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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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說 出 來(長篇連載 11)

(2017-03-18 23:41:02)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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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就這樣,我不停地在口腔裏用牙和舌頭吸著水然後咽下去以抵擋一陣一陣的饑渴的侵襲和煎熬,到了後來,我的口腔裏再也吸不出水也沒有唾液可咽了,嗓眼已經幹得像是在燃燒,時間仿佛過去了有幾百年了,我感覺自己像是陷入了沼澤地,想抽身出去,卻總是越陷越深,直到要被沼澤淹沒,我在不停地下陷,下陷,眼看就要沒到脖子了,那一瞬間隻覺得自己肯定支撐不下去了,這時我睜大眼睛,抬頭看一看上麵,突然,我竟然看到了山頂,我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像來時的狂奔一樣拚命向上攀登,但我感覺自己胳臂和雙腿像是在劃撥著那些泥水和腐草,隻看到那些泥水和腐草在動,而我的胳膊和雙腿卻不動。但我沒有停下,我知道自己此刻是向生而泅,我必須越過死亡的邊界,才能抵達生的疆域。像長跑比賽的最後衝刺,我拚卻最後的力氣終於爬到了山頂,站在山頂的那一刻,我感到非常激動,甚至是一種感動,我感動於快三天沒吃飯的自己終於能到達山頂。在我的想象裏,下麵的路就好走了,雖然是上山容易下山難,但畢竟,下山還是省力氣的,我實在是沒有力氣再攀登了,我太需要吃點什麽或喝點什麽了。哪怕就是一點點水,然而我始終沒有看到水,也沒有聽到水流聲。我站在山頂上大口地喘著氣,像拉著重物跑了遠路的驢,打量著下山的路。下山的路確實很陡,我幾乎看不到台階,隻看到鬱鬱蔥蔥的樹,突然,這片鬱鬱蔥蔥變成一片綠色,像一大片水彩向眼前潑來,接著水彩的顏色漸漸變黃,然後又慢慢地變黑,像夕陽在慢慢落山,所有的色彩和光亮被逐漸吞噬,直到變成一片漆黑,最後就什麽都看不見了。

我身體像是後麵有人推我一樣前傾著朝前麵栽去,順著山道不停地往下滾,我甚至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其實,如果我滾下山的那一刻就是死亡的話,我認為死亡的感覺還是挺好的,盡管最後的死相可能會比較難看。

 

真是沒想到我還能醒過來,不知道有沒有見過閻王,抑或閻王並不想見我,總之,我醒了,感覺四周突然亮了起來,像是陰雲密布的暴雨過後天逐漸晴了,我好像坐在漆黑的房間裏,突然有人拉開了窗簾,朦朧中有一個穿白色大褂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影子拿了紗布巾在我頭上擦了一次又一次,我隻覺得麻麻的,到後來慢慢地感到了痛,我費力地睜開眼睛看了看,隻覺得有黑壓壓的人群在圍著我,我終於徹底醒了,醒在一群人好奇的注視之中,如果把那些人臉上的好奇都剝下來堆到一起,我相信足可以把我給埋葬了。我想問這是哪兒,但疼痛和虛弱讓我說不出一句話,我又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從那些七嘴八舌中,我終於知道自己現在躺在一個正在辦喪事的人家門前,這個讓我想起來就覺得有點滑稽,死,竟然也有熱鬧可湊。

這是潼陽與東山省交界處山腳下的廟頭村,村上一個葛姓人家剛死了老父親,老父親享年九十六歲,這樣的高齡可謂壽終正寢,這樣的喪事應算是喜喪,要像喜事一樣好好操辦一番的,更何況葛家在這村上又是大族大姓,從我目力所及所看到的規模已經足以展示葛老爺子家的地位了。據說葛老爺子是中午沒的,下午,村上同族的人就都聚到葛家門前的空地上幫忙,幾個青壯年在幫忙搭喪棚,搭架子用的竹竿和木材都從鄰居各家聚攏到一起了,聽打喪棚的幾個人講,當時他們把那些竹竿和樹幹比試來比試去,最後就是缺兩根橫搭的長一點的毛竹,姓葛的人家都找遍了也沒找到正合適的,後來到旁姓人家去找也都沒找到,最後,葛老爺子年近九旬的弟弟發話叫兩個後生到山上去現選兩根長點、粗點的毛竹,對村裏來說這畢竟是一件大事,而毛竹對山民來說更是尋常之物,兩個後生葛春和葛山就立刻上了山。

對於我的情形,這個村子每一個圍成一小群的人都在聽一個權威人士講述著,每一個津津有味地講述著的權威人士可能都會有重複的地方,隻是像一棵繁茂的大樹一樣,主幹都是那相同的兩三支,隻不過那些小的分岔不同而已,他們講述中的那兩個後生又在我的不遠處像外交部發言人一樣認真講述著發現我並搭救我的全過程。我想,這兩個人如果讓他們多讀一些書一定可以當作家,他們講得是那樣繪聲繪色,以至於我也顧不得自己的疼痛而側耳恭聽。

講話的主要是葛春,葛山在旁邊微笑著,隻有當葛春轉向他叫他證實的時候才偶爾補充一兩句。葛春是典型的山村青年打扮,倒是葛山的穿著有些都市的時尚氣息,看不出在哪個細節上,隻是一看就能感覺出兩個人的截然不同。之後果然聽說葛山是在城裏打工,休假回家來結婚,碰巧葛老爺子去世他來幫忙。葛春說,當時他們兩個人一邊走一邊就仰著脖子看哪一根竹子會更高,看到了高的,還要再目測一下它的粗細,當兩個人終於選定一根時就走近去準備用專門砍竹子的大砍刀去取竹子,走近一看,竹子根部竟然有一個橘黃色的女式單肩挎包,兩根包帶連著包的部分是白色的金屬扣,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包的拉鏈是拉開的,包張大著嘴,像是在嚎叫呼救。先看到的葛春隨手就拿起了包,葛山也跨前一步來看,隻見張嘴的包裏竟裝了很多小東西,都是女人用的,有化妝鏡、粉餅、口紅、眉筆等,還有幾包一小包一小包的麵巾紙,一開始,葛春還以為香煙,仔細一看才知道是城裏人喜歡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張一張抽出來擦手擦嘴的紙巾。最下麵的綠箭口香糖已打開,但隻少了一片。一串大大小小的鑰匙串在一個金光閃閃的圓環形鑰匙扣上,還有一根金黃色的鏈子墜下來,底端是一個雞心形金黃色金屬環,裏麵還套一個兩麵都鑲著小照片的雞心形透明塑膠,塑膠的兩麵照片一麵是男的一麵是女的,後仔細辯認那女的照片,發現跟身份證上的照片有點相象。

葛春和葛山都感到很奇怪,葛山叫葛春再掏一下裏層看還有沒有別的什麽東西,看這情形應該不是村裏人丟的,像是城裏人用的小包。葛春隨手就拉開了裏層的拉鏈,竟然從裏麵掏出了一張身份證,身份證上是一個很清秀漂亮的女孩子,右邊的姓名欄印:林可。年齡按照出生年月算才24歲,是宿河市人,住址上寫著:蘇江省宿河市招商局生活區26棟502室。

在外麵打工的葛山對很多情況似乎更有經驗,他把包整個翻看一遍,發現除了錢不見了,別的日常用品幾乎一樣不少,他馬上就斷定這個包是小偷偷來的,把錢拿走了就把包給扔山上了。可是葛春馬上表示了懷疑,他認為也有可能是這個包的主人自己弄丟的,葛春顯然還是保持山裏人的樸實,他一邊說還一邊躬著腰透過毛竹和鬆樹的一根根枝幹向四處張望著。突然,他看到了在他們所站的高處山坡上的一棵鬆樹根攤著一團東西。葛春非常吃驚,急忙用手指著遠處的那團東西叫葛山看,葛山一聽也忙往上看,他突然間閃過一個人命案的念頭,於是衝口而出說會不會是死人啊?!

正準備往上麵走的葛春一聽這話馬上縮回了身體,葛山反而被自己的大膽假設驅使著,勇敢爬到近前要看個仔細。葛春看他去了也壯著膽子跟在後麵爬了上去。山裏人爬山像走平路一樣的,隻一眨眼功夫,兩個人已經到了高處。還沒到近前,兩個人都已經斷定,那攤東西其實就是一個人,而且根據衣服的顏色和花紋斷定那是一個女人。而且同時聯想到那個黃色的坤包,葛春才想起包還在自己的手裏攥著呢。不用多想,葛春當時的第一反映就是,這個女人就是包的主人。

他們說,當時兩人走到近前一看,隻見我的衣服已經撕破了很多地方,但不像是人為的,像是被樹枝劃破的,腿上胳膊上到處都是血棱子,臉是趴在地上的——我聽到這個細節的描述時想象自己當時也許是一種追悔得恨不得立刻死去的姿勢——身體正好從腰部被一棵粗老的鬆樹橫擋著,在不遠處有一副斷了一條腿的紫色塑膠框的眼鏡,葛春一看就知道,這肯定是不小心從山坡上摔倒滾下來又被樹擋住的,否則這麽陡的山,人摔下去會被摔得血肉模糊。葛山是先走到昏迷的我麵前,他毫不猶豫地就伸手去拉,葛春喊叫起來,說你先看看她有沒有死啊!葛山一聽立刻縮回手,湊上去仔細看,但是絲毫看不出是死是活,對於葛山一邊仔細觀察,一邊“哎 哎”地招呼我,當時的我沒有任何反應。到最後連葛春也不耐煩了,竟忘記了怕,跟葛山一起把麵前的身體拉著翻了過來,讓我臉朝上麵,這時他們才看到,我的臉上到處都是血跡,腦門上更是堆了一團,葛山馬上斷定這個女的還沒有死,因為腦門上被碰破的地方還在不停地往外冒血,他像一個負責任的偵探一樣催促葛春說,快!我們得趕快把她抬下山,這個人摔倒的時間應該還不算長,可能還有救!葛山一邊說著一邊就指揮葛春跟他一起一人抬兩隻腳一人雙手從我的掖窩那兒抬起兩隻胳膊往山下走,聽他們講這個情節我不由得動了動我的胳膊,不禁想到,如果是清醒的時候被人抓著腋窩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其癢難忍?我一動,全身的疼痛立刻聚集著擠進了我的大腦,好像我的動作把這些疼痛的河流一下子整個疏竣通航了。

我本來就很瘦弱,加上這幾天沒有吃什麽東西,而這一天兩夜又滴水未進,所以體重就很輕,因此兩個青年男子抬著就顯得輕而易舉,隻是因為我的頭部還在流血,所以兩兄弟不敢走得太快,生怕走快了再摔到哪兒。

他們兩兄弟把我抬到山腳下的時候,葛家門前的吹手們已經在那兒吹起來了,就像剛才一樣,歡欣鼓舞的曲子一點都不像是在喪禮上。就連那些帶著潔白的孝巾和孝帽的人也是滿麵笑容,使那白色也不令人覺得淒愴了。

坐在喪棚架子前抽著煙等待毛竹的人終於等來了葛春兩兄弟,看見他們不是抬著毛竹而是抬著一個不知死活的人回來感到很奇怪,都圍攏來看個究竟。門前有很多準備搭喪棚的席子,於是就有人指揮著他們倆把我放到席子上躺著,他們一邊氣喘籲籲地講述,一邊焦急地催促叫旁邊的人快去找醫生來搶救!於是葛春一邊講述一邊用手指著說“就是他”的那個小夥子跑去喊村醫療點的馬醫生來了。

 在馬醫生還沒有到來的時間裏,人們都提出了自己的建議,有人說既然有這個女的身份證,那就按照這個地址打電話給派出所通知她家裏來人。但馬上就有人提出反對,說那也要先救人啊,她家是市裏的,開火箭趕也來不及!

馬醫生來了之後,對我拉胳膊曲腿地弄了好一陣子,然後又給我注射了一針桶葡萄糖,我漸漸有了知覺,甚至還聽到了周圍的說話聲。

我剛一睜開眼就馬上後悔地閉上了,此刻讓自己停留在昏迷狀態也許是最安全的。但眼尖的人已經發現了我睜過一次眼,或許好奇心驅使著他們一直都在等待我睜開眼的這一刻。一直低著頭的馬醫生聽了並不吃驚,仿佛我的清醒是學霸無數次考試中的一次小考,及格是不成問題的,就是滿分也並不奇怪。他抹掉臉上的汗說,這就行了,沒什麽危險了,趕快打電話找她家裏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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