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便車的女人
這是一個又瘦弱又矮小的女人,但她的氣質卻有著無以言表的高貴;她的眼神裏有無限的憂鬱和對命運的不屈服;她的頭發很長,長得有點不可思議,讓人覺得她的身高和體重似乎承擔不了那長發的披掛。
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在的這是什麽地方,她隻是要搭一輛車,一輛開往大海方向的車。
也不知此刻是何時,像是淩晨又像是黃昏。太陽仿佛被一層輕紗包裹了起來,四處一片朦朧,眼前是一座綿延不絕的山,山上沒有樹木,但也不光禿,有一層矮矮的草,像是穿了一件毛織的外衣。她的身後是一望無際的曠野。沒有人煙,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到了這個地方。好像是睡了一覺,醒來後不知是黎明還是黃昏,到了這個她從來沒有到過卻又在夢中經常出現的地方。
山和曠野之間有一條窄窄的公路,她就孤獨地站在公路邊等著搭一輛開往大海方向的車。她的身影太小,小得像這幅曠野圖中的一個標點符號。
有一輛車過來了,她舉起了她那細得令人擔心的手臂,車到她麵前停下了,她問,我能搭您的車嗎?司機說你要到哪兒,她說我要到有大海的地方。司機楞了:你到底是去什麽地方?把真實地名說出來。她說,我要到有大海的地方,我是海的女兒。我已幾十年沒有回家了……
汽車呼地開走了。
女人不再說話。
這條公路上過往的車非常少,除了剛才的那一輛,再沒有看到第二輛。天色越來越暗,大團大團的黑幾乎把女人淹沒了。女人開始感到害怕,後來她開始哭泣。她不知道會有什麽事發生,她身上單薄的衣服此刻仿佛抵禦不了夜的寒冷。幸好,這時遠處照過來一束燈光,頃刻間像燒得紅紅的烙鐵穿透薄膜一樣穿透黑暗。終於又有一輛汽車通過了。她站到了路中心,她怕錯過這輛車。
車在她的麵前陡然刹住了,是一輛卡車,燈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睛。司機從很高的駕駛室窗戶伸出頭大聲責問女人是不是不想活了。女人說想搭車,司機仔細地看了看女人,問她要到哪裏,但並沒有認真聽女人的回答就打開了車門,叫她快點上車。
卡車的上車踏板很高,這個瘦小的女人幾乎像爬樹一樣爬了上去。駕駛員的神情很倦怠,不由分辨地詮釋著一路長途跋涉的辛苦。也許這個中年男人此刻正希望有一個人和他說說話、解解乏。尤其是一個女人,所以,看上去,男人打心眼裏感到高興。
女人上了車就開始說話,她說她要到大海去,她說她是海的女兒,她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回家了。
男人很好奇,這恰恰振作了他的精神。他沒有接女人的話,他想聽聽女人還會說什麽,而女人也根本沒有理會身邊正在開著車的這個男人是否在聽她說話,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好像心頭的話已經憋了好多年了。
她說,我原來過的是海水一樣的生活,清澈而蔚藍。是男人毀了我,先是我的父親,他把我嫁給一個我一點都不愛的人。然後是那個男人,他讓我承受死一般痛苦的性和生育。最後一個就是我的兒子,他來到這個世界,讓我的生活充滿了快樂,我日日夜夜嗬護和牽掛著他,然而,他最後卻在遊泳的時候隨著流水遊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她說,我想,他一定流入了大海,因為人來自哪兒,最後總會回歸哪兒的。
司機開始偏頭看著這個瘦小的女人,低沉地說,噢,你是從精神病院裏逃出來的吧。
搭車的女人並沒有理會司機的話,隻是不斷地講述著自己的生活。
也許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天天晚上攔汽車,攔卡車,然後向車裏的男人說自己的生活。每天晚上她對誰都是第一次談自己的生活,別人聽多還是聽少,她似乎毫不在乎。她隻是永無休止地說她想說的一切。最後,總是被司機當成精神病人驅逐下車,然後她又來到了這個地方。
你知道詩歌嗎?搭車的女人說完重複了很多次的生活話題,她開始問司機。
司機像幼兒園的老師對著幼兒一樣對女人說,我不懂,你給講講吧。司機需要這個女人給他提提神,他開車開得太久太無聊了。
這個世界上普遍共有的東西就是詩歌,還有愛,還有饑餓。詩歌就是愛和饑餓。你懂嗎?
我不懂,你說吧。
你不懂沒關係,反正你把車一直往有海的方向開就對了。
我這個車不到大海。
怎麽可能不到大海呢,所有的人都可以到達大海。關鍵是看他是否願意。大海是人類的歸宿,是人類心靈的聖地。你到了就知道了。
你叫什麽名字?司機開始問她。他覺得這個女人也許不是精神病。他想知道她的底細。
搭車的女人突然之間就神情恍惚起來,半天沒有說話。看上去不是她不願意說,而是有一股什麽力量在遏製著她,讓她說不出來。
汽車又行駛了好長一段路程,這個女人又能像原來一樣說話了。
她說,我整個一生都錯了。該笑的時候我哭了,該哭的時候我又笑了。
她說,該哭的時候就是要哭。但是人不應該笑,因為人生沒有什麽值得笑的,除非是冷笑或恥笑。
她又說,世界要走向毀滅,就讓它走向毀滅吧。石頭和風是人類的新政治環境;不要相信一切革命,那都是不可能的,誰相信誰就是傻瓜;曆史都是不可信的,不要輕易相信那些沒有親身經曆的事情;最新的東西,發現時都已經或立刻就成為陳舊的,或者該毀滅的。人可以犯錯誤,犯大錯誤。人的一生就是犯錯誤的過程……
司機一直在饒有興趣地聽著這些語無倫次又有點似懂非懂的話。
一切皆無常。讓世界走向毀滅,這是唯一的政治;男人都是政治的動物,但男人不憂慮災難;男人不知道,憂慮災難才是真正的智慧——這是女人的最後一段話,後來她就再也沒有說過話。直到汽車開進深夜,到達另一個四周一片空曠的地方。那個司機強奸了她,她掙紮到全身無力,憤怒扭曲了她臉上的神情,塗改了她原本高貴的氣質。
她很瘦弱,但在司機穿褲子的時候,她從隨身的包裏拿出了一支筆,她用這支常常寫詩歌的筆將司機的右眼戳瞎了。疼痛讓司機喪失了理智,他拿起工具箱裏的千斤頂砸向手握鋼筆的女人,女人像一串葡萄遭受到錘擊,腦漿像葡萄汁一樣四濺。失去了生命的女人像一件衣服堆在司機旁邊的座位上。
有一輛車經過了,司機沒有向那輛車求救去醫院,而是將車一直往前開。
車一直飛快地行駛著。
司機一直將車開到了海邊。那時,司機的右眼已經完全閉上,也永遠地閉上了。他憑著左眼的視力抱著已經僵硬的女人用力地拋進了大海。女人像一隻折疊的紙船在海麵上隨著潮水起伏著,並向海中央漾去。
2002年6月24日 深圳
這是非常強大且十分到位的象征手法!雖不太確定這是作者的原意還是讀者的再創造,但作為載體的小說本身,毫無疑問地給了這種解讀的可能性。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