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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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與白癡

(2017-02-05 18:42:14) 下一個

 

藝術家與白癡

這是我與一個畫家的一段故事。

我是屬於那種有時知道喜怒哀樂的白癡,跟間隙性精神病有異曲同工之處。據我母親生前講,我是父親一次與人打賭喝酒喝得酩酊大罪時與我母親做愛懷孕而生的。

父親是做什麽生意的,我從來不知道,母親總是諱莫如深,我也懶得問,反正我們家有的是錢。父親在一次獵槍走火自己打死了自己之後,錢就全部歸了媽媽和我,爸爸媽媽隻生了我一個。我沒有兄弟姐妹,也沒聽說有什麽親戚。所以當有一天媽媽在一個雷雨之夜觸電身亡之後,我就成了一個孤兒,一個非常有錢的癡呆孤兒。

我不知道我有多少錢,媽媽生前委托給我的律師告訴我說我一輩子都用不完,不管我有多長壽,哪怕我娶上三房老婆都一生一世過著富足的生活。我沒有娶老婆,雖然我已經快三十歲了。因為我不喜歡做人家的丈夫,更不想做父親,每天有傭人為我洗衣服做飯,我想玩就玩想睡就睡,我可不喜歡像父親那樣喝醉了酒跟媽媽做愛,再生出一個白癡。再說我也不喜歡做愛,我有一次看到我爸爸趴在我媽媽身上時,媽媽臉上的神情都扭曲了,我想她一定很痛苦。我絕不讓女人痛苦。

我雖然這麽有錢,卻從不害怕人家殺我,因為,我媽媽留在律師那兒的遺囑上清楚地寫著:若桑亞娶妻生子,桑亞死後錢歸他的妻子和孩子,若桑亞一直獨身,死後錢歸笛魚市紅十字會。我覺得我媽媽真是用心良苦,她這樣就可以讓人家既不會殺我,而看在我的錢上又會對我好。我想律師肯定告訴過別人,我發現周圍的人都對我非常好。家裏的傭人就不用說了,隔壁的鄰居都對我格外客氣,仿佛我不是白癡,而是一個德高望重的人。

當然也有人想打我的主意給我介紹對象,還有親自登門想做我老婆的,對這些人我都不屑一顧,並且一知道她們的來意就趕她們走,如果不走,我就會端起我爸爸的那杆獵槍指著她們,她們立刻就被嚇跑了,而且從此不敢再來。我也就樂得清淨。

我在父親沒死之前被逼著去上過學,學會了拚音和查字典。父親死後我就沒有再去,反正我這樣也能看書了。我一共看過三本書,而且是外國的,我發現書上的有錢的少爺的名字都叫查理,因此我也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查理,我命令家裏的傭人都叫我查理少爺。他們都很樂意叫,每次這樣叫我我都會給他們賞錢。

有一天,我午覺一直睡到下午五點鍾才醒來,傭人已在做晚飯,我說我暫時不想吃就披了一件風衣出去了。我順著我家門前的那條路走了大約兩裏路,我看到了一間紅色的房子,房子的周圍都是斷垣殘壁和一些從夾縫中冒出來的狗尾巴草。那紅色的房子很簡易,就是一些紅磚和用紅色油漆塗過的鐵皮搭成的。我走近的時候,發現一點聲音都沒有,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到門前,看到門並沒有鎖,我輕輕一推,門就開了。走進去才發現,裏麵有人,是一個比我父親老得多的男人,他正坐在桌前畫畫,桌子上鋪著一張白白的紙,桌角有一個盤子,盤子分成了七八個格,每個格裏麵都有一種彩色的液體,而且每一種的顏色都不同,我感到奇怪,我在電視上看過畫家畫畫,他們都是用一個架子支起一塊板,然後在板上釘上畫紙或畫布,然後躬著腰在那兒畫的。

老者對我的闖入好象並不在意,也無視我滿心的好奇,他沒有問我什麽,其實就是壓根沒有搭理我。我對他說我是非常有錢的查理少爺。老人望了望我,仍然沒有啃聲。我問他叫什麽名字,老人又望了望我,一直到把最後一種顏色都塗完了,才舉著手中的畫筆說:我的名字叫畫家。你非常有錢但不是我的,隻有這畫是我的,不過我的畫可以給你看。說完他就把我拉到他的位置看他的畫。畫麵上全是花和草,看上去一望無際,草都是綠色的,花都是像星星一樣大小的白花。我問他為什麽不在花草中間畫一條小路,他笑咪咪地看著我不回答。我說我想走進去,沒有路怎麽辦。他說這畫是要拿去賣的,不是讓人走的。我問他這畫多少錢,他說,不知道,從來沒有人願意買我的畫。

我當即跟他說,那就賣給我吧,但你要畫上路,否則我走不進去。說完我就翻遍全身所有口袋,把錢都掏給了他,他被驚呆了,顯然沒想到我是認真的,他看了看桌上的錢,又認真地看了看我,仿佛怕我後悔似的,以很快的速度收起了所有的錢。然後又拿起畫筆,看了一下,又轉身在那個盤子裏把各種顏色往一起攪和,最後攪和出了灰不灰黃不黃的顏色,用畫筆蘸上顏色在花草叢中真的畫了一條歪歪斜斜的細長小路,畫完後還在畫上簽了個我一點都不認識的名字,就把畫給了我,並叮囑我如果喜歡可以天天來看他的畫,我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樂顛顛地抱著畫回了家。

吃完了晚飯,我就打開剛買的畫鋪在地上看,看來看去,我還是想走進去,於是,我脫了鞋和襪子,走在那些草和花上,沒有柔軟的感覺,我把整張畫走了個遍,下來一看,花和草還是那麽鮮豔,而且沒有一棵被我踩倒,我覺得這件事不錯。於是想著明天再去看看那個老頭又在畫什麽。

第二天,我剛吃過早飯就又去了畫家那兒。我進門的時候,老頭還在睡覺。我問他今天畫什麽,他說還沒想好,我說如果我又想買了怎麽辦呢?他說他的床底下多的是。於是我就爬到他的床底下去找,果然有一卷用繩子捆起來的畫。我用力將它拽了出來,撣去上麵的塵土,解開繩子,打開一看,足足有五十張畫,有的畫上是一個荷塘,有的是一片樹林,有的是三四個大大小小的麥草垛。畫家看我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他的畫,立刻翻身下床,走到我的麵前,仰起頭看著我說,這些畫都是我以前畫的,從來沒有人願意買,你要是喜歡都買去吧,反正你有的是錢,我有的是畫。隻要你給的錢夠我這個冬季吃飯和買一件皮大衣就行了。我問他到底要多少,他說大約是兩萬,我不知道兩萬是多還是少。我就去找我的銀行代理,他說那個人根本不是什麽畫家,是賭了一輩子錢的老光棍,沒有人願意理他,他也根本就沒有學過繪畫,他的畫一文不名。銀行代理大肆評論了畫家一番之後,我還是說我要兩萬元,他就取了兩萬元給我。

我拿著錢又來到了畫家的家,畫家有點不敢相信,他認真地對我說他隻是說著玩的,他的畫值不了那麽多錢。他讓我想好了再買,我沒理他,把兩萬元錢摔在桌子上,就抱著那一卷畫回家了。回到家打開畫以後,傭人看了就掩著嘴笑,我說不許他們笑,他們就憋住笑容,回到他們的房間還是笑了起來。我不想再理他們,就一個人慢慢地看畫,把所有的畫都看了一遍以後,我決定明天去問畫家,他畫的這些花草樹木都在什麽地方,我要把這些地方買下來,然後搬去住。想到未來的田野中房子和赤腳走在花草叢中,我甜蜜地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早,幾個傭人提醒我再過五天就是我父親去世五周年的日子,說要搞一些紀念活動。我就到銀行取了一些錢給他們,他們請人紮了很多的紙人紙馬,還有紙的冰箱、彩電、洗衣機、電腦等等,一應俱全,凡是現在人世間有的,他們都給我父親紮了,都是紙的,五顏六色,又很逼真,當然也要了我很多錢。

到了第五天的時候,就雇了一幫人將這些東西抬到我父親的墳前,磕了幾個頭以後就一把火燒了,我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但是傭人們說我的父母都能用到這些東西,我就說他們騙人,本來紙折的東西就不能用,現在又被燒成了灰,都被風刮跑了,而且他們天天睡覺,什麽都用不著。抬東西的那幾個人都掩著嘴笑,站成一排等著到我麵前領錢。

祭奠父親的事情結束以後,我感到非常累,晚飯還沒有吃我就睡著了。一覺睡到淩晨,肚子餓得咕咕叫,我餓醒了,於是就喊傭人起來給我做飯,吃完飯,天已經大亮。忽然聽到有人敲門,說是找查理少爺,我聽了很高興,讓傭人趕快把他帶進來。原來是那個叫畫家的老頭。這時我才想起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去買畫家的畫了。

畫家帶了比上次還要多的畫,我打開這些畫之前想起了前幾天的那個問題,我就問他畫的地方在哪兒,我說我要買下那個地方。畫家說我買不到了,那是他童年生活過的地方,現在早就被開發成商業區,蓋起了一幢幢高樓,他畫的都是他的回憶。我頓時感到很失望,畫家安慰我說沒有關係,說我可以買下他所有的回憶。我一聽又高興了。我問他的回憶多少錢?他說就跟手裏的那些畫值一樣多的錢。我又問他回憶怎麽賣?他說買下他手裏所有的畫,到時候他的回憶就一次性全部交給我。他又說,現在他手裏的畫開始漲價了,因為,已經開始靠近他回憶了。等賣完所有的畫,他的回憶也就跟著一起都賣給我了,到那時他就沒有東西可賣了,所以要漲價。我無所謂,就任他說多少我給他多少。除了買下他帶來的畫,還預購他剩下的畫。我家的傭人很生氣,對我擠眉弄眼,叫我不要買,我沒有理他們,我覺得這個老頭很好玩,買回憶也很好玩。我家傭人送老頭走的時候很不高興地盯著老頭看,像是看一條咬過他的狗,等老頭出去關上門之前還對著門外惡狠狠地吐了一口。

畫家沒有兌現他的承諾,他從我家走後就沒有消息了,也不把他的畫拿到我家來賣,也不叫我去他家。有一天,我實在無聊,就又去了他的家,想看看他在幹什麽。但是他家的房子鎖著門,我沒能進去。我家的傭人說老頭是個騙子,他騙了我的錢。後來傭人從外麵打聽到,說老頭又回到了他原來的賭場。

很久之後的一天,我又去他家,居然碰到了他。我叫他把回憶全部賣給我,他略顯沮喪地跟我說,我的回憶前幾天被我不小心弄都丟了。我很生氣,我覺得他在欺騙我,他肯定沒有丟,隻是不想賣給我了。我想如果我有回憶我也不願意賣給別人。我楞在那裏不知道怎麽處理這件事,因為我還是想買他的回憶。他尷尬地站在我的對麵,可能是以為我叫他退我預定回憶的錢,他攤開自己的雙手說,你給我的錢已經被我輸了,不信你看,說著還把自己的衣服口袋全部翻出來,像是身上突然長出了四個長舌頭。我覺得很好笑,就開心地笑了起來。他看我笑了就拉著我坐下來,然後溫和地告訴我說等他再去賭一次就會翻本的,不僅翻本還能贏很多錢回來,他叫我再給他一點錢。我問他能不能把回憶找到,他說隻要贏了錢,他就能找到回憶。於是我又給了他一把錢,然後就離開了他的家。

過了幾天,老頭也沒有來找我,傭人告訴我說,我常買他畫的那個人死了,是在賭場上死的,死的時候手裏還緊緊地抓著三顆骰子。我聽了沒什麽感覺,隻是為沒有買下他所有的回憶感到有一點點遺憾。

接下來的幾個月時間裏,我還是像往常一樣到處亂轉,想吃的時候就吃,想玩的時候就玩,晚上常常拿出畫家的畫出來看,然後脫光衣服到畫裏的河中遊泳,到樹林中爬樹,當我雙手撐地頭朝畫中的河裏拱的時候,我就感到自己沐浴在水中了,而當我手腳並用地攀住畫中的大樹時,我就以為自己在樹上,有時還能聽到小鳥的鳴叫。我迷上了折紙以後,我就挑畫家賣給我的畫中不喜歡的那些用來折紙,我折了很多彩色的船,青蛙等各種各樣的動物,我家有一個傭人會折紙鶴,我就讓他折了幾十隻紙鶴。

幾個月後的一天,當我第二次經過畫家的小房子的時候,我看到房子的裏裏外外都站滿了人,還有幾個扛著攝象機的,像是哪家電視台的記者。遠遠地就能聽見有人在議論說這裏住著一位藝術家。我沒有多問,我不喜歡人多,我就慌慌忙忙地回家了。

晚上打開電視一聽,果然電視台以第一條新聞說潘曙光(我此刻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是一個優秀的、卓越的、偉大的超現實主義畫家。說了一長溜的定語我隻聽懂了一個名詞“畫家”,這也是我自始至終所知道的名字。然後還請了很多藝術家在鏡頭前對畫家進行評論。這些被請到電視上的人像被軍訓過一樣,都眾口一詞地誇讚那個叫潘曙光的畫家,還用了很多我聽不懂的專業術語。看多了我就覺得沒意思,關了電視。可是,每晚為我讀報紙的傭人說今天幾乎所有的報紙都登載了這個內容,我掃興極了。很早就上床睡覺了。

清早,我還在床上望天花板的時候,就有人咚咚咚地敲門,我罵了一句“他媽的”才問是誰,傭人放了門後來告訴我說是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我感到奇怪,問他們怎麽會來我家的。傭人說查理少爺你還是穿上衣服出來看看吧。

我來到客廳時,隻見閃光燈劈裏啪啦地閃個不停,我本能地擋住臉問他們這是幹什麽,這時隻見有五六個麥克風和高保真錄音機舉到我的胸前,他們七嘴八舌地問我是如何認識潘曙光大師的,還問我是如何在沒有人願意買這位畫家的畫的時候就獨具慧眼識英才而買下他那麽多的畫的,我說他沒有錢去賭,我又多的是錢,於是就買他的畫來玩,我說我不知道他是大師,我隻知道他的名字叫畫家。我的回答並不能讓他們滿意,他們隻是苦笑著說我真幽默,然後還要不恥下問,我說我要出去玩了。說著就走出了家門,記者門不得不客氣地說了聲下次再聊而離開我的家。

轉了一個上午,肚子感到餓的時候就往家走,遠遠地就看見家門口已站滿了人,像那天在畫家的小房子看到的情景一樣,有扛攝象機的,有拿麥克風的,也有看熱鬧的。我不知所措了,不回去又覺得肚子很餓,回去又不想跟這些人說話。最後決定還是不回去,等他們走了再回來,中午飯就在街上買一點吃吧,盡管我媽媽一直都不讓我在飯店或街邊吃飯。

吃過中飯就一直在街上一邊踢著路邊的石子,一邊漫無目標地走著,我走得很累,因為我從來沒有走過這麽長時間的路,磨磨蹭蹭終於到了晚上,我迫不及待地往家趕,到家門口時,像賊一樣躡手躡腳地推門進去,誰知客廳裏早坐滿了記者,而且他們一見到我就打開了早就準備好的攝像鏡頭。我終於哭了起來,我一邊哭一邊讓傭人將我爸爸沒死時才用的壁爐點著,然後跑到臥室把那些還沒有折成動物的畫抱出來一下子全扔進了壁爐。那些老記們一下子呆了,都張著嘴,我看了覺得特別好笑,就立刻破涕為笑。我爽朗的笑聲嚇走了他們,從此我家又像原來一樣清淨了。

我就喜歡這樣。

2002年5月20日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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