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叫我倒立之後
在劉三沒跟我說之前,我從來沒有試過要倒立,連想都沒想過。
那天晚上,外麵下著毛毛雨,劉三就來了,穿著一套筆挺的西裝,差點把我嚇暈。因為一向西裝筆挺穿著講究的人突然一天穿得邋裏邋遢,會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公司破產倒閉或感情遭遇什麽重大打擊,至少也是心情不好,但像劉三這樣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隨隨便便,身上的衣服從來給人的感覺都不是穿著的,而是掛著的或披著的、有的時候甚至是揉成一團隨手一扔扔到他的身上的,今天居然穿著一身筆挺看上去還能值幾吊錢的西裝,我著實被嚇得不輕。我已經習慣了他的癟三樣,臉像西瓜被誰表演耍刀耍滑了手削掉一塊,一雙金魚眼睛似乎從來沒有睡醒過,任何刺激的鏡頭都不能讓劉三的眼睛完全睜開,我曾經想,如果將他帶到一間堆砌得滿滿的連腳都插不進去,隻能在門口張望的那麽多鈔票的房子前,並且告訴他這些錢是他的,不知能否讓他的眼睛睜大點,無奈我一直沒有而且看樣子今生也不可能有那麽多的錢了,因此也就無法作這樣的試驗,我的朋友也沒有這麽多的錢。因為除了劉三,我壓根就沒有朋友。
劉三的大名叫劉正午,是在中午十二點的時候從他媽的肚子裏拳打腳踢著來到這個世界的,害得他爸連中午飯都沒吃上。劉三他爸是一個皮鞋廠的工人,每日三餐準時吃飯,幾十年如一日,從不拖延,更沒錯過一頓,哪怕是廠裏緊急加班也得等他吃完飯再說。而劉三那天中午急匆匆地出來,走了一半,可能突然想起了什麽,一下子又猶豫起來,一隻腳已經邁步出來,一隻腳還停留在子宮裏麵,劉三他媽就難產了。劉三的執意不出來把醫生和護士都忙得暈頭轉向,當然最不知所措的還是這位視吃飯為人生第一等大事的皮鞋廠工人,他竟然平生第一次忘了吃飯。直到劉三用粗大的嗓門“哇”、“哇”地宣告出世,他才想起自己還沒吃飯,為了紀念這頓被耽擱的午飯。劉三他爸決定給劉三取名叫劉正午,但是因他上麵還有兩個哥哥,所以大家都叫他劉三。
認識劉三純屬巧合。那次我到省城開會,會議的通知上說是會期三天,實際上,隻開了一天會,其餘三天到皖南山區轉了一圈,皖南的古民居很有特色,聞名遐邇的牌坊群更是讓人思緒萬端,平時從不喜歡拍照的我竟衝動地臨時買了個一次性相機,“啪啪啪”地拍了三卷膠卷。回來後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冒雨去了一家離車站不遠的“零度”彩擴部衝印去了,我想早一點讓我妻子看到我拍的那些風景,倒並不是要向她表白什麽,盡管她常常說我窩囊。
到了彩擴部,服務員說半個小時就可以取,我很高興,幹脆就在櫃台邊的椅子上坐等。這時,劉三就過來了,遞給我一根雙喜牌香煙,是我平時最常抽的香煙,這種煙勁頭大,吸起來很過癮,特別是早晨剛醒來坐在床上,倚著枕頭吸上一根,那嫋嫋的煙霧一路暢通從口腔轉入鼻腔,再蜿蜒從鼻孔裏冉冉飄出,頓時感覺四體通泰。當然,最關鍵的是這種煙價格便宜,像我這樣無職無權的一個小公務員,平時又不會恭維領導(其實我把平生最肉麻的話都獻給了我的科長,結果科長卻說我是在諷刺挖苦他。比如我讚揚我們科長德高望重時故意貶我自己來抬高他,我自以為無比幽默地說,我這人別的不太缺就是缺點德而已,結果科長聽了當時就把舉起來跟我碰杯的酒杯給放下了),討好不了領導,那些可以吃拿卡要的活兒就不會輪到我的手裏,即使有了也不敢輕舉妄動,因為領導不喜歡我,他這保護傘就不會罩到我的頭上。但是越是不富裕,煙癮卻奇大無比,比我們科長的官癮還大。所以,我也就隻能量入為出地算計著抽了。此刻一看這香煙我就知道此人是什麽經濟檔次了,陡然心中就親近了許多,不等人家問我,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這次皖南之行,並讓劉三等著看我拍的照片。
還沒有輪得上他說話,我的膠卷已經衝印好了,我一個箭步跨到櫃台前,服務小姐拚力控製自己卻又實在憋不住地笑,顫抖著幾乎不能自持的手把照片從袋子裏掏出來給我看,看完了所有的照片我終於知道小姐為什麽按捺不住地發笑——我的三卷照片全部一片模糊,沒有一張能看得清上麵拍的是什麽。我一直大張著嘴看著那一百多張照片,像是被魚刺噎著了,半天合不攏,這時遞煙的那個人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是用一次性相機拍的吧?
於是我們就認識了,晚上還到彩擴部旁邊的一家小酒館喝了酒,原來“零點”彩擴部就是劉三開的,除了彩擴,也拍照,證件照、寫真照、結婚照等等,什麽照都拍,劉三說給死人都拍,他已經拍過兩次死人了,一次是交通事故,當時交通局的攝影師喝醉了酒,就臨時請了他去;還有一次拍的時候人還沒有斷氣,是兄弟兩個為分遺產大打出手,把老父親給打傷了,弟弟請劉三拍了照,說要寄給美國的大哥看看,他的二哥是如何的凶殘,劉三就叫他們趕快把躺在地上的老父親送往醫院,弟弟手裏舉著一塊磚頭堅持要等劉三拍完再送,拍完照老頭已經閉了眼了。我問劉三那次是不是賺了不少錢,他說馬馬虎虎,本來不想要的,但覺得那兩兄弟忒不是東西就要了錢,而且一點都沒打折。我又問劉三為什麽抽雙喜牌香煙,劉三說抽別的煙沒勁。於是我就覺得劉三才是真正喜歡抽煙的人。那天晚上一直喝到雨停了才回家,回到家裏我隻字未提照片的事。
有了劉三這樣的朋友,我對攝影和膠卷等知識很快豐富了起來。當然也聽到和看到了更多的照相的故事,因為我自從認識劉三以後,總是有事沒事地往劉三那兒跑,他給別人拍照的時候,我就在一邊看。特別是拍寫真的時候,那些女人(可惜我看到的來拍寫真的大多是半老徐娘)也從不避諱,甚至好像還希望有人欣賞似的,有了觀眾看,她才更有表演的激情。因此我就經常會猜測,那些拍三級片的演員是不是知道自己的裸體要被無數的眼睛撫摸才演得那麽起勁。但是,這樣的情景看多了,我便漸漸失去了興趣。
事情怨還怨在劉三的拍寫真上,那天突然來了一個妙齡少女要拍寫真,我像往常一樣,又搬張凳子在布景燈的後麵悠閑地等著慢慢欣賞,結果,少女猶猶豫豫一直不脫衣服,劉三催促她的時候,她才說,這屋裏人還沒有走完。沒辦法,劉三請我出去。我悻然離開了,心中無限羨慕劉三的職業。
回到家裏,吃了點飯,電視都沒看就上床了,拿過一本書來瀏覽,可是,我看著看著眼睛就開始像看三維圖片那樣虛晃了,總是親不自禁地去想象下午到劉三那兒拍寫真的女孩子,我非常認真地重複思考著同一個問題:那個少女的裸體到底是什麽樣子的?想得多了我的頭腦就逐漸發脹,我叫我老婆把電視關了上床,我老婆嘴上答應著,還是堅持把兩集港產肥皂劇看完了才鑽到我的懷裏,這時我已經毫無情趣,老婆悶悶不樂地轉過身去不理我,我倒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了。
這樣的情形連續了好幾天,我的人整個蔫了。我本來就有過嚴重的神經衰弱,那還是沒結婚前天天寫稿熬夜熬的,自從不寫稿就好了。但現在,失眠又像從前的債主找上門來糾纏我了。就在我為這事無限煩惱的時候,劉三就來了,穿得煞有介事,冒著雨,我感到非常吃驚,因為劉三是很少到我家裏來的,冒著雨來讓我瞬間預感他遭遇了什麽大事。
等我上下左右看了幾十眼確信無疑是劉三之後,他說話了,他說他愛上了那個來找他拍寫真的女孩,他說他老婆知道了,就跟他鬧,他問我怎麽辦,我說你壓根就不該結婚,以後來拍寫真的女孩會越來越多。他叫我認真地為他想想,我說你別煩我了,我這幾天正為睡不著覺煩惱呢,劉三就說,你早說啊,我有一方法特管用,我問是什麽妙方,他就說倒立,說著還給我示範了一下,我得承認,別看劉三長得不怎麽樣,他的倒立姿勢還真的夠標準,頭墊著放在地板上的靠墊,兩隻胳膊和兩條腿都筆直地緊貼著牆壁,紋絲不動。看著這一番驚險動作表演,我整個人幾乎都呆了,他像卷地毯似的恢複原狀後,告訴我每天要堅持半個小時肯定管用。
劉三的事情當然沒有討論出結果,盡管我們都非常認真地思考並討論了,但對於女人吃醋和撒潑的事我一向沒有妙招。劉三走了以後,我就開始學他的樣子倒立。這一倒立不打緊,我的人生可是從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種變化讓我一度痛不欲生,對當初的倒立懊悔得盲腸都變了顏色。
當時我是在臥室倒立的,我把頭墊在地毯上,雙腳剛剛並攏貼緊牆壁,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這樣的情景:我老婆黃玉正和一個男人手握著手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麵,那個男人要吻她,她開始還有一點不接受甚至拒絕,仿佛頭腦中一下掠過我的身影而感到內疚,然後當那個男人再一次捧住她的頭要吻她時,她就接受了,他們在接吻中纏綿了好長時間,直到一聲重重的聲音才把他們兩個人給斷開,緊閉的門被踢開了,進來的是我,身上穿著一件橫條T恤衫和一條奶白色全棉休閑褲子,憤怒地站在他們兩個人的麵前。我此刻發現自己原來是很帥的,至少比那個抱著我老婆的男人帥,我不知道我老婆怎麽會勾搭上他的。黃玉又羞又怕,她捂著臉拚命地哭。而就在這個時候,我聽到了正在熟睡的黃玉一抽一抽的哭聲。我的雙腳一下子就著了地,我走到黃玉麵前推了她一下,她觸電一樣地醒了,滿臉淚痕。我問她怎麽了,她說做了個夢,我問她夢見什麽了,她遮遮掩掩地不說,然後就把頭蒙起來,把身體轉向裏麵。我非常驚奇,也不再倒立,就上床睡覺,可是,依舊睡不著,心裏老是想到剛才黃玉夢中的那個男人。
黃玉是我中專時的同學,也是當時我們班上的班花。長得確實漂亮,飄飄的長發不知引起我們班多少男同學的遐思,但最後終於是我獨占花魁,則完全是得力於我在一個月內連珠炮般在我們省的一家報紙上發表了六篇文章。那時的我心中別提有多得意,甚至覺得黃玉不嫁給我簡直就是有眼無珠。
中專畢業後,黃玉就成了我的妻子。成了我妻子的黃玉很快就變了,她不再對我發表的文章津津樂道,到後來已經不屑一顧了,我問她怎麽變了,她說我除了時不時地發點豆腐塊和不要命地抽煙外,別的一無所長。這話說得沒錯,因為我分配到局裏這麽多年,竟然沒混到一官半職,甚至連黨員都不是。一開始我還不當回事,後來每當有人問起此事,誰都會用驚訝的目光望著我,然後又罔顧左右而言它,那神情仿佛我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他(她)很寬容和善解人意地不追問,也好讓我不至於在公眾麵前難堪。經常這樣,再有人問我黨員的事時,我自己首先就感覺好像做了虧心事,一下子臉就紅了,而人家也就會意地一笑了之。再後來,我幹脆輕易不跟人家一起吃飯了,這樣既可以免卻很多回答,又可以省下大量的時間用來爬爬格子,我自得其樂。
黃玉對此意見很大,她說你寫文章的時候筆下都簡直要生了花,為什麽就不能對上級說幾句好話呢,我說我也想啊,但我對誰說呢,今天這個跟這一派,明天那個跟那一派,我當然也想抱著領導的毛大腿不放,可我實在不知道哪一條毛大腿才是我該抱的呀,萬一抱錯了還指不定會被拾掇到哪個永不見天日的科室去呢。黃玉被我搶白得沒法,隻好悶悶不樂地一邊去了。
其實,我知道黃玉的心思,她的一個要好的同事長得遠沒她漂亮,而業務更是提不上把,嫁了個老公是一部隊轉業的大兵,通過關係進了法院,按理說法院是一個專業性很強也很嚴肅的部門,可是人家硬是就進了,而且不出兩年就做了執行庭的庭長。上個月,搖身一變又坐上了公安局局長的椅子。黃玉的同事從原來天天吃香喝辣,如今每日珠光寶氣,出入專車伺候,儼然一副局長夫人的派頭攤在黃玉那個財務科裏。我可以想象黃玉以及她們幾個同事的心情。但我除了耍兩下筆杆子真的沒別的本事,所以每日也就裝得跟大蒜一樣。隻是我已經漸漸感覺到黃玉開始厭倦我了,她厭倦我,我就自覺地少朝她麵前湊。但最近有點不對勁,她常常很晚才回來,而且從不對我解釋什麽。剛才她說是做了夢,那麽我看到的是不是她的夢呢?我一時無法想出個頭緒來。看看床頭的鍾已是深夜兩點,我開始著急,心裏算計一下明天上班的事,猛然想起明天是雙休,於是又翻身下床繼續倒立。這一次,我的眼前什麽都沒有了,看得見的隻有臥室的家具和床,還有裹在毛毯裏麵的黃玉。估計大約有半個小時了,我停了下來。來到床上居然真的感到有一絲睡意,悠悠乎乎地我睡著了。
清早一起床,聽到黃玉已經在廚房做飯了。我抽了一根煙後才起了床。我剛想問黃玉為什麽起得這麽早,猛然看見黃玉的眼泡是腫的,眼圈發青,跟個大熊貓似的,我一下子想到昨夜她哭醒後可能一直就沒有睡。於是我就說你怎麽了,黃玉卻不說話,我再問,她隻輕描淡寫地說一句沒睡好,那口氣是不準備再說什麽也不希望我再問什麽。我說是不是做夢偷情的時候被我發現了,她一下子像是身上害的毒瘡被誰重重地拍了一下,但因為拍的人是醫生,所以她就不好發作,隻默默地忍著,我知道她心裏一定驚奇,但是她始終沒有說什麽,默默地吃完飯說一句“出去買點東西”就走了。我本來想出去跟蹤,後來一想還是再觀察幾天再說。於是我又去了劉三那兒。
劉三正在親自衝印那個妙齡少女的寫真照片,我問他怎麽到現在還沒讓人家拿走,他說這是他加印的,我想拿過來欣賞一下,看劉三好像並不怎麽願意,那神情好像我要看他老婆的裸體一樣,我也就算了。我跟劉三說倒立還真有一點效果,我昨夜就睡著了,劉三很得意,他說哥們我還能騙你嘛。中午的時候,店裏不太忙,劉三就叫我跟他一起到隔壁小酒館喝兩盅,想想回去也無聊,就去了。
兩杯酒下肚,那話就像啤酒的泡沫一樣隻往上翻。劉三講起他前天受朋友的委托替一對母女拍照片的事,他說那個即將赴新加坡留學的女兒像一個鐵釘又冷又硬,簡直就不會笑,臉像出爐好幾天的燒餅,叫她對著鏡頭笑一笑,又像一個瓦罐摔碎了,讓她稍微收一點,馬上又像拉鏈拉起來一樣,好不容易調整到合適的狀態,咧開嘴巴,露出一把放了好長時間的爆米花似的牙,看著鏡頭的目光像錐子一樣,叫她側一點再望著我的鏡頭,她的目光又像彈弓射過來的石子,離她近一點恐怕很疼,遠了就輕輕飄過來,下巴像娃娃魚的鰓,扁寬扁寬的,怎麽看怎麽不舒服,我讓她把鼻子上麵的小蟲撣掉,她媽媽說那是一顆黑痣,你聽我說就可以想象那是一個不規則的圓形。拍完女兒的照片,她的母親也要拍幾張,看了她的母親才知道真是有其女必有其母,五十歲的人硬是割了雙眼皮,像兩級台階,台階後麵的兩汪水給人很髒的感覺。
本來我對劉三說的這些沒有一點興趣,但經他這麽一形容,我忍不住笑了。我真的沒想到劉三還有這一手,我說你幹脆去寫小說算了。劉三說這都是真的,如果不是一個好朋友相托,我肯定不願去給這樣的醜女照相,當然付錢的除外。又喝了一杯酒,劉三說,說笑歸說笑,店裏現在倒是有越來越多的少女來拍寫真,他說他看多了青春的裸體,現在都沒感覺了,就像婦產科醫生看多了婦女的生殖器,那僅僅是一個器官了。好在來拍照的都是想展示自己的裸體美,所以也不需要怎麽教她們擺弄姿勢,女人天生就會在鏡頭前搔首弄姿。這些話使我立刻想起黃玉,我告訴劉三我老婆可能有了外遇,劉三問我怎麽知道,我說我看見了她做的夢,劉三說我在開玩笑,我覺得自己就看到一次,還不能完全確定,所以也就不再跟劉三多說。就在我們開始找廢話說的時候,劉三的店裏有人來找他回去照相,因此我們也就各奔東西了。
回到家裏,黃玉已經安然地坐在家裏看電視了,看見我進來就像不認識我一樣,我有點生氣,就坐在沙發上等著她說話,誰知她跟沒事人似的。我終於憋不住問她,你昨夜做夢怎麽哭了,是不是夢見偷情被我看到了。黃玉一聽立刻惱羞成怒,但是接著她的臉上和眼中都像被貼上和滴進了厚厚的一層疑惑,我為了讓她相信我知道她的夢,還翻箱倒櫃找出了那件很久沒穿的橫條T恤衫,踢開你門的時候,我穿的是不是這件衣服。她看著衣服,眼珠子瞪得像要滾出來。但是她始終沒有說什麽,這反而叫我有點沒趣。
晚上,她看完了每晚必看的肥皂劇才上床睡覺。我一直在另一個房間心不在焉地看書,我是準備好了今晚再試一次看我的倒立到底是怎麽回事。因為我在這個房間裏也倒立了一次,眼睛裏看到的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除了看到的東西是倒的,其它的跟平時沒有任何不同。
我聽到她睡覺了,就悄悄地走出來,很快黃玉就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我像偵探一樣走到牆邊開始倒立,這時我又看到了令我自己都吃驚的一幕,黃玉的夢裏的光線是彩色的,那彩色分辨不清是哪一種色彩,總之讓人走入了心裏為之一震,會頓時忘記所有煩惱。緊接著,黃玉穿著輕紗一樣的連衣裙,在一片開滿野花的地方奔跑,仿佛是應什麽人的召喚,我想看看遠處是否有人,可是黃玉的夢境範圍隻有那麽大,像鏡頭一樣隨著她向前跑慢慢地向前推進,突然我遠遠地看見了一個男人在向黃玉招手,我終於明白黃玉為什麽那麽興奮地跑了。跑著跑著,黃玉的前麵出現了一條河,說是河不如說是小溪,很窄,水卻流得很急,河對麵的男人伸出手,顯然他夠不著黃玉,然後他可能在鼓勵黃玉跳過去,這個隻有黃玉自己知道,反正她就提著裙擺,抬身一躍,隻見黃玉一下子跌進了河裏,順著水往低的地方流去,黃玉失聲大叫“救命啊”!她一下子坐了起來。我趕忙把腳放到地上,抬起頭恢複原狀,走到床前,問黃玉是不是掉到小河裏了,黃玉心有餘悸地問我怎麽知道,我說我能看見你的夢,黃玉又驚奇又不得不相信。她還向我坦白了她的科長怎麽纏著她,而她對她的科長的印象也不錯,但她和科長之間什麽也沒有。我什麽話都沒有說,隻是比別的晚上多抽了兩根煙,我也不知道我能說些什麽,因為自從查出我不能生育之後,我一直就覺得對不起黃玉,更何況跟別的男人比,我又是如此的失敗。各種各樣的因素搞得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地愛黃玉了,所以,對她會不會愛上別的男人,會不會跟我離婚我似乎有一定的思想準備,不過戴綠帽子總不是很舒服的事。
這一夜,我們兩個人幾乎都沒有睡,各人想各人的心思,到第二天早晨,黃玉起床的時候,我對她說如果你愛上別人就早點跟我離婚,不要把綠帽子戴到我的頭上再跟我談離婚的事。我提了這個唯一的要求,也是我最怕的一件事以後,我就覺得非常困,很想睡覺,我聽到黃玉氣得罵罵咧咧說了幾句,很快我就睡著了,我也做了個夢,我夢見黃玉跟一個男人在照結婚照,照相的人恰巧是劉三,照好照片,黃玉穿著婚紗被那個男人牽著坐進停在照相店麵前的轎車,在上車的一刹那,黃玉看到了我,我清楚地看到黃玉的眼睛裏流出了眼淚,我明白了黃玉是愛我的,我感到很滿足,但當汽車絕塵而去的時候,我的心中開始發酸,我才感到我是舍不得黃玉的。這在這個時候,黃玉收拾桌子的聲音吵醒了我,我爬了起來,來到桌邊,一下子把黃玉抱在懷裏,黃玉哭了。吃完飯,我和黃玉纏綿了好久,然後又狠狠地睡了一覺。
我依舊是一天八小時一分鍾不少地上班,到班上依舊是喝茶看報紙抽煙,偶爾看一看下麵送上來的統計表,其實那些表格看和不看一回事,幾乎沒有一個真實的數字,反正誰也不會去較真,差不多就行了,一級蒙一級,一直蒙上去。因為我一直不感興趣同科室的對女同事的屁股大小的討論,所以他們聊天時,那些閑話從這個嘴裏扔過來,從那個嘴裏扔過去,從不會扔到我的嘴裏,甚至連我的耳朵他們都扔不進去。這樣我幾乎就成了他們有眼不看有嘴不說的人。以前曾經有過向前任科長拍馬屁失敗的經驗,從那以後我就既不討好誰也不得罪誰,我做什麽事都隨大流,找一個平均數,就連捐款都按最中不溜秋的錢數捐。
局裏麵的規定是五點鍾下班,四點五十的時候,大家就整理好了各自的包,正在這時,電話鈴響了,說是找我的。我接過聽筒,是黃玉打來的,她說那個公安局長夫人同事要請我吃飯,我不想去,也不明白這人怎麽突然要請我吃哪門子飯,黃玉卻堅決要我去,我隻好答應了。我真是不明白黃玉,平時說起那個人心裏恨恨的,怎麽一說請她吃飯就像得了皇帝的幸一樣,立刻受寵若驚,倍感皇恩浩蕩了。
吃飯的地方是一個很豪華的酒店,就三個人,卻點了很多菜,本想放開肚皮吃一頓,可一旁你來我往的服務小姐讓我實在吃不下去,一會過來給我換個盤子,一會遞給我一條香噴噴的消毒毛巾,吃飯的隻有三個人,服務的卻有四五個,眼看著一盤盤還沒怎麽動筷子的菜又要被小姐端下去,騰地方放新菜,我心疼得要命,我就對黃玉的同事說,你有什麽事就趕快說吧,這些菜就不要再換了。這時這位局長夫人才像偷情被人抓住了一樣,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如何從黃玉那兒知道我能看到別人的夢,她懷疑老公最近有外遇,所以能不能請我夜裏去她家裏看看她老公的夢,希望通過這個發現一點蛛絲馬跡,我哭笑不得,盯了黃玉一眼,黃玉立刻像做錯了事的孩子,顯得手足無措,看她這樣我也不忍心怎麽怪她了。
我並不想答應,這叫做什麽事?我就不停地吃菜、喝酒,結果局長夫人就打圓場說吃菜吃菜,這事也不是很急,等你哪天有空了我們再聯係。我便趁機吃了個痛快,酒足飯飽後,我和黃玉道謝了局長夫人回了家。
回到家我才知道局長夫人姓楊,名字叫樹花。我知道黃玉很少求我的,看來這事對她也許非同小可,於是我就跟黃玉說到時候再說。結果,第三天晚上,我和黃玉已經洗漱完上了床,楊樹花打來了電話,讓我去她家裏,電話裏的神秘口氣像是跟我一起合作偵破一樁刑事案。穿好了衣服,收拾停當,楊樹花叫的出租車已在門外放屁一樣地鳴笛,我急忙開門出來上車。
到了楊樹花的家,我才知道自己的住房條件是何等的低下,如果楊樹花家是天堂,那我的家就非地獄莫屬了。因為以前沒有到過領導家裏,現在才算明白了一點當官的妙處。不過我相信沒有哪個小人物會以我這樣的方式在這樣的時間來到一個公安局長的家裏,如果是與局長夫人私通,那肯定也不是我這樣的。想到這兒我心中有一種莫名的快感,這是我第一次為自己能夠看見別人的夢而感到高興。
來到楊樹花那間寬大舒暢的臥室,我開始倒立,有楊樹花站在一邊,我心裏的緊張感沒有了。隨著局長那上氣不接下氣的鼾聲,像電影鏡頭一樣的夢接連不斷地呈現在我的眼裏。我不知道男人的夢是不是都沒有女人的夢亮麗,反正局長的夢的色彩比黃玉的夢裏黯淡多了。隻見局長在一家飯店吃飯,這間餐廳灰蒙蒙的,不是咖啡廳裏故意營造的那種昏暗,而是像突然間電力不足,連人的臉部都看不清晰,所以沒辦法看清楚幾乎整個人要貼到局長身上的那個女人,直到他們在一桌人的吵吵嚷嚷中吃完飯準備離開時才看清那個女人的皮膚很白,身材也很苗條,臨走時從衣架上拿了一件白色的風衣穿上才跨著局長的胳膊在眾人諂媚的歡送中走出來,他們坐著寫有“公安”兩個字的轎車來到一家旅館,旅館裏依舊是灰蒙蒙的,他們沒有登記就進了十一層的一間豪華套間。到房間後,穿白色風衣的女人脫下衣服,到洗手間將浴缸兌滿了溫水,然後叫倚靠在床頭已經睡著的局長出來洗澡。他們都脫光了衣服,坐進了浴缸,浴缸裏的水溢出來了,在抽水馬桶後麵的一個漏水口“吱吱”地流。就在他們在浴缸中嬉戲的時候,局長的屁股下一滑,從浴缸的邊上摔了下來,隻聽“哎喲”一聲,夢像被人按了關閉的按鈕一樣消失了,同時局長卻醒了,他口齒不清地喊著楊樹花的名字,楊樹花急忙跑到他的床前,我趁機像賊一樣連滾帶爬出了他們的臥室,站在門外,這時隻聽局長說要喝水,楊樹花像哄孩子一樣說我去給你倒,就走了出來。她叫我等她一會,她說局長今晚喝了很多酒,他很快就會再睡著的。
我站在深秋的夜裏,由於剛才的倒立和驚嚇,現在被涼風吹得直打顫,而且想到自己像偷情的男人遇到男主人突然回家一樣地逃竄,心裏很窩火,暗暗發誓永遠不再替別人做這種事。但是此刻還得等楊樹花放我出去才行,否則我都不知道怎麽走出她家的門。
過了一會,臥室又傳出了輕輕的鼾聲,隨後,楊樹花也就躡手躡腳地來到了我的身旁,她仿佛害怕對方要逃走的盜賊急著分贓一樣拉住我問,我就將剛才的夢一五一十地對她說了,剛聽到我說起那件白色的風衣,她就惡狠狠地說我知道是誰了,我早就懷疑她了,打她丈夫被殺的案子到了公安局後,她就一直纏著我老公。我不想聽楊樹花的咒罵,把我所看見的夢境剩下的部分說完,最後也沒忘了告訴她我不知道那個從浴缸裏摔下來的男人是不是局長,因為我看不清楚,更因為我沒有見過她老公。說完我就叫楊樹花趕快帶我出去,我要回家了,我又困又累。
這次事後不久,楊樹花根據局長夢中的飯店和旅館的大致形狀和位置常常圍追堵截,終於有一個晚上被她逮了個正著,隻是女人不是楊樹花所唾罵的那個,楊樹花猜他們兩個人中間又有一個換人了,這樣讓她很高興,她說她老公要是在外麵始終跟一個女人那才危險。我不知道楊樹花是怎麽跟局長吹噓的,總之,我這個一名比螞蟻還要不引人注意的公務員,一夜間名聲大噪,走到任何一個有熟人的地方,都會讓人指指戳戳,我哭笑不得,連劉三對我都是一口一個“大明星”。
而最讓我惱火的是科室裏的同事都像躲麻風病人一樣躲著我,而且從此隻要我在,他們再也沒有一個人願意在辦公室裏午休,雖然都一個個困得像一頭豬。雖然我一再申明我隻有在倒立的時候才能看到別人的夢,但他們卻一再地說他們不困。這樣我隻有知趣一點,中午吃了午飯以後就到處轉悠,有時候轉得實在太累,就回到辦公室,這時就會看到同事們都在與睡眠抗爭,因為他們不知道我會在什麽時間回來,那些實在忍受不了睡著了的,睡夢中也保持著絕對的警惕,隻要聽到我回來的一點點聲息,立刻像是屁股下麵突然著了火,騰的一下跳將起來,讓自己醒醒盹。
有一次我們科有一個下鄉扶貧幫困的任務,全體出動,而且要在鄉下住三天,結果,我被孤立到一個老農家的炕上去睡,我跟老農聊天聊到半夜,老農覺得我熱情能夠與農民打成一片,我因為得到老農的信任而受寵若驚。第二天,當老農跟我的同事們也聊了天以後,晚上對我的態度就不同了。他們全家搬到了另外一個小房間去睡了,第三天晚上,也許覺得讓我一個人占據大房子而他們全家卻要窩在一個小房間裏很不對頭,就毫不客氣地把我的鋪蓋卷到了小房間,他們全家撤了回來。
回來以後,我不得不認真考慮一下自己的何去何從了。我還沒有說出來的時候,已經有同事問我是否想調動一下科室,可以想象,他們是何等希望我離開。於是痛下決心,將請調報告送了上去。一個月以後,上級找我談話了,同事們比我更歡欣鼓舞,我也有了一種解脫的輕鬆。誰知,領導告訴我,他已經找了所有的科室領導,沒有人願意要我,這樣他做上級的又不能強行決定,所以讓我自己找科室領導談,如果我自己找到下家,他馬上下批文。
我當然沒有自己去找下家,領導跟他們談都沒用,我算什麽!我開始托人給我打聽打聽別的部門,可人家說這年頭一個公務員又是在一個這麽好的部門要調到差的部門或者企業,不是有毛病就是有問題。然後人家一打聽我會倒立,所以就不談了。最後倒是有一個單位願意要我了,我感激得幾乎涕淚皆零,仔細一問方知是公安局,而且是審查科,是楊樹花的那位局長老公點名要我的,說我可以在嫌疑犯睡覺的時候偷看他們的夢然後記錄下來,以便他們分析破案,我斷然拒絕,從此也不再尋求調動的事。
但是我的神經衰弱越來越重,幾乎整夜失眠,於是我就更頻繁地倒立,這樣連黃玉也受到牽連了,我的倒立常常害得她不敢睡覺。我便不再倒立,其實我已經發現,現在倒立除了看到別人的夢以外,什麽作用也不起,睡不著還是睡不著。後來我也問過一個醫生,醫生說倒立跟神經衰弱沒有什麽聯係,充其量也就是對身體有一點好處,但也並不是人人都適合倒立的。
從醫生那兒回來以後,我的心情更是糟糕,因為吃了他的藥也絲毫沒有效果,我被失眠糾纏著。想到第二天的上班,我頓時有了厭世感。這樣的情緒持續了一段時間,我感到自己不久於人世了。那天我到劉三的零點彩擴部去照相,劉三感到奇怪,他以為我要辦什麽證件,我說我想照一張遺相。劉三問我怎麽回事,我什麽都不想說,我隻告訴他我不再倒立了。劉三笑了,他說他很不好意思,他說我是他最好的哥們,他從來沒有耍過我,那一次叫我倒立是耍我玩的,主要是因為他看我那麽瘦長,倒立起來一定很滑稽。他發誓,他跟我相處這麽多年,他隻耍過我這麽一次。
2002年5月14日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