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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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和他小說中的情人

(2017-02-24 20:34:13) 下一個

 

作家和他小說中的情人

 

我是先認識他直到走入他的生活才看他的小說的。他的筆名叫逗號。

 

我們是在一條從深圳到海南的船上認識的。當時我有一點暈船,就走到甲板上去透透風,正在這個時候,船頭上有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子跳海,在那一團白色像拋球一樣落到海水裏時,站在甲板上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才開始大呼小叫起來。而我則是被驚嚇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抓住什麽,仿佛是我被人推入大海似的。結果我真的抓住了一樣東西,那就是逗號的胳膊。等我鎮靜下來,我立刻羞愧難當地縮回了自己的手。他當時對我微笑了一下說不要緊吧?我一邊說沒關係,一邊趕忙往船艙奔去。後來直到船抵達海南我們也沒有再見麵。

 

我是身體不好請假去我的父母那兒休息的。我先生在一家公司做老總,他的工作非常忙,我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麽,我幾乎很少見到他,更別談照顧我的身體了。而我的父母退休在家,又非常想念我,於是我飛到了他們的身邊。假期還沒有結束,身體已有了明顯的好轉,而在海南的那家報社總編叫我們部裏打電話催我快點回去,說有幾個采訪任務一定要我親自去完成。沒辦法,隻好立刻收拾一下行李往回趕,可是,我所在的城市到海南的班機一星期才星期四一個航班,我肯定不能在家坐等四天,於是買了當天到深圳的機票,到深圳後又乘船去海南,我總覺得在水上比在路上幹淨很多。沒想到在船上竟遇到比我更愛海也更勇敢的女人,她選擇大海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後來當我有一天真正想去自殺的時候,我才知道在海上自殺的那個白衣女人是多麽的勇敢。

 

也許是學中文的人總是很悲觀,一片落葉,一陣秋風都能讓我傷感半天,而感情的挫折更是讓我常常想到自殺。如果不是考慮年邁的父母,可能我已經不在這個肮髒的人世了。後來讓我倍敢安慰的是我遇上了我當時的先生,一個風流倜儻又非常愛我的男人,他讓我的生活充滿了生機。可惜好景不長。他當上了公司的總經理,從此他就屬於那個公司了,我們則像情人一樣,要靠電話約會來見麵或共同處理什麽事情,不過這樣讓我覺得像回到了戀愛中,況且我的采訪任務也是非常的多。因此,我也沒有什麽太多的怨言。

 

萬萬沒想到的是,那次從老家回來,從深圳坐船到達海南的家,當我打開門的那一刻,我唯一想到的就是馬上死去——我看到了我的先生和一個漂亮的女人躺在我的床上親熱地摟抱在一起。我放下行李跑了出去,我漫無目標地走,一直走到自己走不動了,才找了一家旅館住了下來。那一夜我隻想一件事:那就是如何去死。因此我想起了船上的那個女人。但我始終沒有勇氣,直到天亮。我一打開手機,總編的電話就打了進來,沒辦法,收疊起所有的憂傷去完成了那兩個人物專訪。接下來的日子幾乎像行屍走肉般地活著。我先生打來了很多次電話,我沒有接,我不想聽他說什麽,我隻是感到很惡心。到後來他終於找到了報社,我把他帶到我們報社旁邊的一家舊日時光茶座,我說要談就談如何離婚,解釋就免了。他一臉頹然地坐在我的麵前,問我能不能給他一次機會。我說不可能有什麽機會,我倒是可以給你一點時間考慮我們的離婚方式。從此我們開始了分居生活。

 

半年後,我們協議離婚,他給了我很多錢,我不想要,對我來說,沒有了感情錢也沒有什麽意義。但他還是千方百計找到我的帳號,將錢打了上去。我也不再說什麽,懶得去固執或可以證明自己什麽而把款打回去。離了婚以後,我像大病初愈,而且越來越不喜歡說話,尤其是不喜歡采訪別人。所以我決定換一份工作。本來我學的就不是新聞,聽說海南又新成立了一家叫零度的文化公司,我決定去試一下看是否有文案一類的工作,隻要不用多說話就行。來到零度文化公司所在的南海大廈,在等電梯的時候,旁邊又來了一個人,電梯門開的時候,進去的隻有我們兩個人。站到電梯裏麵,我們很自然地分開站立,這樣也就讓我們互相看清了對方,幾乎同時我們都認出了對方,他就是我在從深圳來海南的船上驚慌中抓住的那個人。他就是逗號!

 

原來,剛成立的零度文化公司正是他的傑作。他叫我叫他逗號,他說這意味著沒有結束。來到他的辦公室,他說我們的邂逅與他在那部長篇小說中寫的一模一樣。晚上我們都想為我們的邂逅慶祝一下,在閃爍的燭光下,我們在恍如隔世的氛圍裏走進了彼此的心。那夜,我們兩個像一堆幹柴,終於被燃燒了,一直燒到天亮。

 

那本叫《三十年一夢》的小說由中國作家出版社出版。等我到他的公司報到上班那天,他送了他的《三十年一夢》給我。我晚上下班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便是看逗號的書。果然像他說的一樣,書的三十二頁上這樣寫道:我以為那船上一別之後,就再也不會相見,因為人與人之間更多的是擦肩而過,有緣分的人畢竟很少很少。但這次仿佛是一種天意的安排,在電梯上,我又見到了她,如果不是她跟我說話,我懷疑自己是認錯了人。她還是那樣的優雅,隻是眉宇間更添了幾多憂鬱,幾番惆悵。我想她一定有很多憂傷的心事。但無論如何,今天的相遇讓我感到我們將有一段故事發生,那將是一段如泣如訴的愛情故事。

 

小說中的那個主角也是一個非常憂鬱的男人,被自己那場半死不活的婚姻幾乎快拖垮了。但為了孩子,他還得拖上幾年。而他的妻子也跟他一樣已經習慣了這形同虛設的婚姻生活。他在等待,等待他妻子能夠找到一個好的歸宿,然後他再悄然地與她拆下這婚姻的外殼。正看到緊要處,我的手機響了,是逗號打來的。他邀我到外麵去喝茶,我說我正在看你的小說呢。他說別看了,實在想知道,喝茶的時候我給你講。我還沒有回答,他又說,你不用自己開車了,我用我的車去接你。

 

跳下床來,換上一襲紫羅蘭色的長裙,在胸前別上中間鑲有鑽石的黑色胸花,化了一點淡妝。來到樓下,逗號的車已經停在樓下的門邊。我坐到他的旁邊的時候,他看著我的衣服發愣。我問他怎麽了。他說沒什麽,但臉上頃刻間陡然增添了一縷淡淡的愁怨。

 

我們很快就到了一家布置得很特別也很幽雅的茶莊。我要了一壺平時就很愛喝的花之戀,他點的是鐵觀音。我說鐵觀音給我的感覺總是白發蒼蒼的老者端著紫砂茶壺喝的茶。逗號笑著說,我已經老了,隻是沒留胡須而已。我問他怎麽這麽有興致請我喝茶,他說本來興致是挺高的,但你的衣服讓我感到黯然。

 

為什麽?

 

《三十年一夢》裏寫的那個男人和他在電梯裏邂逅的情人分手的時候正是穿的這一套衣服,如果我早認識你我都會懷疑你是不是照書上定做的。

 

這麽巧?

 

是啊,因此我害怕我們會從今夜就分手。

 

我沒有說什麽。他突然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說,我不希望現在就分手,我希望我們能更長久。

 

侍應生端來了我們的茶。我一邊用茶壺蓋上的壓閥杆攪壺裏的玫瑰、千日紅那些五顏六色的花,一邊叫他給我說說書裏的故事。

 

他輕歎了一聲說有的時候真的不知道小說是自己的總結,還是自己為小說而活。他說自從我寫了這個小說並且得了獎之後,我妻子就一直懷疑我在外麵有很多的情人,我怎麽解釋都無濟於事。本來我們的結合就是很衝動的,我想搞文學的人可能不應該結婚,也許做情人更好。她一旦猜疑起來比我的想象力還要豐富,而且能夠控訴得有鼻子有眼。任我有一千張嘴也無法分辨,而為了孩子,我們就這樣拖著。有一次,我從外地回家的飛機上看到她跟一個男人依偎在一起,我沒有打攪他們。回到家裏我就提出了離婚的事,我不是生氣,說心裏話,看到她能有滿意的歸宿,我也就能下決心了。可誰知,她卻說,她不想離,但是她又強調她不想離不是因為她怕失去我或者有一絲留念,而是因為她不想要的東西就是打碎了也不想讓別人輕易拿走。我哭笑不得,因此直到現在,還在拖著。

 

我說,那你就一直這樣生活?

 

他說,等女兒出國讀書之後再辦這些事,現在先把海南的這攤事搞好再說吧。但現在我真地不希望你離開我,我懇求你不要跟我分手。我說,怎麽會呢,你別神經兮兮的。但是我無論怎麽勸都沒有讓他活躍起來,而且最後他堅持讓我當天晚上到他那兒住。於是我答應了他。一夜的纏綿讓我們兩個人都很滿足,但他變得更加傷感。我的幸福讓我很蔑視他的傷感,我笑罵著奚落了他一通。

吃了一點早點,我們分頭去各自的辦公室上班。中午休息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被撥響,一看是我老家的電話號碼。一翻開手機蓋,聽筒裏傳來了媽媽的哭聲:“你爸爸出車禍死了,你快回來吧,……”

 

我立刻打電話訂了機票,巧的是那天正好是星期四,有直達我家的航班。到銀行取了錢之後我就打了車直奔機場,到達侯機大廳才有時間給逗號打了個電話,隻聽他在電話裏說:我知道這就是我的宿命,你一定要多保重,有什麽需要就打電話……”

 

處理完父親的喪事,安撫了悲痛欲絕的母親,我才有時間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等慢慢沉靜下來,已經是三個月之後了。那時省電視台二套正在播一部電視劇叫《三十年一夢》,我猛然想起竟然這麽長時間沒給逗號打個電話。我立刻撥了他的手機,電話裏傳來“您撥的電話已停機!”再撥公司的電話,接電話的人說,這已經不是零度文化公司了,零度公司已經陷入零度破產,老板也走人了。

 

我無所事事,開始看《三十年一夢》電視劇,嫌它太慢,去電子市場去買了盜版光碟一下子看完了它。電視劇確實是根據逗號的同名小說改編。劇中的男人與電梯中邂逅的情人分別後就因被騙而破了產,回到老家,把所有的錢都給了女兒去國外,他卻變得身無分文,妻子終於與他離了婚。他又回到靠稿費度日的生活,然後他在被邀請去寫一部電視劇的時候,住在賓館裏認識了一個來賓館實習的實習生。他愛上了那個女大學生,但他不願向那個女孩求婚,他覺得那樣做會玷汙了她。最後女大學生傷心地離開了他,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四川。

 

他在他編劇的電視劇組裏,一個女演員愛上了他,而他並不愛女演員。但在一天深夜,他在電視上看到了四川的那個女孩子被人奸殺的消息後,他痛哭流涕,哭聲驚動了隔壁住著的女演員,他給她講了女大學生的故事,女演員安慰了他,從此他常常讓自己在酒精的麻醉中生活,包括對女演員的性。電視劇是在電梯中邂逅的那個情人在拍攝現場遇見男主角的場麵中結束。

 

我看完電視,媽媽坐到我的身邊跟我談心,她說希望我回到老家來,說她已經老了,希望死前能有人在自己的身邊。我被她說得很傷感。決定到海南將房子和車處理一下。又到星期四的時候,我乘飛機去了海南,用三天的時間把車賣了,又用一星期的時間將房子賣了,其他的零零碎碎的東西都送了樓下看門的阿伯,隻留下逗號的《三十年一夢》裝入隨身的背包裏。錢全劃入家中的帳號之後。我就定了機票。

 

離去機場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我決定去我和逗號邂逅又在一起工作了幾天的大廈。到大廈樓下的時候,隻見大廈的台階上圍了很多人,我走近了才知道是一個劇組在拍電視劇。我本能地想到逗號,也幾乎是同時,我從人縫裏見到了已蒼老了很多的逗號。我猶豫了好長時間還是喊了他。

當他辨別出我後就推開身邊一個濃狀豔抹的漂亮女人,穿越人群擠到我的身邊。他非常激動。他要我趕快找個地方和他談談,我說我是下午的飛機,他說那就不能隔日再走嗎?我說你很忙,就不必了。他還是挽留我,最後我決定和他一起共進午餐。吃飯的時候,他說了很多,他已失去了原來的那份運籌帷幄的自信和儒雅的矜持。他說你走了以後我遭遇了很多事,尤其是愛上了一個純潔的女孩子。他說我不願玷汙她才放棄了她,沒想到卻被別人玷汙了,不僅玷汙了,還殺了她,我說我都知道了,他說,噢,對,我的小說已經被拍成電視劇了。你一定看了。他說為什麽我的小說全在我的身上應驗,所有的情節都成了我自己的讖言。

 

飛機準時在我老家的上空降落。我坐到出租車上的時候,車上的娛樂頻道正在播送最新消息。說《男人的季風》電視劇組在海南拍攝一個鏡頭時,旁邊的大廈轟然倒塌,導致一名編劇死亡,其他有六人不同程度受傷。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調查中……

 

 

2002年7月2日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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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瀟瀟雨軒 回複 悄悄話 世間有這麽多悲慘巧合的事嗎?
為寫而寫 回複 悄悄話 你真是講故事的高手。這次猜錯了。看到中間時以為小說和現實會在車禍中重合。有時候寫小說跟算卦一樣都有self-fulfilling的功效。挺可怕。
flyingdora 回複 悄悄話 篇篇透著高冷的氣息~~
童謠 回複 悄悄話 這文字太棒了!
梅華書香 回複 悄悄話 好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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