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當我躺在廟頭村的山腳下,靜靜地聽著那由悠揚的嗩呐聲陪襯下的葛氏兩兄弟那繪聲繪色的講述時,宿河市第一人民醫院的內科病房裏,林媽媽陳鳳霞正躺在潔白的病床上。她是因為女兒的失蹤而傷心過度,高血壓和心絞痛病同時犯了。這些情況是後來聽她家的保姆小紅講的,小紅是林爸爸老家的一個遠房兄弟的孫女,小紅的家裏窮,所以中學沒畢業就輟學了,林爸爸回老家祭祀時看著小紅感到憐惜,就把她帶來家裏,一來幫林媽媽做點家務,二來也可以讓她繼續上學。
林媽媽聽到女兒失蹤消息的那一刻就突然臉色刷白、臉上冒出冷汗,一下子軟軟地攤在沙發上再也不能動了,幸好當時林媽媽那當醫生的姨侄女(小紅叫她姨姑)正好在,就立即讓林媽媽保持安靜、就地平臥,並在她的舌下塞了一片硝酸甘油才讓她慢慢緩了過來,隨後就將她送進醫院住下來。小紅後來回憶說,如果不是姨姑剛巧在,否則林毅和林爸爸的手忙腳亂還不知怎麽收場。
住院之後,林媽媽的心絞痛雖然好轉了,但血壓卻是始終沒有降下來,每天頭都是暈暈的,臉上布滿了紅暈,林爸爸林一德是市招商局的局長,最近因為有外商來談投資的事情,所以一直沒有時間來陪護,而在市委辦公室工作的兒子林毅更是忙得整天不歸家,也隻是偶爾抽個時間來看,沒坐上幾分鍾腰間的BB機就像發電報一樣地叫個不停,然後又屁股著火似地走了。這樣床邊就隻有還是小姑娘的小紅每天看護著。其實,這兒的護士護理工作在全市的醫院中是最好的,但盡管這樣,總沒有自己家裏人隨便,而林媽媽這次又主要是因為心裏的病,女兒已經失蹤一個月了,這能想的辦法都想了,能使用的尋找方式也都用了,就是沒有女兒的任何消息。林媽媽總不停地跟小紅回憶起一個月前的那天早上,女兒穿著那條天藍色的胸前簇著一朵天藍色花的重磅真絲連衣裙走的,那朵天藍色的花朵是用跟裙子一樣的布料簇成的,遠看像是印在胸前。她清楚地記得女兒那天嫋嫋娜娜地走到自己的麵前,興高采烈地跟她說再見之後離開家去學校的,結果晚上就沒有回來,後來就像人間蒸發一樣再也沒有了音訊,這無論如何讓林媽媽無法接受,小紅說所有認識林家的人都知道,林媽媽是如何疼愛自己的女兒的,那可真是林媽媽的掌上明珠和心肝寶貝,如果不是含不了或怕溶化了,她會把女兒整天含在嘴裏的。林可大學畢業兩年了,如果哪一天起晚了沒吃早餐,林媽媽是必定要做好了送到學校裏去的,她不讓女兒在外麵隨便買東西吃,怕外麵攤子上的食物不衛生吃了生病。上大學期間林媽媽也幾乎是每周去一次,幸好林爸爸經常到省城出差,有順便車來回接送,兒子林毅經常開玩笑說如果沒有老爸這假公濟私的車,家裏有一半的錢將被媽媽以看女兒的的名義捐給公路局。林媽媽聽了也從不惱,反而總是很得意地說,我願意,我有一個這麽漂亮又上大學的女兒讓我去看望我就高興!我不吃不喝也高興!在一旁聽著的林爸爸常常會像裁判一樣揶揄說,不就是一個三類本科,還那麽得意地提大學大學的!林爸爸對女兒沒有像兒子那樣上一所好的大學一直耿耿於懷。但是林媽媽並不以為然,她說那當然叫大學,女兒學校的校門上清楚地掛著蘇東大學呢。兒子林毅為了駁倒媽媽,跟媽媽解釋那是蘇東大學跟幾所學校合並而成的,您的寶貝女兒所上的那所學校原來隻是一所大專。但對於這些解釋,林媽媽像一個不倒翁,她聽不明白,也不願意明白。因此不管兒子反駁多少次,林媽媽的想法是不會倒的。她說她隻愛著自己的女兒,至於女兒上的是哪一所大學無所謂,上什麽大學都一樣,反正女兒是大學生就行了。母愛有時候能讓任何真理都失去力量,更何況大學和大專之爭。
林可大學畢業的時候,林媽媽死活都不同意女兒到別的城市,更別談外省,她軟硬兼施地支使丈夫想盡一切辦法讓女兒回了家,進了市第一中學。林可是學曆史的,但並不喜歡教書,她自己都常常慨歎,如果中學時能多下點功夫,自己就絕不會考這樣的學校的。剛畢業的時候還對教書有一點新鮮感,兩年下來,就感到生活太乏味了,一進校門就像進了牢門,每天都不能到處亂走,每時每刻都必須循規蹈矩地坐在辦公室裏,早晚就在學校和家之間畫直線,所以她心裏就一直在尋思著怎樣改變現狀,後來外地的一個也不喜歡教書的同學寫信告訴她自己考上研究生離開了學校,這封信如醍醐灌頂,給林可指明了前進的方向。於是林可就一心準備考研,小紅說,姑姑如果不是後來與李東平談起了戀愛,也許她也是一個研究生了。但戀愛這種病在發作的時候是沒有藥也沒有人能治好的,非得等到結婚或失戀才能慢慢痊愈。
就是這樣一步都不能離開的寶貝女兒,突然一下子就失蹤了,這給了林媽媽多大的打擊可想而知。林媽媽剛聽說的時候怎麽也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隨著時間的推移,林媽媽發現女兒並不是跟她捉迷藏,而是再也不露麵了,她漸漸相信了事實。但她並沒有接受事實,她對著小紅念叨的時候就昏厥了兩次,都是搶救及時才保住性命。林媽媽並不感謝家人和醫生的搶救,她說女兒沒有了她也不想活了。小紅根本勸導不了她,林爸爸比較了解林媽媽的心,他總是不斷給林媽媽以希望,他說女兒現在還不知是什麽情況,如果她有一天突然回家了,而你又不在了,那不是讓她傷心?你總不至於忍心讓女兒變成沒媽的孩子像根草吧。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林媽媽怎麽也不能忍心女兒回到家見不到媽媽,女兒每次從外麵回來第一句必定是喊媽媽,如果沒有媽媽的回答聲她就會大叫大嚷媽媽去哪兒了。所以林媽媽開始配合醫生和家人來醫院治療,但因為擔心和想念女兒,她的血壓始終降得很慢,心髒也沒有明顯的好轉。
我被葛氏兩兄弟像抬一捆竹筍一樣從山上抬下來的那個傍晚,保姆小紅剛伺候林媽媽吃完飯,把碗筷拿去洗了之後就坐到林媽媽的床前削蘋果給她吃。林媽媽看著又大又紅的蘋果又在那兒唉聲歎氣,她說怎麽又吃蘋果?小紅說我看你這兩天都沒吃蘋果才削蘋果的,說著拿起床頭櫃上裝了滿滿一藍的水果讓林媽媽自己挑,籃子裏的各種水果都爭先恐後地充分展示著屬於自己的鮮豔色彩,但這些並沒有讓林媽媽動容,她什麽都沒有選,最後小紅望著另一床頭櫃上堆積的紫幽幽的葡萄說,要不我給你洗點葡萄吧?沒有等林媽媽回答,小紅就去洗了。她無法等林媽媽的結論,因為林媽媽的胃根本就不想作任何選擇。
林媽媽住的是單人病房,所以床頭櫃椅子什麽的都歸她一家使用,來看望的人多,兩個床頭櫃,幾個椅子什麽的都堆滿了水果,鮮花也是擠在一邊,像是從水果堆裏長出來的,靠窗的地上還排滿了果藍、花籃,本來林媽媽是最愛這些水果鮮花了,她沒生病的時候,每天到市場都要買上很多五顏六色的一堆擺在家裏的客廳和茶幾上,女兒也是很喜歡吃水果,房間裏更是從來沒斷過鮮花,林媽媽總是把鮮花和水果與女兒等同起來,在她的眼裏,女兒就像鮮花一樣美麗,像水果一樣水嫩。每聽到別人當麵誇讚或路人議論女兒的美麗,她總是心裏樂滋滋的,像是一個藝術家讀著別人發表的對她作品的讚美之詞。但現在這樣的景況,就算把林媽媽送到開滿鮮花的果園裏她也快樂不起來了。
林媽媽看小紅把水淋淋的葡萄端到自己的麵前,像突然發現葡萄犯了一樁嚴重的錯誤,她惡狠狠地說,什麽都不要了!我不想吃!也不知道女兒現在在什麽地方,她可是最愛吃葡萄的!林媽媽眼睛看著葡萄,說著說著眼淚就又下來了,仿佛那葡萄受了委屈的沉默讓她感到內疚了。
小紅忙安慰說,奶奶,你怎麽又想這些啊,爺爺和毅叔叔不是一直在想辦法找嗎?姑姑那麽漂亮有福氣,她不會有事的!因為與林家的輩分關係,小紅叫林媽媽做奶奶,本來林媽媽才剛剛五十的人,看上去也顯得很年輕,但因為身體不好很早以前就退休了,回到家後經常跟一幫老太太打交道,看到人家都在含飴弄孫,她也就心裏癢癢地想抱孫子,無奈林毅始終不熱心這事,甚至連個女朋友都不帶一個回家,所以有小紅這樣叫著她也就樂得答應。但林媽媽今天因為心情不好,聽到什麽都不順耳,看到什麽也都煩躁!她說什麽奶奶?!如果女兒不回來我就永遠做不了奶奶了!
又想做奶奶了?一個洪亮的男中音傳進了病房,小紅剛一轉身,高大威猛的林毅叔叔突然就來到了床前。小紅平靜地招呼了一聲,她並不感到吃驚,因為這個毅叔叔每次來都是神出鬼沒的。林媽媽像終於找到了令她生氣的原因,她一下子就把心中的鬱悶宣泄到了兒子身上,她說你還好意思來啊!我問你,這個妹妹你還要不要了?你公安局那幫狐朋狗友呢?平時湊在一起吃啊喝的,稱兄道弟,現在你的妹妹失蹤了他們怎麽不管了?你也是,自己的妹妹都失蹤一個月了,你倒是有心事上班,陪領導喝酒到處風光!你也不想要我這個媽了吧?我告訴你啊,你妹妹要是再也找不到了我可不活了!
林毅無可奈何地拖長聲音叫了一聲“媽”,一臉的無辜,下意識地拿下鼻梁上的眼鏡在手裏擦著,好像林媽媽的一番話都衝到了他的眼鏡上而起了霧讓他看不清楚。林毅一邊擦眼鏡一邊低頭解釋,好像是眼鏡誤解了他。他說,媽媽你以為我就不心疼自己的妹妹嗎?我在那兒上班心裏就好受嗎?各種案件的情形我比你知道得更多更複雜,想到那些我頭皮都發麻!心都發抖,但她走得無緣無故的,一點頭緒都沒有,我就是去找也得有個方向啊!她本人呢又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你叫人家怎麽找啊,隻能一步一步地慢慢查啊。
林媽媽聽到死不見屍這個詞仿佛真的看見了屍體一樣叫了起來,兒子的這句話一下子把她激怒了,她指著兒子說你咒你妹妹死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林毅覺得自己越解釋越越添亂,他也不知道媽媽今天怎麽突然又變得這麽激動,為了讓媽媽平靜下來,他坐到了媽媽身邊,拉著媽媽的手說,媽媽我給你講個我們單位有趣的事情吧!小紅也在旁邊推波助瀾。但林媽媽不吃這一套,她始終走不出這份情緒。她說我不想聽!把你妹妹找回來比什麽都好!別假裝孝順,你全心全意去找妹妹就是對我的孝敬!不要因為她平時對你不夠尊重就對她的失蹤不聞不問!
林毅一聽簡直懵了,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連聲音都變了,他說媽媽,你怎麽這樣說!我平時確實是對她的仗勢欺人很討厭,但她畢竟是我的親妹妹啊,難道我還希望她到處流浪嗎?小紅看著都漲紅了臉的母子倆像是決鬥的雙方,想勸說一下又不知從何處開口,她當時跟我講的時候說她此刻感到自己的思維太慢,詞匯太貧乏。
林毅似乎看出了小紅的著急,他很快就恢複了平靜,他放低音量跟林媽媽說,媽媽,我這不是找不出頭緒嗎?我們也不能因為她就什麽事都停下啊,前半個月我和爸爸不是什麽事都不做,整天跑著找嗎?結果呢,什麽音信都沒有,還有她的未婚夫,到現在還沒有正式上班呢,不是也沒有任何結果嗎!兒子義正詞嚴的一番話終於讓林媽媽安靜了下來!見媽媽臉上的表情不再那麽僵硬,林毅似乎想乘勝追擊,趁這個勢頭徹底緩和媽媽的情緒。這時腰間的BB機又突然間叫了起來,連他自己都驚了一下。情緒正在回轉中的林媽媽聽了唧唧唧唧的叫聲,臉立刻又拉了下來說,我就知道你一來就呆不了幾分鍾,你什麽時候把這個破東西給摘了就安靜了!
林毅沒有說話,熟練地從包裏拿起了黑色的摩托羅拉手機,看著BB機上的號碼在撥電話,撥完了把手機放在耳朵邊,另一隻拿BB機,騰出一隻手指擋在自己的嘴唇邊,示意媽媽不要出聲,輕輕搖著BB機說,這是公安局朋友的電話,好像公安局的朋友此刻正躲在那個黑色的大哥大裏麵。林媽媽和小紅聽說是公安局的電話都不敢出一點聲音,頭都不由自主地朝林毅身邊湊,希望聽到電話裏在說什麽,但她們什麽都沒聽到,隻聽到林毅的聲音,好像林毅在自言自語:喂,是啊,我現在醫院,有什麽消息嗎?……啊!真的?!你們找到的?……在什麽地方?我跟你們一起去!……你在什麽地方,到醫院來接我一下吧!……林毅這一連串的自言自語像一根根拉來拉去的線,把林媽媽和小紅的眉頭都給拉皺了。剛掛了電話,林媽媽就一把抓住兒子的手問,是不是你妹妹被找到了?林毅說是的!我得趕快去接,聽說受傷了!需要馬上送醫院!林媽媽一聽驚喜得差點從床上跳起來,連聲說“我也要去”!一邊說著一邊就忙不迭地把雙腿往床下放,大聲招呼小紅過來給她穿鞋子,像一個要賴著跟爸爸出遊的孩子。兒子拒絕了她,說不用了,你身體還沒好,在路上車子很顛簸,那邊還要走村莊的路!林媽媽一聽說要走村莊的路,忙問那是在什麽地方?林毅說剛才電話裏說是潼陽縣新安鎮的一個什麽村,具體的要到了才能知道。林媽媽問他們怎麽知道的?是什麽人找到的?林媽媽恨不得這些問題比汽車更快到達兒子所說的那個村子。林毅說剛才朋友說是潼陽公安局來的電話!講那個村的村民在山上發現的,受傷了,已經搶救過來,但需要送到醫院治療!林媽媽馬上催促說那趕快去啊,仿佛兒子在這兒回答她的問題純粹是在拖延時間。林媽媽滿臉的慌張和手足無措,她說會不會有危險啊?還沒等回答就哭了起來,好像她已經看到了危險。林毅安慰媽媽叫她不要急,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的,他們已經開車過來了!馬上就到。我跟著去就行了,你就在醫院等著吧!反正來了肯定還是送到這個醫院!林毅一邊安撫著媽媽,順手把媽媽的雙腿又搬回到了床上,用白床單蓋起來。
林媽媽像並不遵循協議的孩子,掀掉白床單,又把腿放下床,又叫小紅給她穿鞋,還是堅持要跟去。這時,林毅的BB機又響了起來,林毅拿起來一看,說他們已經到了,媽媽你就別添亂了,抓緊時間把妹妹接回來要緊!說著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