮膚很白,保養得非常好,是屬於富態的類型,一看就知道是官宦人家或富貴人家的夫人,她的五官都長得很端正,尤其是眼睛,那深幽而閃亮的眸子不像一個老年婦女所有,倒像是一個年輕姑娘的,當然她本身也顯得很年輕,雖然不像一個年輕姑娘,至少外人不會相信她是兩個正值男婚女嫁的一雙兒女的母親。她穿的是淡藍色質地很高檔的短袖襯衫,上麵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小白花,那些花小得在遠處看就隻能看出一些小白點,有些像花店裏紮花束時插在裏麵的滿天星,林媽媽則是那束已經盛開還沒有凋落的糠乃馨。
已兩天沒有吃過東西的我這時受了飯菜香味的誘惑,已經有點饑不擇食。但我一時無法接受被人喂飯,在我的記憶裏,我還沒有被誰喂過飯,當然我自己還不會吃的時候我媽一定也喂過我,但這在我的記憶中沒有存留過。我想端過飯碗自己吃,但林媽媽阻止了我,她嗔笑著說,你還不是我喂大的?哪次身體不舒服不是我喂?現在你身體弱,還是我喂你!聽話!
盡管這樣說,我的心理上還是無法接受,我輕聲地說了一句“我自己可以的。可是因為太長時間沒有說話了,嗓子裏好像被層層疊疊的東西阻攔著,聲音滑到外麵的時候就已經變得斷斷續續且有點沙啞。林媽媽一聽更堅定了她喂我吃飯的理由,好像我的聲音沙啞是因為拒絕她喂飯引起的。她說你看,嗓子都啞了!還說自己可以,你身體很弱,趕快吃點東西讓身體養起來。我費力地清了下嗓子,又伸出手去接飯碗,我的手又一次被林媽媽擋回來了,她說你怎麽變得不聽話了?簡直不像我的女兒了?失蹤幾天怎麽變了性格?你再這樣媽媽要生氣了!聽到這話,我隻好“聽話”,隻好做她聽話的女兒。看到我順從了,林媽媽的白皙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笑容真美,像白色綢緞上精心繡出的一朵鮮豔的菊花,花瓣上的露水仿佛正欲往下滴。我當時想,她的寶貝女兒林可開心的時候是否也有著這樣溫馨而美麗的笑容呢?而從那以後,林媽媽的笑容一直讓我迷戀,也許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媽媽這樣欣慰地笑過,長期的鬱悶已經醃塞了我媽媽的笑容,如果偶爾擠出了一絲笑容,那笑也一定散發著苦苦的味道,讓人見了不由得嘴裏發澀。而林媽媽的笑容像長久的陰天之後突然高懸的太陽,使我一時間不敢相信這陽光也能照耀到我的身上,從此不管走到哪兒我都會想念林媽媽的笑容。而且為了她的笑容,我願意做任何事。
我的想入非非讓林媽媽誤解我又要拒絕她,她臉上的菊花突然凋謝了。不過她沒有再跟我商量什麽,而是不由分說就舀了滿滿一勺湯,在嘴邊吹了吹直到確定已經不燙了就直接送到了我的嘴邊,我隻好張開嘴喝了進去!
那湯真美!當然,以我當時的饑餓的程度,隻要是能吃的食物在我都可能是美味佳肴,但林媽媽確實是很善於烹飪的人。連續幾口之後,林媽媽看我喝得很香,心裏很高興,像是自己在品嚐鮮美的湯,嘴重複著我喝湯的動作,那朵鮮豔的菊花又重新在她的臉上綻放開了。也許這讓她回憶起了她和林可曾經有過的甜蜜時光,於是突然想起什麽似地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快給媽媽講講你遇到了什麽事,為什麽這麽多天不回家?你怎麽受傷的?快告訴我,真快把我急死了!我一下子像被湯給噎住了,說不出一句話來。林媽媽以為我太不堪回首自己的這段經曆,於是安慰我說,你現在不想講也沒關係,那就等好了再講,媽媽不急。其實我分明看見“急”字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她的臉龐。她這樣說讓我非常感激,就像沒有複習好的學生突然聽到老師宣布考試推遲的消息,有大赦後的輕鬆。但此後我卻吃不下,也許恰恰因為太久沒進食了,我隻喝了湯,別的東西就再也吃不下了,雖然那南瓜和米餅都散發著誘人的香味。林媽媽還是不斷地勸我多吃點,護士笑著告訴林媽媽,因為身體虛弱,得逐步逐步慢慢增加。林媽媽這才罷休,但她緊接著又詢問我明天想吃點什麽?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也不太敢說話,我隻輕聲說了句“隨便!”
怎麽能隨便呢?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林媽媽不知是責備還是心痛,她幽怨地說,以前你每天可都是向我點菜點飯的,生病了就更是挑三揀四的,現在身體這麽虛,怎麽能隨便吃呢?
我沒有再說話,林媽媽看我不再回答,就說那好,你自己不點,我就做主給你做點營養好的,當然也會把你平時喜歡吃的都間插在裏麵,林媽媽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好像她馬上就要去做而且一定會讓女兒喜歡。我喝過湯之後,臉上泛起了一點紅暈,也許使人看上去一下子有了一點神采,林媽媽看了很欣慰,她又笑容可掬地感歎,你爸爸要是來看到就好了。他聽說你回來了都高興壞了,可惜臨時帶那幫外商到省城去了,要明天早上才能趕回來呢!你要趕快把身體調養好,不要讓爸爸太擔心了!林媽媽一邊說著,一邊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我的臉。
在我吃飯的時候,因為周圍坐不下,李東平就坐到了兩張病床的中間,這樣就離臨床的那個婦人很近,就算耳語也能聽到。林媽媽在勸我吃飯的時候,婦人也跟著在旁邊幫了腔,好像那樣才能顯示出並強調了她的存在。因為這個,李東平似乎對她有了一點感激之情。我一吃完飯,李東平又去抱著我想讓我躺下,我又情不自禁地要躲他,他就立刻又心煩起來,低吼道,怎麽啦?怎麽我抱你還這樣?如果不是你出走了,我們結婚的日子都定下了!說這話的時候,李東平的臉上又露出了剛才的焦急,這焦急中甚至帶有一點憤怒。聽到這話,我沒有再躲避,說不出當時是什麽樣的心理,明明覺得這樣冒充一個還失蹤在外的女孩,自己有一點卑鄙。
雖然後來林毅對我說事情並不怪我,但我始終都無法原諒自己,不過當時如果叫我停下來也是不可能,我隻是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不去看前方的路是否平坦,當然我也無法看得到,我那時簡直像一個對演戲感到新鮮有趣又剛進入劇組的演員,明知道那是角色的故事,我卻不辭辛苦地一個鏡頭接一個鏡頭地演著而不能自拔。
讓李東平把我安置好平躺在了床上。李東平順勢又前傾著坐下來,看著我。這時,我有了一個新的發現:李東平的眼睛裏,白眼球遠遠大於黑眼球,感覺像是一片白色的玻璃球胚胎在送去窯裏燒製的時候不小心被噴上了一個汙點,出窯後就變成了一點黑被四周的白色包裹著,使人對瑕不掩瑜這個詞產生了一點困惑。當李東平不是在一條直線上正視我的時候,不管從什麽高度和角度我都很難看到他的黑眼球,這樣更增加了我對他的害怕,總覺得那藏起的黑眼球一定在密謀著什麽。但隔壁床上的那位卻絲毫沒有害怕李東平,似乎她很喜歡李東平那大片的白眼球,隻見她對著像是在鄙視她的李東平耳邊輕聲說,會不會是傷了頭腦,失去記憶了?我一聽就知道她是在說我。我不動聲色地躺著。
但這一句話卻立刻提醒了李東平,他猛然跳了起來,像是被開水燙了一下,衝出門就向醫生辦公室快步走去。據後來小紅的描述說——小紅也不喜歡李東平,所以總是對他有所戒備,他做什麽事小紅都會想辦法探個究竟——當時辦公室裏沒有人,走進來的護士告訴李東平,醫生上廁所了,於是李東平立刻就跑向洗手間,差點跟走出來的醫生撞個滿懷。李東平顧不上道歉,隻急著說林可的事,他恨不得一把把醫生提到我的病床前。他說,醫生,麻煩你檢查一下32床那個病人是不是失去記憶了?醫生顯然不知道32床是什麽人,他一臉疑惑地問是哪個病人?同時朝護士值班室裏那麵掛著病人號碼和姓名的白板上搜尋。李東平搶著告訴醫生說,就是下午剛進來的,叫林可!醫生一聽,可能立刻想起來是誰了,他如釋重負地說,哦,她啊,明天檢查吧!醫生一邊說一邊向值班室走去。
李東平不答應,他催促醫生現在就查。他迫不及待地告訴醫生說:我跟她說話,她好像不認識我一樣!你說,身體虛弱跟認不認識人有什麽關係!李東平一邊說著,一邊緊隨其後,亦步亦趨。醫生顯然不認為事情有李東平說的那麽緊急,也不準備馬上檢查,所以絲毫不改穩健的步伐走進了自己的值班室,坐下來之後很平靜地告訴李東平說現在太晚了,明天吧!這失憶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查出來,還需要觀察,現在病人身體比較虛弱,現在更需要休息!醫生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抬頭望向牆壁上的掛鍾,李東平也跟著望了一下,這才發現已經是夜裏十二點三十五分了,李東平沒有再說什麽,悻悻地離開了醫生值班室。
在這段時間,我一直閉著眼睛躺著,不知所措又百無聊賴。林媽媽和林毅在輕聲商量陪護的問題,我始終沒有一個好的角度能仔細看林毅,好像他在有意躲避我,這讓我不禁擔心林毅知道我的身份,但看他處理整個事情的過程又似乎不像。當然,因為眼鏡壞了,我以五百度近視的裸視效果看不清林毅似乎也是理所當然。我在自己實在想不通的情況下,就幹脆閉上眼睛,這可能就是所謂眼不見心不煩吧!當然我不可能真的不煩,我現在的身份就是麻煩的化身,我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根毛孔都滲透著麻煩,我就是麻煩的炸藥,一點就炸,我現在隻是盡可能不點燃它,或能夠延長一些時間點爆它。
李東平從醫生值班室回來時,很自然地插進了林毅和他媽媽由誰陪護我的討論,他堅決要求由他來陪護,他認為這是他毋庸置疑的責任,我倒認為此刻他的心裏更多的是想時刻陪著自己的女友,希望他的林可早點認得她。林媽媽顯然也是作好了來陪護的準備的,但林毅說她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還是個病人,應該得到很好的休息,況且這一夜的時間也已經過去了一半了,還有五六個小時天就亮了。林媽媽一直沒有動搖,直到最後兒子說她應該休息好了才能“給林可做好吃的”才使她動了心,最後,林媽媽在兒子和小紅的勸說下離開了醫院,李東平也沒有讓林毅呆更多的時間,等林媽媽一走,就不斷催促林毅離開了。
病房已經完全靜了下來,病房內的牆壁顯得更加蒼白,隔壁床的婦人也終於沉沉睡去。窗外有微風吹過,偶爾會有一絲進到病房裏來。
這是一個爽朗的初夏的夜,但李東平那幾乎囈語的話一直斷斷續續地回蕩著,跟夏蟲的啁啾混合在一起。那大意就是林可總算是回來了,林可又回到他的身邊了。那一夜,我竟然相信了李東平是深深地愛著林可的。他的欣喜比窗外的蟋蟀還要澎湃,他不斷地調整著自己的位置,一會把凳子挪近點,一會又把凳子挪遠點,仿佛那張凳子是他的夙敵,隻有不斷地折騰它才能讓他泄掉心頭之憤。直到後來好像終於報了凳子的仇之後就消停下來,一直斜倚著床頭櫃而坐,認真地看著我,那低垂的頭像是樹上剛長熟的石榴被微風吹拂,不停地搖過來晃過去,幸好風不大而沒有將它吹掉下來。
也許李東平是充滿柔情和勝利者的自豪看著我的,但對我來說,自己像是陳列在博物館櫥窗中的文物一樣被古董收藏者貪婪地盯著,心裏總不是個滋味,尤其是他呼出的氣息吹到我的臉上時更是讓我渾身的不自在,我當時想,博物館中的那些文物如果有知,它們一定恨不得撞破櫥窗重回地下去享受默默無聞的生活。
好在我這樣的煎熬時間並不很長,因為兩三天來一直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吃了點東西之後感覺好多了,夜的寧靜和身體的舒適像春天溫煦的陽光覆蓋了我全身,又仿佛一片溫柔的霧緊緊地裹住了我,我感到自己整個人變得越來越輕,輕飄飄地落在一片軟綿綿的沙灘上,對自己未來的焦慮和李東平那些欣喜的鼻息都漸漸不知去向,我竟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