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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的每一頁都寫得密密麻麻,我那極具特色的字布滿紙上。我不知道怎麽評價自己的字,因為它太桀驁不遜。我從來沒有對著書法臨摹本練過,隻是寫得多了,就形成了這樣。同學們都說我的字像男孩子,很有陽剛之氣。我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哀,其實我很喜歡那種娟秀的字體。我的字與我的心相距甚遠,或許那些桀驁不遜的字昭示了我本來就有的堅強一麵?
我隨意地翻看了兩頁又合上了日記本,覺得帶著它似乎不太合適。我站起身把它放到床頭的箱子裏,回過身又猶豫起來,還是覺得不妥,於是又把它放回枕頭下,剛要走又覺得不放心,猶豫了好一會,最後還是決定把日記帶著,於是很小心地塞進了放衣服的旅行包裏。多年後我還常常納悶:當初到底是哪一位神聖出於什麽樣的目的要指使我把日記本帶著?否則,也許繼父就不會知道我和陳康的愛情,也就談不上來挑撥和破壞,那樣我和陳康之間的故事也許要延續很久。
旅行包放在靠窗的凳子上,我最後拉上包的時候,眼睛不由自主看了看樓下,這才發現陳康一直等在下麵,我心中一顫。整理好包,鎖上門下了樓,陳康失而複得般驚喜地看著我,讓我覺得他剛才是在無望中等待的。他接過我手中的包,歡快地拉著我往食堂走去。
新蓋的學生食堂沐浴在初夏的夕陽裏,整個房子都變成了橙色。食堂的人還不算很多,要是在往常,我和陳康都不會在這個時候來吃飯。這也是第一次我公開地和陳康一起在學生食堂吃飯。
陳康不停地變換窗口買各式各樣的菜,我不斷地催促他不要再買了,我其實一點食欲都沒有,如果不是陳康在“尾隨”著,我今晚肯定不吃晚飯。我的心裏很亂,很亂。我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的未來,甚至,這幾天後的未來我都不知如何麵對。我想我當時的忐忑和無助一定寫滿了我那張灰白的臉。
如果不是我百折不撓地催促和拒絕,我真懷疑陳康會把食堂裏所有的菜都買個遍。也許我的催促最後變成了一種哀號,陳康似乎出於憐憫而終於停了下來,在一個角落落座,供四個人用的餐桌上已經擺滿了大大小小毫無紀律排列的盤子,盤子裏菜的顏色也像一個沒有格調的畫家的調色板,豐富而沒有風格。藍色的桌椅被窗外的夕陽映襯得更加光亮,也變成了另外的顏色,是我和陳康都喜歡的紫幽幽的顏色,這是多麽美好的時刻,可是,我的心海在翻滾著波浪,越是這樣的情景,越是令我難受。程風笑了,我也突然意識到我們該吃晚飯了,我說我絲毫沒有食欲,他見我這麽認真,隻好作罷,他說其實他也不餓。
剛剛坐定,陳康的一個貌似運動員一樣的室友像灶神聞香而至一樣朝著我們走來。他一邊急走一邊誇張地說,還沒正式畢業呢,就已經十八相送啦?陳康的室友滿臉是汗,應該是跑了一段時間了,似乎還能聽到他微微的喘息,他像失散的士兵找到了大部隊似地說,我以為隻有我一個人很早就餓了,沒想到你們比我更早!
“十八相送”這個戲劇色彩極濃的詞此時卻像兩根魚刺被我和陳康同時吃到喉嚨去了。我們倆同時望向對方,又同時看著已經隨著聲音來到我們桌前的同學。三個人都有著些微的尷尬,但同時也都要掩飾尷尬。
陳康最先把情緒抽離出來,站起來招呼他的室友說,一塊吃吧!我也跟著陳康站了起來。
室友顯然對桌上的飯菜比對我們的禮貌更在意,他煞有介事地說,嗬!這麽多菜,蠻豐盛啊!我有足夠理由相信他隻是以我跟陳康的關係在推測,因為他明明在說著菜的豐富,眼睛卻輪流掃視我和陳康。
陳康不問自答,極力想讓彼此都自然。他說宋依橋晚上要回家,所以提前來吃飯。以陳康對那個室友說我名字的那份順滑和隨便,他們在宿舍一定沒少談論我。很顯然,那個室友也對我的名字是相當的熟悉。他聽完陳康的話,馬上接口說,哦,送別啊!剛說完話,滿臉汗水的他似乎覺得比剛才那句十八相送的話還要不妥,於是他更尷尬了,頃刻間紅了臉。他本想結束尷尬,沒想到話總是不小心溜出來,為了不再說不適宜的話,他匆匆說了聲“我去買菜了”就趕快溜之大吉。
但他說過的話卻沒有跟著他開溜,而是真切地留在了飯桌上,我和陳康真的像在吃送別的飯,彼此都再也吃不下去了。桌上的飯菜此刻都滿含責備的情緒直麵著我們倆的暴殄天物。
不知過了多久,越來越多就餐的人,讓整個食堂出現了大會堂裏會議開始前的那種嗡嗡聲,這種特有的聲音總是讓人覺得時間流得很慢。而對於我們倆,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
我開始惦記起自己的歸途,我對陳康說我們走吧!我想趕早一點的火車,說話的同時我就站了起來。我們之間的沉默終於被我的一句話打破,陳康像剛被沉默鬆綁一樣也站了起來。他說好吧,我送你!他似乎也已經沒有了挽留我的理由,而我的家離這兒也隻有六個小時的車程。
剛走出食堂的大門,我竟鬼使神差地突然向陳康提出了借錢。我到現在都不明白,那一刻到底是什麽樣的心理促使我作出那樣的舉動,盡管我是那麽迫切需要錢。或許,那一刻我已經把陳康當成是自己未來的依托?我想讓他跟我一起去割斷從前,開始我們的新生活?無論是什麽樣的理由,多年之後我依然無法讓自己不後悔,這種後悔遠比我後悔從娘胎裏來到這個世界要嚴重得多,因為這不是我做人的風格,更重要的是,這個行為跟我繼父後來在陳康麵前挑撥的話題正好相扣,仿佛我就是為了給後來的陳康相信我繼父挑撥的理由才借錢似的。
我記得我剛提出之後好像又反悔了,但陳康卻像在茫茫大海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也許他認為我肯向他借錢說明已經把他當成自己人了,多年後再跟陳康聊起這事時,他說他當時真是這麽想的。所以當時的他不由分說就帶著我去了宿舍區門外的那個自動取款機,卡插進去一看,裏麵隻有六百,可我剛才說要借一千,這時他才拍著後腦勺說才想起是今天中午才打的電話,他媽媽說明天才會存款到卡上。陳康窘得臉一直紅到脖子上,而且不停地冒著汗,我本來就已經反悔,現在看這樣的情形就連忙說不借了,但陳康卻堅決不答應,以當時的情形如果我再堅持下去,他簡直會當眾哭起來,這一點直到現在我都不懷疑。他叫我等他五分鍾然後轉身就跑了。我當時沒有馬上一走了之,絕不是想拿到陳康借來的錢,而是我覺得真的這樣走了會讓陳康失望至極。現在看來,發展到了那一步,即使不等,後來的結局也是一樣的,因為問題的關鍵是我向他借過錢,這就足以證明繼父後來所有的胡說八道都言之鑿鑿了。
最多過了五分鍾,陳康果然大汗淋漓地跑回到了我的身邊,手中攥著一遝錢,他說因為要畢業所有同學的錢都花得特別快,他搜尋了所有宿舍同學的錢包,連看門的大伯都被他借了,還好,湊齊了。我很感激也很不安地看著陳康,心裏很不是滋味,不想拿這錢,感覺很別扭,後悔自己剛才的衝動。但陳康硬是塞到了我的包裏。
坐上從學校直達火車站的33路公交車,二十分鍾左右就到了火車站。火車站裏是永遠的人頭攢動,人海茫茫,還夾雜著永遠軀不散的潮濕的汗臭。我的車票非常好買,排了幾分鍾的隊就買到了。
檢票的時候,陳康把我送到檢票口,然後拉了一下我的手說,早點回來,我等著你!我深情而無奈地看了陳康一眼就回頭往站台走去。這個場景讓我養成了一種思維習慣,或者說是形成了一種奇怪的心態,在看影視劇時我隻要看到兩個人告別的場景或說分別的話,就總認為這兩個人注定要永別,要麽是分手,要麽是死亡。因為,我正是那次與陳康告別後就從此天各一方了。盡管後來我們有過短暫的見麵,但那隻是陳康對著我發泄了心中對我的鄙視和不屑。
車上的人很多,座位已經沒有了。雖然開著很多風扇,但因為人多擁擠,空氣還是很悶熱,風扇也仿佛被擠得很累而轉不動了,我在心裏暗示自己,也許等火車走起來就好了。我站在走道上靠著一個兩人座的座位,低著頭,很黯然。這時,坐在我身邊的人推了我一下,我側身看了下座位上的人,那個人指了指窗戶,這時我才看到,陳康站在窗外擠眉弄眼地敲玻璃打手勢,像是一個啞劇演員在表演。我很吃驚和納悶,忙擠到車廂門那兒,好在我站的地方離車廂門不遠,所以很快就站到門前看到了快步跑過來的陳康。看著他迫不及待的匆忙,我說你怎麽又回來了?陳康氣喘籲籲地說我看時間還早,就買了張站台票,而且你剛才忘了帶瓶水。說著,陳康通過站在門上的那個人轉接上來一瓶冰綠茶,是我最喜歡的飲料。
我接過綠茶不知道如何表達心中的溫暖,隻是催促他早點回去,我不想讓他看到我欲哭的表情,催他的時候我感覺我的眼裏有點霧蒙蒙的,看不清他了。
能夠做這些對陳康似乎是一種安慰和滿足。他輕鬆地答應著說,好的!保重!但他並沒有挪動腳步。
因為隔著人,陳康沒有再說什麽,隻默默地看著我,那柔情似乎要把隔在我們中間的那個人溶化掉。
列車緩緩地轉動了車輪,陳康跟了幾步停下了,朝著已經錯過他的車窗揮著手,隨著列車的加速,陳康變得越來越小,直到消失。此刻我像是隔著一層水幕去看站台和站台上漸漸模糊的陳康,那層水也許就算是我的眼淚。
我就一直站在車廂間隔處隨著列車搖晃著。
六個小時之後,我已經走在回家的路上了。這是一個小縣城,是非常窮困落後、充斥著低矮建築的小縣城。然而,如今這個縣城的麵貌已經截然不同了。那天,我剛下火車的時候,站在火車站寬敞而井然有序的廣場上我竟有點目眩,不知該朝哪個方向走,二十年的變化太大了。它雖然還是一個縣城,但已經完全是一個中等城市的市容市貌了,聽陳康說,這兒也確實是以中等城市來規劃的。
從火車站出來本可以坐車,但我還是選擇走路回家,因為時間尚早,而且我還不知道回到家又將如何跟媽媽說這一切。唉,媽媽!唉,家。
三年的時間沒有太大變化,除了通往我家的那條道路寬了點,路上的人多了些之外,我沒有看出別的什麽變化。我走在通向我大學之夢三年之後的回家的路上,心中百感交集。想到媽媽,我立刻下意識地捏了一下旅行包裏的那件真絲襯衫,那是我為隔壁裴大媽買的,我要感謝她的好心腸,幾年來義務地照顧我媽媽的生活,這個好心的裴大媽真的一直好心地陪著我媽媽。盡管我是省吃儉用攢下的錢,但買一件真絲襯衫是遠遠不能表達我心裏的感激的。在後來逃亡的日子裏我也常常想念她,有幾次很想寫封信給她,然而為了安全,我終於沒有寫,但裴大媽堅定了我的一個信念——世界上還是有好人的。就是我殺死繼父之後逃出家門的那一刻,或許潛意識中也是有一種能遇到好人的僥幸期待。
真是近鄉情更切,離家越近,心裏竟然莫名地有點慌亂。我好想媽媽,如果不是那個男人,我也許會經常來陪陪媽媽的。我隻能說也許,因為如果真的假期都回來陪媽媽,我的學費又怎麽解決?所以這三年多我隻能通過寫信來訴說對媽媽的思念,真有咫尺天涯之感。為此我也常常反思,媽媽為何要嫁給這樣的一個男人,難道真的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常常設想,當年如果媽媽沒有嫁給這個男人,我們母女就真的會餓死嗎?這些也是我這幾年來繞不開的困惑,但每次想到這些我都會搖搖頭把它甩掉,我想擁有自己的別樣的人生,我想過自己的生活,我不想這個困惑打擾我的心境。於是我每次不了了之地想過之後,都會更加勤奮地工作和學習。
但是今天不一樣,今天我必須回家,我要跟媽媽說一說自己的打算,我要徹底地離開家了,我甚至還攢夠了還繼父的錢(加上陳康借給我的),我要還上這筆錢,否則我會覺得自己的上大學是用出賣肉體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