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當時躺在病床上的我一定像一隻受傷的小貓那樣孤獨無依。林媽媽來到了我的病床前,信誓旦旦說女兒回來她就高興並不再流淚的林媽媽看到我的情形之後,眼淚還是抑製不住地流了下來。我的臉上已經被護士處理過,幹淨了好多,不再像之前那樣血跡斑斑而不堪入目了,這樣又顯得更加蒼白,額頭上的紗布也是新換的,還散發著濃濃的碘酒味道。連衣裙上的碎花染了血被雨水洗刷又經泥土的粘連已經模糊不清,隻是顯得陳舊而破敗,像剛遭遇了一場暴風驟雨的廢墟。林媽媽一邊含著眼淚一邊嗔怨著,這是穿誰的衣服?怎麽這麽破舊!
我想,林可一定沒有穿過也永遠不可能穿我這樣的衣服的。林媽媽可能一邊埋怨一邊在思考給我換衣服的事情,所以眼睛就在我周圍逡巡,當看到我枕頭旁邊疊放著的病號服,就責問護士為什麽不給我換上幹淨的衣服?
我之後穿上這套衣服時才發現那病號服是藍白豎條相間,幹淨而整齊,跟我身上的衣服相比那也超過城鄉差別,幾乎超過我的任何衣服。上大學這幾年,由於經濟拮據,我幾乎沒有買過新衣服。林媽媽說我身上的衣服太髒了,叫趕快給我換上,一邊說還一邊身先士卒地要動手。護士說傷者目前的身體比較弱,等補充點能量緩一緩再換衣服吧,林媽媽哪肯依?她見自己令不動護士就親自動手幫我換衣服,一邊換還一邊嘀咕,你們不知道她平時多愛幹淨!好像就憑這一點,我就沒有不馬上換衣服的道理。
我本來在車上已經睡了一會,現在被帶到這兒我是絲毫沒有睡意了,但我始終是閉著眼睛,我不敢看周圍的人和環境,那眼簾像兩道門簾,仿佛隻要這樣關著,我就可以一直躲在門簾後的屋子裏,沒有人會發現我。其實我知道我這是掩耳盜鈴式的自我保護,隻是一時間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也在苦思冥想著,眼前的人和事像吃進我肚子裏的食物,我不太清楚他們都混合成了什麽物質,但我無法否認它們的存在,它們的的確確在我胃裏,並且稍一受涼還會不停地翻騰。翻江倒海般思量再三,我隻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我必須馬上離開這裏,因為事情很快就會真相大白的,而真正到真相大白的那個時候我就走不掉了。但此時此刻又有什麽理由走開呢?無論如何我是不能說出真相來的,說出來同樣是走不脫,而且隻能等著束手就擒,如果這樣,當初又不如不跑幹脆在家等著警察來抓,那樣也許還能給警察求個情讓我為媽媽送葬後再進監獄吧。
不過眼下想偷偷溜走顯然是不可能的,至少現在是不可能的,我的身體還那麽虛弱,護士也不離左右地看護著,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這個林家應該是一個有一定地位的人家,而這個叫林可的女孩定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了。既然暫時走不了,幹脆就等身體恢複一下再伺機行事吧。不知是誰說過,當你為一件事不知道該怎麽辦的時候,那就幹脆什麽也不做,既然我必須等有了精神才能走,否則跟去死沒有什麽區別,那我就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厚著臉皮保養身體恢複精神。想到這些,我又好像有了主意,我決定什麽話都不說,靜觀事變。
林媽媽的到來又一次勾起了我的傷心,沒有得到過這份濃厚關愛的人,一旦得到會讓心一下子脆弱得無法擔當,更何況我本來就是個感情豐富脆弱的人,而此刻又逢林家愛女失而複得,林媽媽將所有的愛一下子鋪天蓋地聚集到我的身上,真的讓我不知所措了,隻覺得心總是不聽話地痙攣,然後是一抽一抽的痛。我知道這是那個叫林可的女孩該得到的一切,自己承受不起,也不應該承受。我已聽出,林可是出事了,警察和家人都以為她已安全歸來,隻有我知道,這個林可還不知身在何處。想到這裏,深深的不安和歉疚又籠罩上我的心頭,但同時又不禁感到好奇,為什麽憑著身份證打個電話給林家就有人去接了我來?而林可的哥哥和媽媽都已經看到我了,卻沒有驚呼帶錯人了?莫非,這個林可長得跟我很像?像得連她同胞兄長和親生媽媽都不懷疑?
這樣的疑惑正在我心底不停盤旋的時候,一聲幾乎是聲嘶力竭的男聲像臨門一腳的足球一下子衝撞進了安靜的病房,他說,小可,你到底去了哪兒?隨著這個射球般的聲音同時跌跌撞撞地射進來一個人,進了門絲毫也不減步地直撲向我的床上,我一時間被嚇得都忘記了自己的掩耳盜鈴了,猛然睜開眼睛,隻見來人一隻手抓著我的胳膊,同時另一隻手像是必須以那樣的動作來配合這隻手似地撫摩著我的臉,同時,他的臉也幾乎貼到了我的臉上。我本能地往旁邊躲,男人不依不繞地托住我的臉讓我動彈不得,他死死地盯著我,我馬上低下頭,眼睛躲閃開。他的目光就跟蹤我的眼睛在我的胸前巡邏,然後嘴裏像剛剛放到水裏的魚不停地吐泡一樣吐出一串話:你到底去了哪裏?發生了什麽事?你為什麽受傷了?等等等等像串了太多山楂的冰糖葫蘆,男人嘴裏冒著泡時,眼睛還是盯視著我,好像這樣能從我的身上吸出所有的答案。我像一個待宰的羔羊般一臉迷茫和無助。男人看到我的眼神更著急了。好像一個愛國誌士看到國難當頭時我一副頹喪狀態而令他怒其不爭。但他似乎也沒有對我完全絕望,還幻想著能喚起我的愛國熱情,他一邊搖著我的肩膀一邊說,可可,我是李東平啊!你不認識我了嗎?他一邊說一邊不解又委屈地看向旁邊的人,她怎麽這樣看著我?好像不認識我似的。這個叫李東平的似乎認定旁邊的人應該知道原因,見沒有人給他答案,他又轉向了林媽媽問,她怎麽會這樣?伯母!
林媽媽一直沒有停止自己的眼淚,看到眼前的情景她更傷心了,但聽到李東平這麽問隻好安慰說,也許可可是受到了驚嚇,等她平靜平靜再說吧!護士也在一旁安慰說,是啊,她的身體還很虛弱,過兩天就會好的!同時拉開了李東平像鷂鷹捉住一隻小雞仔一樣正抓著我胳膊的手,我那隻胳膊正在打著點滴,他的手一放下,剛才一直高高緊繃著的輸液瓶在空中晃來晃去,好像為我也為它自己終於被釋放而慨歎。我也趁機趕緊閉上眼睛,繼續沉默。誰知就在我關上“門簾”的時候突然一隻不知什麽飛蟲飛進了我的眼裏,我不斷地轉動眼球,頃刻間就流下了眼淚。對於當時事態的效果來說我也許要感謝這隻不知種類和性別的蟲子,它讓我終於對林媽媽的厚愛表示了一次人之常情,恰如其分地流了一會淚,林媽媽及時地發現了我的眼淚,她馬上就認定這眼淚是為她而流的,於是坐到我的麵前幫我擦眼淚,勸我不要哭,她說她完全理解我的心情,叫我要好好養傷,說以後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到我。那語調和神態像極了為一個跌倒的小女孩而用手打地以示報仇的母親。飛蟲隨著眼淚流出來後,我的眼睛不再痛也不再癢,於是恢複了常態,又流不出眼淚了。林媽媽則為自己的話能很快安慰好自己的女兒而感到慰籍。
那個叫李東平的男人為始終沒得到答案而耿耿於懷,跟著他後麵進來的林毅似乎成了他的最後線索,隻聽他高聲地叫了一聲大哥,叫得那樣親戚自然,以至於我當時還以為他真的是林毅的弟弟,甚至懷疑自己剛才聽錯了他的名字應該叫林東平而不是叫李東平。他說大哥,到底在什麽地方找到的?我一接到電話就跑來了,到底是怎麽找到她的?我都差不多要掘地三尺了都找不到她的任何音訊!說到“掘地三尺”這個詞的時候,那堅定而狠毒的口氣讓我相信如果林可還不出現,他會進一步掘地六尺。
與李東平的剛硬相比,林毅的回答就柔軟多了,他說是在潼陽縣一個鎮的山上發現的!人家上山砍毛竹碰到了昏迷的她,看到她的包和身份證就打電話報了警。王永,林毅說到這個名字時頓了頓,我猜他一定是衝著李東平頓這一頓的,因為緊接著他又說,你認識的,在公安局的那個朋友,就帶上我去接了她回來,當時很匆忙也沒來得及跟你說!警察也不知道更多的情況,隻有她自己明白了!我又猜測林毅說話時一定又朝著床上的我撅了撅嘴,他說等她好點再問吧!人能夠回來就好!
李東平聽完又回轉到我這邊,從他的呼吸我判斷出,他的焦急和激動已明顯平靜了下來,已經不像剛來時邊奔跑邊射門的運動員那樣的喘息。而且我認為他的眼裏也許還充滿了愛撫,因為他的手不停地把我耳邊的頭發往耳朵後麵撩,口中喃喃地說,可可,你總算回來了!你總算回來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我依然茫然地聽著,想著。心裏很慌亂,直到聽出林毅和林媽媽等人不知何時都已悄悄地離開了房間,我終於猜出甚至可以斷定,身邊的這個李東平應該是林可的男朋友,如果他們還沒有結婚的話,從去接我之前林毅沒有第一時間通知他的情況看,他們應該還沒有結婚,但一定是大家都知道的公開的戀愛關係了。出於對這種關係的好奇,我眼睛竟不知不覺張開了,像被外麵奇怪的聲音吸引而抑製不住地掀開了門簾,我清晰地看到了這個叫李東平的男人,他的皮膚不是很白,但氣質也不是很剛毅的那種,我的第一反應是他應該跟林毅屬於兩類人,盡管我那個時候還沒有真正地看過林毅,但我知道他們倆都很高大魁梧,從聲音判斷林毅是玉樹臨風,而李東平是強壯威猛。我猜測中的林毅,他的眼神裏應該有著善良、沉穩,甚至還有一點點憂鬱,而李東平的眼神是直白的,如果他看著一樣東西不動,裏麵似乎又有一點殺氣,或者又像一種癡呆。他的眉毛很濃且黑,似乎女媧給他捏眉毛的時候一時忘記而多貼了一層,這成了他臉上的著重點,就像老師要求學生在精彩句子下麵劃的橫線,而李東平這個著重點還有一個更著重的地方是它是向兩鬢斜插的,仿佛古裝戲劇裏貼臉時有意上提的,比較誇張和虛假,近距離地看更像兩把鋒利的匕首,讓人會聯想起某個小刀會的標誌。總之,李東平讓我的印象好不起來,但也不可能壞,畢竟不認識,而當我要為林可設身處地地想的時候,我就會有點畏懼,如果李東平是我的男朋友,我應該會有一點膽戰心驚的感覺的,說不清楚怕什麽,總之是一種來自心底的畏懼,是心靈上的。
李東平穿的是一件鮮紅的方領短袖T恤,左胸上趴著一個黑色的鱷魚,那鱷魚翹起的頭總是隨著他的活動而搖擺。下身是乳白色的休閑棉質長褲,這也許是一套很時尚的搭配,但我不是很喜歡,我覺得鮮紅色太張揚,而且李東平的氣質似乎也不很適合穿這樣的紅色,不知他是什麽樣的職業,也許他的職業是很輕鬆自由的那種。
我一邊打量衣服一邊猜測職業中時對李東平的凝視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以為我在考察他衣服的來曆,於是馬上解釋說,這還是你給我買的那件T恤呢!說著還扯了扯自己的衣服,那隻鱷魚的頭又搖了兩下。他說我一直穿著!你走後我更是每天都穿,我希望通過它把你喚回來!聽到這兒我才明白,原來T恤是林可買的,看來林可性格是陽光外向的那種女孩子,也許她很喜歡這樣的搭配。但他的話提醒了我還在掀著我雙眼的門簾,我趕忙閉上眼睛,但已經來不及了,李東平他此刻急需要林可睜開眼睛,於是他撲過來,扒拉我的眼皮叫我別閉眼,他說他要我一直看著他。我無奈,隻好代表林可睜開眼睛,像被逼完成一樣自己並不喜歡的工作。但我還是保持沉默,不置可否地看著李東平,我能說什麽呢?麵對李東平著急的責備、激動和激動之後那些愛的表達,我隻能沉默,別無選擇。李東平不停地說著林可走後他的痛苦、牽掛和著急,他說他幾乎要瘋了,這些天來,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簡直想把地球翻過來找一遍,他打聽了所有跟林可認識的人,他甚至還差點跟班長打了起來,他說他沒有做任何令林可不高興的事,為什麽不辭而別?他說他想這個問題想得頭都快炸了,所以就想到了是不是韓冬出的主意。我一直靜靜地聽著,我不知道韓冬是誰,也不知道韓冬跟林可和他之間有什麽關係,但我不能問,也不必多問,這些都是他們之間的事情,跟我無關,我隻是個外人,我能做的就是等到身體有所好轉後想辦法離開,讓自己不是林可。所以李東平在那兒絮絮叨叨地說著林可走後他的情況時,像是對一根木頭傾訴,我隻是聽,沒有表情,我在聽別人的且一點都不覺得生動的故事。
裏麵那張病床上是一個中年婦人,可能不是住一天兩天的院了,陪護的那個人坐在凳子上頭伏在胳膊上趴在她的床沿睡著了。看來陪護得很累,每次進來人他都無動於衷,甚至剛才李東平剛進來時的高聲說話也隻是讓他動了動身體,仿佛隻是從門外刮進來一縷微風,隻是讓他睡得更舒服,所以始終沒有站起來。而那個婦人因為無所事事,也就歪在病床上一邊默默地聽著,那姿勢好像說明她才是最有修養的聽眾,即使有的時候她也會翻身朝著裏麵側躺著,但明顯能看出她還是在聽。李東平真是太激動了,或者是太迫切地想訴說,他根本就沒有感覺到,也許是壓根就無視那個婦人的存在,一直按照自己的情緒說著,像湍急的流水肆意流淌,無論是經過溝壑還是有草木阻擋,都堅持不改道,隻是隨心所欲地抑揚頓挫著自己的語調。
看著我像失聰的人聽著激情演講的那副無動於衷,李東平猶如一隻困獸般憤怒和抓狂,如果不是有護士走進走出,我絲毫都不懷疑他能用他那憤怒的雙手把我掐死。他不時地責問走進來的護士,她到底怎麽了?她不是已經清醒了嗎?為什麽像聽不懂我的話似的?人的身體虛弱跟頭腦有什麽關係?再虛弱難道連我的話都不懂嗎?人虛弱了就沒有感情了嗎?李東平向護士的連珠炮發問,好像這一切都是護士在搞鬼,一臉無辜的護士心底一定自認醫學水平低下,在李東平的再三逼問下,每次進來都像滾到牆邊的皮球,立刻又自動彈了回去。
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林毅過來叫李東平回去休息,李東平堅持不回去,他要陪著林可,他說他不想再離開一步了,他好像怕自己一離開林可會插上翅膀飛了,其實他也不是擔心得沒道理,我隨時都在想著怎麽逃走。隻是我不知道林可她本人此刻在哪裏翱翔。
林毅說不需要那麽多人陪著了,她走不了的,這兒還有一個比你更怕她飛走的呢!話還沒說完,林媽媽後麵跟著小紅像大觀園裏的賈母儀態雍容地走了進來,小紅像捧著老夫人的裙裾一樣手捧著一個鮮黃色的塑料保溫飯盒,放到床頭櫃上就打開了,一股清香瞬間就彌漫了整間屋子。
講到這裏的時候,程風又一次提醒我吃飯,我都記不清他這是第幾次提醒我吃晚飯了。我知道他是關心我,但我的講述和已經陷入回憶的思緒猶如湍急的流水,吃飯無異於讓它突然改道,而我更想遵循原來的河床流淌,一直奔流到盡頭為止,我怕改了道它也許就會迷茫而不知方向,甚至在陌生的泥土裏消失。於是我說程風你不要老打斷我好嗎?我根本就不想吃,對於我來說,今晚能把憋在我心頭的話講出來比吃山珍海味都更舒暢,程風笑著答應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打斷過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