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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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說 出 來(長篇連載 4)

(2017-03-11 20:40:50)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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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暑假即將開始的校園裏,同學們都步履匆匆,每個人都緊張地應付著最後的考試,就像要用辛苦烹調來換得美味佳肴,暑假也像是要通過考試才能獲得,考得好就是個快樂的暑假,掛紅燈當然就要度過一個不開心的假期。而對於畢業班的同學來說這一切終於過去,而更嚴峻的就業和人生問題要用全部心思去衡量了。漢語言文學係89屆3班的我和陳康跟同學們一樣麵臨著畢業。

那是下午的4點多鍾。我滿腹心事地從教室走出來,正在等著從同學手中收取表格的陳康焦急地看了我一眼,臉上立刻顯露出慌亂的表情,他開始催促最後幾個還在填表格的同學,連聲叫他們快點、快點。

我走出教室,一個人往學校的大門走去。從教學樓到學校大門的路筆直而寬敞,兩邊是濃蔭密布的法國梧桐樹,一陣夏風吹來,梧桐樹葉傳來沙沙的響動。我還是那麽單薄,臉上是始終如一的憂鬱,白底素花的棉質連衣裙,在風中完整地展現了我那青春但卻瘦削的體形,我相信那是一種無遮無擋的樸素。高大威猛的班長陳康仿佛像從天而降突然就到了我的麵前,我怔了一下,然後就又繼續往前走,陳康像護花使者跟在我的身邊,隨著我的速度一起往前走。我顧作鎮靜地微笑著問他是不是忙完了。陳康說是啊,看到你走我就急了,你為什麽不等我一下?我說我想回宿舍收拾一下,坐晚上的火車回家一趟。陳康問我對工作的事到底是怎麽想的。我說我得回家問一下我媽。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明顯的底氣不足,因為我回去並不是真的跟我媽媽商量,是去告別還是別的一種情緒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那一刻我的眼神也是非常遊離的。但,我真的該回去看看我那可憐的永遠隻能活動在床上的媽媽了。

陳康並不在意我的遊離和吞吞吐吐,仿佛我怎麽樣對他來說都不重要,隻要我能跟他走,他像寫一篇抒情散文的開頭一樣對我說,跟我一起走吧,你不是喜歡那杏花春雨的江南嗎?

我沒有說話。陳康好像麵對作文指導老師,以為對他的開頭不滿意,於是又設想了另一個開篇,他說要不我們去新疆,我記得你也是喜歡那茫茫大漠的荒涼的,對吧?

我望著陳康,從鼻子裏笑了一聲,表情極度勉強,接近一種苦笑,那是一種不敢奢求的失落,但我的心底分明又殷殷地期盼著。陳康絲毫沒有察覺我的心緒,他好像一直在完善著他的作文開頭,急著要得到一個被認可的結論。他緊接著說如果你不跟我走,那我就跟著你走,你去哪兒我去哪兒!我再一次盯著英武的陳康看了一眼,臉上掠過一層無盡的憂傷,眼裏仿佛有淚的蓄積。

那一刻,我是非常感動的,在我此後的人生中,再也沒有第二個男人像他這麽直率而固執地向我表達過。即使是我充當另一個女人時愛過的那個人,那個男人,我甚至跟他生過孩子,但他沒有這樣說過,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上蒼沒有給我們機會。沒給他機會說,也沒給我機會坐在他的麵前聽他說。也因此,我和陳康的這段對話及當時的感覺就一直定格在我的記憶裏,又蔓延了我的整個生命。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在我的心中發酵了,醇香四溢。我不厭其煩地講述著我和陳康之間的情事,僅僅是想說明我的繼父當年是破壞了怎樣的一種美好!那是當時窮困的我心中無比珍視的唯一的無價之寶,就眼睜睜地被繼父殘忍地碾碎在腳下。

我那一刻的感動並沒有給我足夠的勇氣說什麽,事實上,我的思緒變得更混亂不堪了。陳康亦步亦趨地追問我,那我們的事情呢?你會跟你媽媽一起商量嗎?這麽久了,你應該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了吧?

我低下頭,眼睛看著地麵,那雙白色的布質涼鞋在校園平坦的水泥路麵上交替著,我的腳步明顯地加快了,因為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跟陳康說。

陳康跨大步伐跟上我,他覺得很委屈,連我都覺得他委屈,所以他後麵的話跟我想象的幾乎一樣,就像他在讀我的草稿。他說你不覺得這樣很不公平嗎?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是認真的,三年的時間你總對我若即若離,到底是為什麽?你對我有什麽不滿意你盡可以說出來,我可以做到讓你滿意!如果說剛開始你不相信一見鍾情,說我是衝動,但三年過來了,那麽多追你的人都退縮了,隻有我還是沒有變,而且更加覺得要追求你,得到你!你能給我一個明確的回答嗎?

陳康這一段話是在最短的時間裏說出來,語速堪與足球比賽解說員媲美。他說得沒錯,剛開始在像蝴蝶和蜜蜂一樣在我的周圍上下紛飛的那些追求者,都被我的冷漠和沉默擊退了,隻有陳康,始終指揮若定地行走在我來來往往的路上。但,越是這樣的人,我就越無法也不忍去占有他本來美麗如虹、清澈如水的生活。

我依舊像躲避追蹤一樣快速往前走,焦急的陳康一把抓住了我胳膊,然後把我拉到路旁一棵梧桐樹下。我的胳膊很瘦弱,像一根垂柳的分枝,陳康拉得我的胳膊很疼,但那一刻,心口的痛遠甚於胳膊的疼痛。我憂傷而無助地看著陳康。這時陳康的臉上閃現出一絲奇怪的笑容,他說我們班同學都笑他是苦戀。說的時候輕笑了一聲,接著他又自我評判說,我也覺得自己是在苦戀,我苦戀三年了,你總該給我一個回答吧!

我的眼淚似乎要盈滿眼眶,其實並沒有淚,但為了掩飾這樣的情景,我又趕緊低下了頭。陳康好像覺得自己過分了,像發現自己笨拙的手把鮮花紮得太緊而急忙鬆開。他迫不及待地解釋說,如果不是畢業我不會這麽追問你,或者如果你願意跟我一起去江南也好新疆也行,或者你把決定告訴我讓我跟你一起走,我都可以等,等到你嫁給我的那一天。可是我們要畢業了,如果現在不決定我們從此就有可能天各一方了!

陳康越說越激動,聲音也明顯高了起來,他突然長歎一聲說,天哪,想到跟你天各一方,我簡直不知道生活還有什麽意義!臉上的絕望讓人覺得他此刻就已經跟深愛的人天各一方了。

身邊的腳步聲提醒我的目光從陳康臉上移開。我看著從身邊經過的同學,覺得非常難為情,覺得周圍每個方向經過的人都在看著我們倆。我很著急,像沒有整理好衣服房門就被人撞開了。我幾乎哭著哀求陳康,我說你別那麽大聲音,這是在校園裏,有人看著我們呢!誰知陳康一點都不在乎,似乎他的語言和聲音是正義的象征。他說我不管,誰愛看誰看!你也知道我其實是一個含蓄的人,但你今天必須回答我!

那一刻,我完全能原諒陳康的近乎孩子氣的蠻橫和霸道,但我隻能無奈地告訴他,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麽,更不知道怎麽說!

我的回答令陳康很失望,他像一個溺水的人,掙紮了半天竟然沒看到一隻船,於是,他繼續尋找,哪怕是一根稻草,他問我說,那你愛我嗎?這三年你都沒有對我說過一句!你愛我嗎?我像縫針線時不小心被針紮了一下,猛地痛了,又猛地鎮定,斷然跟他說,別問這個!陳康並沒有被我的斷然打斷,他固執地說,我當然要問,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必須弄明白,這幾年來我是不是都在一相情願地獨自舞蹈?

我無聲地看著陳康,陳康以更堅定的無聲盯著我,一副得不到答案絕不罷休的堅定。我一下子敗了下來,我懇求他說,你別問了!先讓我回去好嗎?我真的要回一次家。我要去看看我媽媽。陳康馬上接口說那好,我跟你一起去!那份迅疾好像他早就預料到並已經準備好了對策似的。

但也在同時,陳康的話還沒有落音,我就觸電一樣喊出了一聲“不可能!”陳康頓時嚇懵了。他當然不可能知道我的心思,而對陳康提出這個要求的敏感,讓我自己都吃了一驚。如果我能帶他回我那個我自己都不敢回去的家,那我還有什麽不能麵對他的呢?但這一點,陳康不會懂,而我也不能說出來。

看陳康怔怔地看著我,滿腹狐疑的樣子,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和過分。我訕訕地笑了笑,故作輕鬆地跟陳康解釋,我說,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家的人還不知道我們的事……說完這一句,我自己都感到自己是在撒謊,臉也頓時紅了起來。但似乎覺得就這樣停下會更沒有說服力。於是我又囁嚅著說,我的意思……是說……我還沒有跟家裏人講過你……你去了不合適……

陳康聽了我這斷斷續續的解釋,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像突然發現我一直對他隱瞞我本來不是人而是神仙的真相那樣的驚詫和委屈。他說什麽?你都沒跟家裏人講過?他說我們家可是連三姑六婆七大嬸八大姨都知道了宋依橋的存在。

我一臉的尷尬。

但我不能說什麽。我又繼續掙脫陳康,我說我們快走吧,我還要回宿舍收拾東西呢!陳康沒有鬆開我的胳膊,他說那你得答應我回家問我們的事情,回來要給我一個答案,否則我不放你走!我欲哭無淚地對陳康說,別這樣!

似乎任何東西都打動不了陳康的焦急和固執,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說,答應我,否則我真的不放你走!我無聲地掙脫著往前,終於控製不住眼中的淚。陳康沒有看到我的眼淚,相信他即使看到也不會罷休。他的表情嚴肅認真,在我的耳邊深沉而堅定地說了一句:答應我!

    我無奈又無助,但我也實在不忍心讓陳康失望,那樣也許我會比他更失望,最後,我答應了他。

我們繼續往宿舍區走去,一片法桐樹葉搖搖晃晃地飄落下來,像是想要跟陳康聊天似的不偏不倚落到陳康的胸前,陳康隨手接住,放到眼前看了看,什麽話也沒有說,繼續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宿舍的大門,快到我住的9號宿舍樓前,陳康又突然停下來說,等一會我送你去火車站吧!

我連忙拒絕說不用,因為我們學校離火車站非常近。但陳康像不信任一個剛投誠的俘虜一樣堅持要送我,而且還有非常充分的理由。他說還是我送吧,現在畢業論文也都完成了,反正也沒什麽事!我說那你就休息休息吧,這段時間也挺忙的!我這不是客套,這段時間,作為班長的陳康真的夠忙的,除了畢業論文,每天都要在班主任和同學之間奔波這樣那樣的事,因為他的個子高大,奔忙起來不像一隻兔子,倒像是一頭迅捷的牛了。可是陳康像剛才一樣地固執,他說不行,我一定要送你!我急著想往自己的宿舍樓拐彎,想就此讓這個話題不了了之。但陳康繼續跟著我,他說,這樣,你上去收拾東西,收拾完了下來我們一起吃晚飯,吃過飯我送你去火車站!我就在這兒等你!我說真的不用。我一邊往宿舍走去一邊回頭跟陳康說。

陳康提高音量說就這麽定了!好像突然之間有什麽東西讓他又恢複了班長的威嚴和責任感。

我到宿舍收拾了隨身用品和換洗的衣服放在一個手提的旅行包裏,正準備轉身走,想起枕頭下還有日記本,我想把它隨身帶著。我坐到床上,把手伸到枕頭下麵,抽出了那個紫色封麵的筆記本。不用打開我都知道,第一頁就是陳康的照片,那是我們第一次去春遊時的照片,那張照片是我幫他拍的。其實我的攝影技術極差,或者說根本談不上攝影技術,但當時的陳康卻非要我幫他拍。沒想到洗出來照片的效果還不錯,也許是山上的風景太好,而陳康又長得太帥。剛拿到那張照片,陳康就把它送給了我,是夾在我的聽課筆記裏送給我的,我從來沒有對他評論過他的這張照片,但我一直小心地珍藏著。我摩挲著日記本的封麵,情不自禁地又翻開了它,第一頁是我手寫的兩句話:

如果我還能對你說什麽,那就是思念;

如果我還能對你做什麽,那就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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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fan55 回複 悄悄話 精彩,期待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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