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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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說 出 來(長篇連載 1)

(2017-03-09 20:06:51)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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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說 出 來(長篇連載)

——1——

我殺了我的繼父,在二十二年前。

那天跟在程風的身後走進十字路口那家老樹咖啡廳麵對麵坐下來之後,第一句話我就是這麽說的,我跟程風說我不是失手,是故意殺人。

到老樹咖啡店並不是因為喜歡喝咖啡,而是覺得裏麵的環境比較幽靜,很適合聊天。也許因為不是節假日,或者是白天的緣故,裏麵的顧客很少,稀稀拉拉地分散在各個角落裏坐著,一眼掃描過去就知道是幾對正在進行時的戀人,從他們選擇的位置和坐的姿勢就可以猜到他們的愛情到了什麽程度。我很奇怪在那樣的時刻我還會有這份閑情去打量和猜測這些事,這有點像臨刑前的犯人在心裏比較著圍觀者的相貌和發型。

程風是我的上司,當然,也許從這個咖啡店出去之後就不是了,因為我今天上午已經提交了辭呈,程風把我約到這裏來正是要聽我講辭職的真實原因,他當然不相信我會如辭呈所說“無法勝任”目前的工作,而我也沒有任何褻瀆本職工作的事情發生。既然他一定要叫我出來,我也就當作是他給了我一次機會把我的故事講給他聽,這些年來,我的經曆一直都不能說出來,包括我的真實身份,今天我決定說個痛快,就像嗜酒的人被迫禁酒多年後,終於可以開懷暢飲了,我願意一醉方休,而這也正是我為何不能接受程風對我的愛情的原因。盡管他已經無數次地向我真誠表白,而我也有義務讓他知道我不是為了逃避他才辭職的。我想,這麽多年過來,我已經不會懦弱到不敢麵對遲來的或不適合的愛情了。

著裝淡雅的服務員送來了兩杯卡布奇諾,咖啡的熱氣嫋嫋上升著,程風倚向卡座的靠背坐正,那姿勢告訴我:你可以繼續講了。既然標題已經在前麵標了出來——我的第一句話真的有點像一篇文章的題目,更像駭人聽聞或者說是嘩眾取寵的新聞標題。我象征性地輕啜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的同時也順勢放下了剛才急於想說的內容。因為要講述這件事,可能無法避開我初戀的故事。我問程風是否介意我在他的麵前講我的初戀,他聳了一下肩,表示隨我的便,講什麽都可以,這是程風的習慣動作。說實話在一個男人麵前,尤其是在一個也許真誠愛著我的男人麵前講我的感情故事是比較尷尬的。這似乎有點像在南方人麵前炒辣椒,他雖然不吃,但很容易被那濃烈的辣味嗆著。我剛說出要講的時候,我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像是做了一件虧心事。但我還是得說出來,因為那個初戀對我來說非同小可,甚至可以說是促成我殺繼父的直接原因。就像過河之前經過的一根獨木橋,盡管很艱難惶恐,但我必須走過去,否則就無法到達彼岸。

我的初戀男友叫陳康,是我大學時的同班同學。關於我和陳康的愛情故事我始終都覺得像一場被人突然催醒的夢,因為我和他是在最充滿愛的時刻嘎然而止的,就像話劇舞台上的男女主角,剛剛入戲,突然燈光和音響壞了,那不是用一個“掃興”可以概括和形容的。其實,陳康在我的生命中隻出現了幾個鏡頭便匆匆退場,隻是他來串場的這幾個片段像一雙有力的手撕開了我灰暗的天空。那段日子,我的生活透進了燦爛的光芒,隻是那撕開的缺口很快又合上了——我繼父輕而易舉地就離間了我們,當然,我繼父說的有一部分是事實。但,這還不是我殺死我繼父的全部理由,我殺我繼父的原因並不複雜,不過要完整地說清楚確實要花費一定的時間。

程風整個身子往前傾了傾,一副願聽其詳的架勢。  

我想,既然程風並不急於也不能裁判我的犯罪事實,我就幹脆細說從前。事實上,今夜也許是我跟程風的最後一次見麵,我跟他說我不願意他到監獄去看望我,雖然程風並沒有說他要去看我,而我也還不知道即將麵臨的是什麽樣的判決。但今夜我要把一個真實的自己展示給程風,我知道他是一個直下擔當的男人,我不想讓他以後回憶起來感覺自己荒誕,像愛過一個虛擬的人,不管我是否值得他去愛。

在殊江省和東山省交界處有一個叫蒙縣的小縣城,那就是我的故鄉,認真追究起來也許隻能算是我出生長大的地方,因為我父母的祖籍都不是這個縣城的,他們倆在幼年時就都成了孤兒。我媽媽是一個苦命的人,直到現在我都沒有發現哪一個女人的命比她更苦,就連我亡命天涯的這二十二年裏,我始終都覺得我比媽媽還要幸運點。

我發現當聽到“亡命天涯”這個詞時,一絲驚詫掠過程風的眼睛,我沒有停下來解釋,我知道他聽完我的故事之後自然就會明白。

基於前麵的開場白,在我的敘述中,也許我殺繼父章鐵林的前因後果及整件事情才應該是重點,但我還是要把我父母的情況說一說,因為如果不了解我父母的情況就不知道我是在什麽情況下殺的人,就像讀一篇文章,當你清楚了作者的寫作背景才更有利於理解和分析這篇文章的意義。當然,如果說這麽做沒有一絲想要表白自己的意思,那也有點虛偽。但我絕不是在這兒像祥林嫂訴說她的阿毛那樣希望得到什麽幫助或同情。記不清是哪位哲人說過:表白是理解的死亡證書!但對於這件事,無論結果如何,我都要把想說和該說的全部說出來,這也是我最後的機會。盡管我向來都不喜歡饒舌的人。

我媽媽從小就失去雙親,算是在乞討中長大,都快成年了才被一個鰥夫領養,而領養不到一年,那個鰥夫,也就是我生命裏的外公的概念,這個“概念”隻存在了三百多天就因外公的撒手人寰而消失。聽媽媽的敘述,常讓我覺得外公好像就是為了把我的媽媽拉到身邊來見證他死亡或證明他曾經活過似的。如果說我媽媽的一生還有什麽可以算得上幸運的事,那就是遇到我的父親,並從我父親那裏得到過近似於愛情的關懷,至於他們之間是不是像我媽媽後來念念不忘喋喋不休地追憶了一輩子的愛情,我實在不敢斷定,就像我不敢斷定蒙縣能不能算作我的故鄉一樣沒把握。因為人的回憶和故鄉一樣,往往在經年之後的回顧中會漸漸變化,甚至美化,那些齷齪和不愉快都會被時間的網眼過濾掉,剩下的都是純粹而美好的。

據說我父親出生於江南水鄉,就是後來名聞遐邇的蘇州同裏,我想這可能是真的,否則我當年也許長不了那麽水嫩的肌膚。程風馬上笑著插上一句說:你確實是天生麗質,現在也是風韻猶存啊!我苦笑了笑,就像聽到他在誇讚桌上白色細頸花瓶裏那支紫羅蘭色絹花一樣無法心動,我感覺他在讚美一樣跟我完全無關的東西。

父親給我取的名字也非常特別——宋依橋。聽到這個名字時,驚詫再一次掠過程風的眼睛,他驚異地抬起頭直視著我。那一刻,他的目光像兩個指甲,仿佛要從我臉上擠掐出一個正確的答案。我說“宋依橋”才是我的真實姓名,我又強調了一句。為了不至於讓他不斷地驚詫,我緊接著告訴他,我還有過一個名字叫林可,現在,一直在你的手下勤奮工作的這個“林可依”是個假名。程風聽到這兒“撲哧”一聲笑了,好像我的這些名字是一個非常逗樂的噱頭。

也許,江南水鄉數也數不清的橋是我父親濃重鄉情的依托。父親對於我太陌生,僅僅陪伴過我三年時間,而那三年幾乎是每一個生命都不太能留下記憶印跡的時光,所以我談不上是否喜歡他,但我很喜歡他給我取的這個名字,特別是長大了之後更加喜歡,像喜歡那些蠟染的藍印花布一樣。在我的心裏,江南水鄉一直像一場美麗而悠遠的夢,而這夢中最主要的內容就是橋了,父親就恰恰給我取了依橋!也許,死也回不了家鄉的父親把我當作他魂歸故鄉的夢了。

蒙縣這個地方已經沒有我的親人。我三歲時父親就患肝癌死了,聽說患癌後期非常痛苦,也花了很多錢,媽媽為了能救活父親,不惜傾家蕩產並借了很多外債,但父親還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人世,悲痛欲絕的媽媽因為想讓我能存活下去才選擇活了下來。如果她知道自己後來會那樣無奈地離開人世,或能夠預料到我在這個人世間要遭遇那麽多的苦難,也許她會選擇帶著我一起去死,那樣,我就不知道人間滄桑,也不會有如此驚險傳奇的人生了。

幼年就成為孤兒的我父親和少女時成為孤兒的我媽媽就像苦瓜和苦藤,苦苦相隨了四年時間就藤斷瓜落了。父親死後不到一年,無依無靠又沒有工作的媽媽就帶著三歲的我改嫁了,繼父章鐵林是部隊轉業軍人,日子過得並不富裕,但他用退伍安置金幫我媽媽還清了給父親治病借的債,他在工廠的工資養活我們母女。這對於當時的媽媽來說也許已經很奢侈了,甚至遠遠超過了她的期待。

繼父結過兩次婚,他告訴人家說他的兩次婚姻都是因為老婆不能生育而離婚的。不過,後來聽人說,他第二個老婆其實是因為愛上了別人才不跟他生孩子的,為此那個女人還賠了一筆錢給我繼父。所以繼父後來幹脆就不找年輕姑娘,而選擇了帶著孩子的我媽媽。按照他的邏輯推理,我的媽媽應該不會不能生育了,因為她已經生下過我。但我的媽媽因為丈夫的去世而悲傷過度,身體虛弱不堪,整天吃中藥,是鄰居眼裏的藥罐子,她熬過的中藥渣幾乎把家門前的那條馬路堆高了一層。據說吃中藥的人,隻有把藥渣放在路上讓過往的人踩,病才會好得快。我媽媽放在路上的藥渣被人厭惡地踩來踩去,走過之後還要不甘心地詛咒上一兩句,所以我媽媽的病也一直不見好轉。

被病痛折磨得已經不再年輕也不再漂亮的媽媽仿佛專門跟繼父對著幹似的,再嫁之後發了毒誓般再沒有生育。對此,繼父自然是一直耿耿於懷。

說實話,我做夢都沒有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殺人,而且殺的竟然是我的繼父。剛逃出家門那一刻,我的腦中一片空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逃跑,又是怎麽逃出來的,隻是本能地逃離現場,逃離了一片血汙。我忘了自己手中的那把剪刀捅了繼父多少下,隻記得當時我是拚卻了全身的力氣,也許我長了二十多年都沒有那麽用力過。惡毒地說,有點像舉重運動員接近獲取金牌前那最後的一抓一舉。

我終於殺了繼父,用我媽媽自殺時用的那把“張小泉”牌剪刀。講這句話的時候,程風又情不自禁地張大了嘴巴,像是被牙醫突然用口撐撐開的。我倒並不驚訝於程風的驚訝,因為這確實有點像是戲劇的情節,那剪刀像是一個要預示什麽的道具,但事實上,那純粹是一次巧合。關於殺繼父這件事,我在逃跑的路上想了好久,最後得出了一個結論: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我肯定還是要殺他。就像我幾年前流浪到這個城市,並在你的手下工作了幾年一樣,我別無選擇!用假名字欺騙你也是萬般無奈之舉。我講到這兒的時候歉疚地望著程風,程風微微地笑了一下,表情很奇怪,與其說他那是笑,還不如說是在自我解嘲。好像是說:我在商場摸爬滾打了這麽多年,竟然會被你一個小女子給蒙了。我再一次報以歉疚的一笑,但因為不自然,我懷疑我的笑像是因為順利地蒙蔽了他而得意的笑,這真叫我無可奈何。

我媽媽活著的時候,總是很自豪地說我的外貌完全遺傳我父親,仿佛那是她今生最大的成就,當然,她說的也沒有錯,我繼父沒有撕掉我媽媽珍藏的照片之前,我曾經看過我們一家三口的合影,我跟我父親的相貌確實非常相象,而我的皮膚,不謙虛地說也是江南水鄉的女孩子所特有的那種白皙細膩。程風再一次說我天生麗質,讓我覺得很慚愧,我心底在猜測他這次誇讚的潛台詞是:我已經知道了,不需要再次強調。其實,我當年的皮膚在北方的環境中,確實顯得格外出眾,這樣說絲毫沒有炫耀的意思,因為非洲人到歐洲人群中也同樣格外醒目。以我當時的家境我不可能有自豪感,相反,更讓我自卑和自憐,事實上,如果我當時長得像個醜八怪,或是那種人們所戲謔的看在眼裏惡心、放在家裏放心、外出見客傷心的“三心”牌女人,繼父也許就放過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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