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聞擔任總導演領銜創作86版《西遊記》的我國第一代電視女導演楊潔於4月15日去世,不禁感慨生老病死之殤。
對於很多80後而言,86版《西遊記》幾乎貫穿了童年,“你挑著擔,我牽著馬,迎來日出送走晚霞……”也是時刻回響在我們耳畔。86版的《西遊記》與其說是一部電視劇,不如說已是藝術瑰寶,一如六小齡童後再無孫悟空,86版《西遊記》之後再無西遊記,它已經鐫刻在我們的記憶中不可磨滅。
一
要說86版的《西遊記》經典,多數人沒什麽意見。可是也有些觀眾看不上它。我有一位朋友就是,說它簡陋、粗糙,之所以會紅,完全是因為那時大家沒見過世麵,看見個吊威亞就被震住了。
這位朋友覺得,老《西遊記》在製作方麵早就被張紀中的新版超越了,隻不過今天大家見得多了,胃口刁了,才不覺得新劇好了。我不同意他的說法。
老《西遊記》很厲害,但是究竟厲害在哪裏,大家不一定全都知道——我們經常不知道經典為什麽是經典的。金庸的江湖地位為什麽比梁羽生高?梁羽生為什麽又好過諸葛青雲?很多讀者其實說不出來。
我從自己的角度說一下:老西遊記到底厲害在哪裏?
這裏不談演員們的表演,不談詞曲音樂,也不談攝像、取景之類,隻講文字上的東西。在這一方麵,後來的所有西遊記電視劇和它相比,都有巨大的差距,簡直是尹誌平和洪七公的差距。
二
比如大家都知道一句台詞:
“你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嗎?”
這是紅孩兒的台詞,被問的人是觀音菩薩。這句台詞在《西遊記》的原著裏有嗎?有的,但是有一點點不一樣。原著是這樣的:
“你是孫行者請來的救兵嗎?”
拍電視劇時,“孫行者”被改成了“猴子”。到底哪個更好呢?當然是猴子好。
看起來是一詞之差,但改成“猴子”,這句話就更容易鑽進你的心裏;你就更容易記住紅孩兒,這個光著腚的“黑社會二代”、海澱銀槍小霸王,正作死地對著觀音菩薩發問。
據說86版《西遊記》是三個人編劇的。僅在這一句上,這幾位老兄比吳承恩高明。
再隨手舉一個例子。第四集裏,孫猴子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有一天觀音菩薩路過,兩人發生了一番對話。雙方的台詞不過幾句,有的是保留原著的,有的是編劇導演自己發揮的。
保留了哪一句呢?
“特留殘步來看你。”
發揮了哪一句呢?
“世上自有救你之人,卻不是我。”
多麽好的一句台詞啊。菩薩這淡淡的一語中,有茫茫宿命,有莫測天機,有些微逗弄,有惇惇誨諭。
它給了猴子多少遐想:世上確有救我的人,可紅塵萬丈,他在哪裏呢?既然不是你,那又是誰呢?
這得是一個文字功力多麽紮實、又多麽聰明有情商的人,才能為菩薩想出這樣的台詞啊?
三
再來講一個小情節,看看老西遊記的功夫。
有這麽一段情節:取經路上,唐僧來到了一個叫“木仙庵”的地方,裏麵有幾個仙風道骨的老人,其實都是鬆樹、柏樹等變的妖怪,非拉著唐僧作詩聯句。
唐僧禁不住幾個老妖怪的撩撥,動了詩興,就和他們唱和了起來。
一共作了多少首詩呢?在《西遊記》原著裏,他們你來我往,共作了七首律詩。吳承恩大概是有點想炫耀詩才,但這些詩其實水平不高,空洞乏味,而且這一段情節也很拖遝,囉哩囉嗦。
而在電視劇裏,七首律詩被砍得隻保留一首,恰恰是選了最好的一首。
它的開頭兩句是這樣的:“禪心似月迥無塵,詩興如天青更新。”作到最後兩句時,四老一致要讓唐僧來收尾。大家記得是怎麽收的嗎?
“半枕鬆風茶未熟,
吟懷瀟灑滿腔春。”
眾老都鼓掌:“好一個 ‘吟懷瀟灑滿腔春’!”而作為觀眾,我也想說,好一個“吟懷瀟灑滿腔春”!
當時拍《西遊記》篇幅那麽有限,獅駝嶺、比丘國等等大戲都砍掉了,卻認真保留了這一段,拍電視劇的人真是有一份詩情畫意在。
更難的是,能大段砍掉原著裏堆砌的爛詩,唯獨選出最清新的一首,大加發揮,說明拍劇的人識詩、懂詩。
於是,原書裏一段冗長乏味的情節,變成了熒幕上一段緊湊、風雅的詩會。它是很有作用的:一路上懦弱無能的肉雞般的唐僧,抓住了這次機會,展露了自己的風采。
它會讓你恍然領悟到:“禦弟哥哥”並不隻是個光會叫“大王饒命”、“悟空救我”的窩囊廢。他一路迷倒那麽多女王、女妖,不隻是靠一張小白臉,更不是靠器大活好。他是有禪心似月、詩興如天的一麵的,是有吟懷瀟灑、滿腔才華的一麵的。
四
更厲害的是後麵。
一場文縐縐的詩會過後,四個老妖怪圖窮匕見,現出了皮條客的當行本色,推出一個女妖怪——杏仙來迷惑唐僧。
在原著裏,杏仙用來勾引唐僧的也是一首詩,水平仍然很差勁,說文藝不文藝,說尺度又沒尺度,我看還不如咱們陝北信天遊的“白花花的大腿水靈靈的逼,這麽好的地方留不住你”來得剛猛直接。
然而拍劇的人是有慧眼的。在這首平庸的詩中,他居然看中了一句“雨潤紅姿嬌且嫩”。他的靈感被觸動了,覺得這裏麵有文章,可以發揮。
於是在電視劇裏,它被生發成了一首歌。庸俗的“且嫩”二字不見了,變成了文藝十倍的“雨潤紅恣嬌”。這首歌還被加上一個名字《何必西天萬裏遙》。
還記得這個開頭麽:
“桃李芳菲梨花笑,怎比我枝頭春意鬧?
芍藥豔娜李花俏,怎比我雨潤紅姿嬌?”
這兩句詞,瞬間畫出一代名妓(名妖)得嫋娜和嫵媚。這太切合妖怪的身份了,因為她是杏,她自然要壓倒桃李、蓋過芍藥的。
按理說,“枝頭春意鬧”這一句是不該出現的,那是宋詞裏的句子,唐僧不該早幾百年聽到。但我們是可以原諒這一細節的。
“香茶一盞迎君到,
星兒搖搖,雲兒飄飄,
何必西天萬裏遙?
歡樂就在今朝,
歡樂就在今宵。”
聽著杏仙一唱三歎,是否連我們不禁都會想:是啊,這美好的良夜,何必西天萬裏遙呢?
就像原著中說的:“若肯放開懷抱,長發留頭,穿綾著錦,勝強如那瓦缽緇衣,雪鞋雲笠!”
我經常想,如果換了是我,有沒有這個功夫,把一句粗直的“雨潤紅姿嬌且嫩”,變成一首《何必西天萬裏遙》?我真的很懷疑。
五
再隨便舉一些86版《西遊記》裏厲害的文字功夫吧。
例如觀音菩薩曾變成一個老和尚,給錦襴袈裟打廣告,勾引唐太宗來買。她是怎麽打的呢?在原著裏,這是囉囉嗦嗦一大通話,並不精彩。
但在電視劇裏,經過大刀闊斧修改,最後拚接錘煉出幾句:
“這袈裟,冰蠶抽絲,仙娥織就。穿我袈裟,不入塵輪,不墮地獄,坐有萬聖朝禮,動有七佛隨身。”
接著,觀音菩薩又給西天的真經打廣告,精煉到隻有四句:
“能超亡者升天,能渡難人脫苦,能解百冤之劫,能消無妄之災。”
熟悉華文的你不妨把它念誦一遍,有沒有感覺到語句的工整?有沒有感到音韻的鏗鏘?
一部25集的戲,數千句台詞,處處能見到這樣的錘煉功夫。有些是原著本來就有的,被精煉出來了;有的是原著裏沒有的,被演繹生發出來了。
比如在花果山,孫悟空喝問豬八戒:
“俺老孫身在水簾洞,心隨取經僧。師父步步有難,處處該災,他現在在哪裏受難?”
聽了猴王這話,我們是不是不由自主像豬八戒一樣感動了:“師兄,你好仁義啊!”
又如三打白骨精那一段,唐僧要趕猴子走,怎麽才可以用一句台詞,就體現出唐僧最賤、最作死的效果,而且最能戳傷大徒弟的心?
答案是:“難道八戒、沙僧就不會降妖?”
又譬如在女兒國,唐僧半夜被女王勾引,滿頭冒汗,給女王猛發“四大皆空”卡,女王該怎麽破?
她的回答是:“你說你四大皆空,卻緊閉雙眼。要是你睜開眼看看我,我不相信你兩眼空空。”
唐僧隻好又發來世卡:“來世若有緣分,我們……”女王該怎麽用一句話,表明自己追求真愛的決心?
回案是:“我隻想今生,不想來世。”
六
這就是老西遊記的厲害,一字一句都那麽洗練、那麽直白,悄無聲息地鑽進你的心。我們被這部劇征服,絕對不僅是因為幾根威亞、一點特技。
你可能把這部劇看了10遍、100遍,也看不出它的這份功夫。的確,文字的力量,我們常常是察覺不到的。經常是它征服了你,你還渾然不覺。
有趣的是,一個作者或者編劇,他的功夫越深、積澱越多、在人情事故上越練達,就反而越沒有所謂的“文采”了。很多作者以為金庸“文筆不好”,但卻永遠寫不出洪七公出場的那一句話:“撕作三份,雞屁股給我”。
就好像《西遊記》劇集裏,黎山老母不停地催:商量好了沒,誰留下來娶我女兒呀?我們如果功夫不到位,也永遠寫不出沙僧的回答:
“商量好了,留下那個姓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