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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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瓶底”母親的死

(2017-02-27 19:21:33) 下一個

 

“酒瓶底”母親的死

 

“酒瓶底”其實是我的祖父輩的叔公。他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遠看像兩個圓圓的酒杯在他的額頭下晃動,近看則似家鄉的兩個53度“古蓮”牌白酒的酒瓶底子,一圈一圈都很清晰,同樣也戴眼鏡的祖父說,鏡片上的圈越深,間隔越遠就說明度數越高。

 

 

“酒瓶底”是一個老革命,在我們老家楊莊非常出名,他的知名度源自兩件事:一件事是抗日戰爭時期的一次戰鬥中一個人擊退了小日本的進攻。不是他有多麽英勇頑強,而是他的“酒瓶底”“惹”出來的。當時他和我祖父是一個隊伍的,眼看那些小鬼子攻上來了,隊長知道寡不敵眾,於是悄悄傳達給大家:“撤!”。“酒瓶底”當時是一名機槍手,在大家心照不宣地往後撤的時候,他正架著高度近視的酒瓶底視而不見地在他那挺老式機槍後麵一絲不苟地運動著他的機關,“噠 噠 噠”的聲音在楊莊漆黑的夜空顯得分外的響亮,仿佛在向整個楊莊的漫長曆史做一次莊嚴的宣誓。戰友們麵對“酒瓶底”這延續不斷的宣誓束手無策,他們既不敢跑回來叫他,也不能在遠處喊他。因為“酒瓶底”的機槍掃射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他情緒的變化已經來回擺出了很大的扇形弧度,如果哪個戰友衝過去說不準就會被他突然改變方向的掃射送了性命,所以跟他最親的人——我的祖父也沒有冒險回去拽他走。原因是隊長堅決不讓我的祖父過去。我那急得抓耳撓腮的祖父用手撐在嘴邊喊他,剛出了聲就被身邊的戰友給一下子捂住了嘴。他問我祖父是不是想死了,不能因為他一個人而讓全體戰友都送命啊。他說我祖父不管用多大的聲音喊了“酒瓶底”也聽不見,相反卻能讓日本鬼子聽到,這樣就等於給小鬼子報了信。於是我的祖父隻能張大著嘴站在哪兒怔怔地看著遠處“酒瓶底”火光四射的宣誓。

 

 

時間過去了多久誰也不知道。因為“酒瓶底”的歡騰喧囂的掃射始終沒有停過,而小日本鬼子也始終沒有攻過來。後來,天色漸漸發白,大家發現已經到了淩晨。與此同時,快用完了子彈的“酒瓶底”也發現了這個天色的變化,於是他環顧左右,發現隻有自己一個孤家寡人。於是他停止了掃射,扛起笨重的機槍架開始急匆匆地尋找隊伍而去。

 

 

後來,有人來報:昨夜小鬼子的隊伍確實開進了楊莊,但聽到有機槍在不停掃射,又看到火光亂賤的情形,長官命令不能輕舉妄動而中了埋伏,於是隊伍撤回去了。從此,“酒瓶底”的事情成了享譽整個楊莊的傳奇。

 

 

當然讓“酒瓶底”一直保持較高知名度的還是他母親的死。

 

 

“酒瓶底”的母親今年已經九十三歲高齡了。昨天聽人說他的母親又要死了,閑聊的人們聽了都不以為然,因為這位老母親已經死了兩回了,這回應該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死是在她七十九歲那年冬天,家家戶戶都在忙裏忙外準備過新年的時候,“酒瓶底”的母親突然就不行了。之前隻是有點輕微的感冒而已,可到了除夕的晚上,老人家就斬釘截鐵地停止了呼吸,無奈,“酒瓶底”和他的弟弟妹妹一起隻好匆匆忙忙吞幾口年飯收拾了一間靈堂,又指揮兒孫用白紙蒙住已經帖好的紅對聯。還扯來白布和麻袋簡單縫製一下,一家便給老太太批麻戴孝了。因為按照我們楊莊的風俗習慣在除夕和大年初一是不辦喪事的,因為這兩天辦喪事會有一年的晦氣。而且這種時候家裏死人會遭到別人的詛咒的,說是幹了壞事遭報應,因此任何人家遇到這樣的事情都會悄悄地隱瞞著直到過了年。於是“酒瓶底”一家都悄無聲息表達著悲哀,甚至“酒瓶底”妹妹的哭都是抽泣的。這樣連隔壁的鄰居都不知道“酒瓶底”家發生了什麽事。隻有在夜晚守靈的時候,“酒瓶底”才會默默垂淚,感歎自己的母親竟會死在這樣的時刻。

 

 

就這樣到了年初二,“酒瓶底”一家才得以放聲痛哭,這時莊上的人也才知道“酒瓶底”的母親竟然死了,接著跟“酒瓶底”家有著各種關係和懷著各種心情的人都紛紛來了,把拜年的話換成了吊唁的詞。下午,“酒瓶底”妹妹花錢請來的“吹手”也來了。按照楊莊的風俗,老人死了是要請專門給喪事吹奏的班子當地俗稱“吹手”的來上門吹奏,這就是老人們所說的“喜喪”,而且請“吹手”的錢還必須是死者的女兒出。要是沒有女兒就得侄女或孫女什麽的,反正是女的出定了。

 

 

震天響的吹奏聲一起,象是一陣緊急集合令,頃刻間就把整個莊上的小孩和無所事事的人都召集了來。“酒瓶底”家像舉行著一場重大的慶祝活動,立刻變得熱鬧非凡。再加上是年初二,每個孩子的身上都裝著還沒有放完的爆竹,於是,在“酒瓶底”全家痛哭的同時,門外的院子裏劈劈啪啪的爆竹聲不斷。這讓幾天都沒有睡好的“酒瓶底”感到非常煩躁,而塞住耳朵都避不開的吹奏則更讓他氣不打一處來,幸好有架在眼上的“酒瓶底”作掩護,讓人看不出他的眼中是憤怒還是悲傷。

 

 

“酒瓶底”煩躁不安地捱到了晚上時,事情卻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躺在當門地上的光席子上度過了1976年除夕和1977年大年初一寒冷的兩晝夜的“酒瓶底”的母親突然間活了過來,一醒來就不停地嚷著冷。於是,痛哭中的全家人趕快手忙腳亂地把老太太抬上床蓋上被子,全身上下色彩鮮豔一片新的壽衣也權當做了過年的新衣。打發走了吹手,全家脫掉麻、孝的裝束,再小心翼翼地把門上的白紙揭掉露出原來的紅對聯,於是,“酒瓶底”家1976年的春節就這樣算是度過了。雖然把整個年搞得有點鬼鬼祟祟,可老母親畢竟活了回來也算是一件不常有的喜事,“酒瓶底”又恢複了他一向的嗜好——喝兩盅燒酒。

 

 

“酒瓶底”的老母親活過來之後,隻喝了一碗薑湯連藥都沒吃就恢複了健康。而且這一健康就健康了五年時間,甚至都沒有染過任何小恙。這對“酒瓶底”一家來說倒是難得的福氣。就像當年日本鬼子的撤退,雖然是日本鬼子的判斷失誤,但鬼子畢竟撤退了,我軍還是取得了暫時的小小的勝利。“酒瓶底”於是像當年一樣每天喝著兩盅燒酒品味著這種勝利。

 

 

五年後的冬天,又是臨近春節的時候。按照我們楊莊的習慣該祭灶了,也是我祖母常掛在嘴邊的:臘月二十四送灶老爺上天——好話多說,壞話少說的時候。“酒瓶底”的母親又突然昏迷,不吃不喝不喘氣。於是全家買來燒給灶老爺的火紙就剪成了四方形的一塊一塊放在“酒瓶底”母親頭前的盆裏點著了。“酒瓶底”心想:母親八十四歲高齡沒有生任何病而撒手人寰,也算是壽終正寢了。但“酒瓶底”的妹妹還是哭得很傷心,畢竟那是自己的母親,任何東西消失了也許還可以重新購買或尋找替代的,惟獨這母親死了在這個世界上就再也不可能有或可以替代的了。哭了一天之後,“酒瓶底”開始勸妹妹節哀,並跟妹夫說該想想請哪個吹手的問題了。他的妹妹立刻就製止了,說不急,再等一天,沒準母親還能活過來。“酒瓶底”和妹夫都覺得這事有點可笑,但又找不到更具說服力的理由來說服妹妹,於是也隻好等待。等著等著,連“酒瓶底”自己也有一種感覺,似乎母親還能活過來。但是,兩天之後,母親依舊一副安然的神情躺在正當門的席子上。這下“酒瓶底”不再抱什麽希望了,他叫老婆幫母親穿好前年新做的紅紅綠綠的送老衣和繡花鞋,然後叫妹夫出去請吹手,他想既然母親這麽堅決地走了,就在春節前把喪事給辦了吧,否則這個年又是過得不安頓。但是妹妹還是不死心,她說上次是兩天,沒準這次是三天呢。爭執到最後,兄妹達成協議:再等一天一夜,如果還不活過來就辦喪事。結果就又等了一天,但老太太依然無動於衷地躺著。於是妹妹絕望了也讓步了。於是,“酒瓶底”家又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嗩呐小號和鑼鼓聲。於是楊莊上跟“酒瓶底”家有著各種遠近親疏關係的人都於五年之後再一次紛至遝來吊唁、磕頭,按照楊莊的風俗:每來一次男人,“酒瓶底”和弟弟及兒子、侄子等都要陪著給死者磕四個頭,每來一次女人,“酒瓶底”的老婆、弟媳婦和妹妹都要陪哭一次。所以到了晚上,妹妹的嗓子早就啞了,“酒瓶底”的頭也早就暈了,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但這是人子應盡的最後義務,也埋怨不得,好在次日就要出殯了,因為再隔一日就是除夕,隻能這樣匆忙。因此無論如何都得扛過去這辛苦和勞累。

 

 

次日上午,幸好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於是莊上唯一的裝殮師迎著上午的太陽來到了“酒瓶底”的家。眼看著母親被裝殮師指揮著往棺材裏放,從此就要陰陽兩分,“酒瓶底”還是辛酸地流下了眼淚,他的妹妹更是聲嘶力竭地嚎啕,頓時哭聲一片,著實淒然。這時卻隻聽裝殮師高叫一聲:“不要哭!”就像狂歡的人突然間被通知有定時炸彈,所有的人頓時被怔住了,齊刷刷地停止了哭聲。隻見裝殮師耳朵俯在老太太的胸口聽聽,又伏在她的嘴邊聽聽,這時大家才看見老太太的嘴在不停地動,最後終於辨別出是說“冷!”於是,裝殮師趕快叫人把老太太抬到她的床上,蓋上大棉被,“酒瓶底”的妹妹因為有了上次的經驗,用最快的速度熬了薑湯扶起老太太讓她喝了下去,不一會,老太太說話開始清楚了,問今天是臘月二十幾,是不是要到除夕了。於是,“酒瓶底”一家滿臉尷尬地送走幾撥忙事的人,然後再到街上買來紅對聯貼到白喪聯的上麵,因為這幾天一直都沒有心思忙年飯,於是這個除夕,“酒瓶底”就臨時弄了幾個菜,喝了兩盅燒酒就睡了。

 

 

這一次,母親的複活帶給“酒瓶底”的欣慰遠遠沒有尷尬多。但既然她活過來了,也不能不讓她過。隻是,從此,“酒瓶底”成為楊莊人茶餘飯後的話料,這件事讓“酒瓶底”渾身不自在,常常在背對著母親的時候,眼中充滿埋怨地瞪兩眼。

 

 

這些,“酒瓶底”的母親毫無察覺,在心無芥蒂中老太太又搖搖晃晃地過了九年,九年的時間實在不算短,讓楊莊的人們都幾乎忘了“酒瓶底”家的事。隻是今天有人通報說“酒瓶底”的母親死了,人們才又想起,“酒瓶底”的母親是曾經死過兩次的。

 

 

這一次隻有“酒瓶底”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態:他多麽希望母親這一次是真的死!並不是他恨自己的母親,他實在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而且再像前兩次那樣的話,他自己都要笑話自己了,但至於為什麽會笑話和笑話什麽,“酒瓶底”也不是很明確,但他總覺得很別扭,心裏感到有什麽東西在堵著。有一種形容不出的煩躁。

 

 

但煩躁歸煩躁,事情還得照常進行,他是兒子,死了的是他母親,盡管現在還不能確定母親這一次是真死還是假死。為了不至於出現九年前的那次尷尬,“酒瓶底”這次沒經妹妹懇求就決定多等幾天。

 

 

然而這次卻又出乎了“酒瓶底”的意外,一個星期之後,母親還是沒有醒來,毅然決然地停止了呼吸,再也不喊冷了。為了自己的名譽,“酒瓶底”還是沒有急著讓妹夫去請吹手,一直堅持到第十天,反正已經過了年了,而天氣又還冷,多等幾天也無妨。十天之後,連妹妹也不耐煩了,就自作主張請來了吹手。當嗩呐聲悠悠揚揚地在院子裏吹響的時候,“酒瓶底”也覺得是仁至義盡、水到渠成了。於是按照楊莊的風俗習慣將老母親吊喪、入殮、出殯、埋葬。當母親的墳在眼前慢慢堆起、增高的時候,“酒瓶底”淚如雨下,這一次,母親

終於徹底地離開了自己的子孫,離開了這個她無比留戀的世界。

 

 

母親去世之後的“酒瓶底”似乎變得坦然多了,作為兒子親自給母親送了終,也算是欣慰的事,況且母親是九十三歲高齡而逝。

 

 

就這樣,“酒瓶底”坦然地過了大概兩三年的時光,他也漸漸老了,而政策也在不斷地變化。突然有一天,莊上有人來通知他家遷墳,說是他母親所葬的那塊地被征用了。

 

 

遷墳在楊莊是跟頭頂上的天一樣大的事情,要是在早年,這樣的通知引起的震蕩不亞於山崩地裂。但這一次,令“酒瓶底”感到困惑的是老族長居然都被輕易的說服了,於是所有那塊地上的墳主都開始動遷。“酒瓶底”是老革命,當然不會需要別人多費口舌,也選了日子,帶領家人去遷墳。因為挖土的人太忙亂,竟不小心捅開了母親的棺材,這是不太吉利的事,但既然桶開了,“酒瓶底”一家就都情不自禁地湊近來看。這一看讓他們全家都驚呆了:隻見“酒瓶底”的母親趴在棺材裏麵,顯然入殮之後已翻過了身,而且入殮時身旁那些擺放整齊的陪葬的梳洗物品等都被打亂,趴著的屍體還呈現著掙紮的姿勢。

 

 

消息不脛而走,楊莊的人又開始議論起“酒瓶底”母親的死……

 

200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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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費城加菲貓 回複 悄悄話 哈哈哈,這應該是個故事吧,寫得非常生動有趣!最後一段是個很好的結尾,既出人意料,又在可以理解的範圍之中。有點像說單口相聲的材料。
風水縱橫 回複 悄悄話 什麽叫老不死?這就是。哈。
加成 回複 悄悄話 真事還是假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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