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一個叫“伐”的人
阿元出生在一個非常迷信的村莊。
阿元九歲那一年就失去了雙親,他的父母被村上的一個惡霸給活活打死了。原因是阿元的父母去惡霸家裏索要被偷去的一頭牛,惡霸沒有把牛還給阿元的父母,阿元的父母竟然賴著不走,惡霸很生氣,就叫手下的人把阿元那骨瘦如柴的父母給打死了,打人的人很快就走了,走得無影無蹤。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可九歲的阿元不能接受,他在本家及鄉鄰的幫助下埋葬了父母後,就一直想著報仇的事。有一天他拿著家裏的菜刀往惡霸家走的時候,被他遠房一個伯伯看見將他攔了下來,然後還講了很多阿元不懂的道理,有一點阿元聽懂了:自己太小,力氣不夠大,伯伯說阿元這是雞蛋往石頭上碰。
阿元哭了。他垂頭喪氣地回了家,家裏依然像父母剛死時一樣空空蕩蕩。由於前一天夜裏想著去惡霸家的事沒睡好,所以阿元回到家裏很快就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鶴發童顏的老人拄著一根鬆枝一樣的拐杖站在雲端對著阿元說:“你如果真想為父母報仇就趕快動身,去找一個叫伐的人,很多人都知道這個人,但沒有人知道他住在什麽地方,長什麽樣子。我也隻知道他住的地方從外麵看很威嚴,從裏麵看像宮殿,全部是由石頭建成的。你去找吧,不要怕吃苦,找到了他就會幫你報仇血恨。”阿元聽完連忙問該朝哪個方向走,隻見老人已經神仙一樣地飄走了,等到阿元揉揉眼睛再看時,一切都沒有了痕跡,阿元抬腳就去追,腳一動踢掉了床上的什麽東西,阿元一下子醒了。醒了的阿元就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夢,很小的時候,就聽父母說過,如果有什麽太犯難的事,神仙會托夢教給你怎麽做的。阿元收拾了兩身衣服和一點埋葬父母時鄉親送來的一些饅頭類的食物,包成一個包裹背在身上,到父母的墳前磕了個頭就默不做聲地走了。沒有人知道阿元去了哪兒。
阿元一路乞討,風餐露宿,按照仙人說的情況到處尋找。每看到一處用石頭蓋的房子就要進去問,但從來沒有人讓叫花子般的阿元進去過,有時會有人告訴他裏麵沒有叫伐的人,但更多的時候是吆喝他滾,有幾次還差點被打。慢慢地,阿元明白了很多事,比如他覺得應該穿得體麵些,才會有人回答他的問話;還有他認為自己身上任何時候都要裝著香煙,那樣比較方便跟人打招呼,特別是那些石頭建築的看門人,但他自己不敢抽煙,因為他沒有那麽多的錢,自己的力氣畢竟還不夠大,每次賣苦力的錢也僅僅能夠維持生計,而隨身攜帶的香煙是他省吃儉用攢下的。
阿元嚐盡了一個流落他鄉的孤兒所受的酸甜苦辣和委屈之後,他長到了十七歲。我之所以要特別提到他的十七歲,是因為我認為阿元十七歲這一年的運氣真的不錯。他走到一個地方的一個很大的煤礦,他沒有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就被招收為煤礦工人,幹了半年多,煤礦給了他很多錢。阿元拿了錢後覺得不能再呆在這兒了,因為他的目的是去尋找那個叫伐的人。所以他辭別了礦長和工友離開了煤礦。就在他走了一段距離,又很留戀地回頭望的時候,煤礦塌方,一瞬間,礦長和工友都被活埋了。阿元突然想起了父母被埋到土裏的情形,知道自己已無能為力,阿元擦幹眼淚繼續趕路。
用這筆數目可觀的錢,阿元買了一套看上去很有身份的衣服,和一些比較好的香煙。平時走路的時候就放在一個很大的背包裏,隻有看到他覺得像那個仙人說的房子時,才會找個地方換上衣服,裝著香煙到那個後來才知道叫傳達室的房子裏,畢恭畢敬地遞上香煙,然後小心翼翼地問:“打聽一下,這裏麵是不是住著一個叫伐的人?”傳達室的人總是一邊叼著他遞上去的香煙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沒有!”阿元總是很失望,但一想到那個仙人的托夢和父母的死,他總又燃起希望和充滿力量。
阿元雖然一直沒有找到那個叫伐的人,但他的見識卻是與日俱增的。多年來,阿元知道了檢察院、公安局、法院、工商局、稅務局、海關、土地局等等等等,舉不勝舉。每次他向人打聽一個叫伐的人的時候,情況正如那位仙人夢中所說,很多人都說知道,但不知道他在哪兒,也不知道他長什麽樣,隻聽說他為人很講意氣,待人公正、誠實,也很有本事,力大無比,隻要人們找到他,就能得到他的幫助。他總是揚善懲惡,像阿元的事如果是伐知道了,他一定能叫那個惡霸得到應有的懲罰。聽到這樣的說法,阿元更加不辭辛苦地要去尋找,而且越找越心切。他怕自己有一天病了或出什麽意外死了,那時他就再也找不到那個叫伐的人了,他的父母的在天之靈就永遠不得安寧了。想到這些的時候,阿元總會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錢用得差不多的時候就找活幹,拿了錢又急忙趕路。
就這樣,阿元像神話裏的英雄人物,又像為了心中的信仰而永不停止跋涉的修行人,雲遊著、尋找著。我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樣並不相信阿元能找到那個叫伐的人,或者也許都不相信有一個叫伐的人,甚至認為這個世界上是否存在阿元這樣執著的人。但是,事實不允我們不信。因為,阿元在跋涉了二十七個春秋之後的那一年,也就是他三十六歲的冬天,他終於找到了像夢中的仙人所說的房子,一塊一塊的大石頭壘砌的牆壁高聳著,屋頂幾乎要插入雲霄,遠遠看去非常威嚴,使人看了馬上就會反省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麽事,相信犯了罪的人到了這兒立刻就會悔改。而且看門的老人說裏麵確實住著一個叫伐的人。
阿元激動得流下了熱淚。他忘了所有的艱辛,他終於與那個叫伐的人近在咫尺了。他請求那個看門的老人給他傳一下話,老人說不行,因為他自己都從來沒有見過叫伐的人,也不知道那個叫伐的人是什麽樣子,住在哪一間房子,裏麵所有的房子都很威嚴,而他的任務隻是看門。阿元討好地遞上剛買來的最好的香煙,老人用食指和拇指從煙盒裏夾了一根,然後繼續給阿元講他不能去通報也不能讓阿元進去的道理。阿元很有耐心,他並不那麽急,既然知道叫伐的那個人就在裏麵,總有一天會見到的。而看門的老人遲早有一天會讓他進去的。隻要他能進去,找到了那個叫伐的人,他的不共戴天之仇恨就可以得到昭雪了。
天黑以後,阿元在附近找了家旅館住了下來。旅館的條件很簡陋,收費卻不低。但是生意非常好,住宿的人很多,阿元的那間客房還是等了半天終於有一個人退房才住進去的。住進那間燈光昏暗,牆腳老鼠亂竄的房間才從同房間的人那裏知道,住這家旅館的都是來找伐的人。阿元一聽驚呆了,“見那個叫伐的人要很久的時間嗎?”阿元急迫地問,他開始感到心中沒底。那個人說:“何止很久,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聽說誰見到了那個伐,也沒有人知道他什麽樣,外麵的人誰都知道關於他的傳說,所以就一直等在這兒,我房間裏今天剛退房的那個人是第一個找到這兒的,他也是找到這兒來的人最年輕的一個,他十七歲就來了,如今都七十一了,今天下午休克了才被家人送往醫院……”還沒有聽完,阿元的腿已經軟了,他像一團棉花一樣攤攤地倚靠在髒兮兮的床頭,他的腦中一片空白。他突然間感到自己的希望被人用棍重重地打了一下,似乎有點疼,卻感覺不到哪兒疼。他癡呆呆地望著布滿蠅屎的房頂。旁邊的那個人又說了:
“不要泄氣,慢慢來,如果你能把看門的人給打通了,你就能進去,隻要進去就好辦了!”
“可是怎樣才能把看門人打通呢?”阿元夢囈般地說,“我覺得他好象沒有什麽商量的餘地。”
“給他送點錢,然後再拚命求他。”
“以前沒有人送過錢給他嗎?”
“以前的人送的錢都被他送給裏麵負責的人了,他說到那個叫伐的人住的地方有幾道關,每個看門的人都得打通,可到現在沒有有那麽多錢的人!”
“聽說那個叫伐的人公正誠實又揚善懲惡,他怎麽讓那些人這樣做呢?”
“關鍵是伐從來沒有出來過,他根本就不知道外麵的情況!”
“那他為什麽從來不出來呢?”
“那隻有等那個叫伐的人出來了才能知道原因!”
“照這樣說所有人都不可能見到那個叫伐的人嘍?”
“那倒不是,每天都有人從那兒進進出出,隻是我們不知道那都是些什麽人,當我們問他的時候,他們也都告訴我們說他們沒有見到伐,更多的人說他們不是去找那個叫伐的人的。”
阿元已無心再問,越問越害怕,他怕自己多年的意願終成泡影,輾轉反側睡不著。突然一陣莊嚴的鍾聲響了起來,阿元連忙問是什麽聲音,旁邊床上被吵醒的人很有經驗地說:“這就是那個叫伐的人住的地方的鍾聲,每天天亮的時候都準時敲響。”
阿元起床後,吃了一點東西就到了昨天去的地方了。看門的還是那個老頭,他還是用拇指和食指夾了一根阿元的香煙,然後又繼續給阿元講他不是不想讓阿元進去,他說那個叫伐的人是專門為像阿元這樣的人討公道的,但是他的任務是看門,不能隨便讓人進去,“況且,裏麵還有幾道關,”老頭若有所指地說,“我就是放你進去了也沒用的。”
阿元明白了同房間的那個人說的是事實了。他決定先去賺錢,憑他三十幾歲的體力,他相信自己能賺到讓這些人傳話的錢,或者隻要讓他進去就行。於是阿元走了,他開始就近找活幹。
拚死拚活又省吃儉用,阿元積攢了三年。三年間,阿元從不間斷來找那個老頭,老頭每次都接下了阿元給他的東西或錢,但一直沒有讓他進去,阿元知道他的錢還沒有夠。到第三個年頭的時候,有一天他來到老頭的傳達室時,隻見到處都掛著黑布,連老頭的胳膊上也套著一個黑色的袖章。還沒等阿元問,老頭就很憂傷地告訴阿元說那個叫伐的人死了。他說他很遺憾自己從來沒有看過他,盡管看了這麽多年的門。一下子頹喪了的阿元問什麽時候送葬,送葬的時候也許可以看到。老頭激動地說:“裏麵的人說不送葬,早上已經有人去問過了,問的人多了,裏麵竟然說那兒根本就沒有一個叫伐的人,從來沒有住過這個人。唉,看了這麽多年的門,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阿元徹底絕望了,他最後望了一眼那棟威嚴的房子轉身走了。他決定好好地睡一覺,這麽多年從沒有徹底地睡個好覺。
阿元實在太累了,很快他就睡著了。他又做了個夢,他夢到了他的父親和母親。父母都眼淚汪汪地說:阿元啊,去找那個叫伐的人給我們報仇,他力大無比,他為所有受委屈的人討公正,阿元,去找那個叫伐的人,他能夠幫你,記住,那個人叫伐……”
2002年5月30日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