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千慮

一個凡人,有感而發,要啥沒啥,有啥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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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味道,信仰的味道

(2017-02-01 20:29:07) 下一個

  “我幼時不知道陽曆,隻知道陰曆。到了十二月十五,過年的空氣開始濃重起來了。”這是豐子愷《過年》一文中的開篇。圖為豐子愷畫作《春節美景》與《春節小景》。

 

  過年的各種儀式告訴我們,這種希望不是人類卑微的夢想,而是被神聖護佑的永恒。那麽,如果我們剝去那些神魔鬼怪、略嫌迷信的外殼,找到一種方式重新觸摸到千年農業中國的動人的情感結構,以此加諸春節,那麽“年味”一定會完美歸來。因為,無論是在農舍裏憧憬“瑞雪兆豐年”的農民,還是在現代公寓、別墅中寄情新年發展的都市白領,信仰“希望”和“生生不息”都是多麽神聖和崇高的念想,它是華夏祖先幾千年前就給我們的美好饋贈,永不過時。

 

  細思起來,“年關”這個詞其實頗有深意,它意味著“過年”挺“難”的,就跟翻過一個關隘一樣。考慮到“關”還有“門閂”的意思,過年也像邁過一扇大門,人們就此到了一個新世界,辭舊迎新,不言而喻。所以,過年既“辛苦”又“重要”。但今天,辛苦還是辛苦,“年”其背後的意義卻似乎在不斷衰減,“年味變淡”說了一年又一年,逐漸成為普遍的情緒。好多人幹脆“逃年”———出去旅遊了,不在那個熟悉的家鄉、和那些熟悉的人一起、過那個熟悉的“年”了。過年的花費越來越多,花樣越來越多,但傳統春節的氣質、秉性、結構、意義好像是去年塌了一個角,今年斷了一根梁,這個好令人傷感。

 

  有一種觀點是年味之所以變淡,是因為生活變好了:過去隻有過年才能穿新衣,吃肴饌———這些在平時都是罕見的。而今天,豐饒的吃穿享受就是日常生活,過年也就沒意思了。這種粗糙的唯物主義觀點是站不住腳的:春節在中國有4000多年曆史,有錢人在各個朝代比比皆是,曆史上從來沒有因為有錢而覺得過年沒意思的記載。相反,越是有錢人家,越是把年過得興致盎然。

 

  還有一種說法是“過年太累”:不消說遠在異鄉的遊子要曆經“春運”的跋涉,也不消說張羅年夜飯的主婦在灶台上滿身油煙地忙碌,亦或者對於年輕人來說各種拜年、發紅包、聚會、被逼婚等壓力都讓整個年被灌注著滿滿的煩勞。但是,所謂“忙年忙年”———過年就是要忙啊。關於此,我們看看《紅樓夢》第五十三回就明白了。賈家那麽富貴,但當新年來臨,其兩大巨頭———寧國府和榮國府,一個要“除夕祭宗祠”,一個要“元宵開夜宴”。為了完成這兩件任務,上至賈母,下至小廝,都從臘月一直忙到正月十七,寶玉再頑劣,黛玉再刁蠻,都得規規矩矩地該下跪時下跪,該磕頭時磕頭,該捧香時捧香,該行禮時行禮———絲毫不敢懈怠,“忙”就是年味的關鍵部分啊!

 

  賈家有錢,大操大辦,這是富貴的過年;楊白勞家貧,扯一根紅頭繩給女兒,也是喜氣洋洋(如果沒有黃世仁的話),這是貧窮的過年。路遙在《平凡的世界》裏描繪1987年黃土高原上一個小村莊裏的春節:扭秧歌、轉燈、包餃子、放鞭炮,這是我們中國人司空見慣的千家萬戶的過年。“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百年來,過年的底色一直是熱鬧且溫暖的。但為什麽時至今日,“年味”一年不如一年呢?

 

  梁實秋在他的一篇散文《北平年景》裏道出了“年味”的關鍵:

 

  過年須要在家鄉裏才有味道,羈旅淒涼,到了年下隻有長籲短歎的份兒,還能有半點歡樂的心情?而所謂家,至少要有老小二代,若是上無雙親,下無兒女,隻剩下伉儷一對,大眼瞪小眼,相敬如賓,還能製造什麽過年的氣氛?

 

  梁實秋何其敏銳,他看出來,過年關鍵是得有個“家”。這裏的“家”並非現代意義上的原子化家庭———僅有夫妻,而是傳統意義上的家族———父母子女乃至親戚的血脈綿延和盤根錯節,規模越大越好。我們今天津津樂道的吃美食、逛廟會、放鞭炮、親人聚會以及令人疲憊的守歲、拜年等等———這些都隻是過年的“殼”,其內核則是家族以及家族綿延的紀念、強化和展望。對於每一個個體來說,過年的感受不僅是歡樂幸福,更是體驗一種神聖感,是完成自己“家族身份”的認同———我的祖先是誰,我的孩子是誰,我是誰。這對於傳統中國人來說,已然不僅是生活方式,更是生命的信仰。

 

  是的,“年”的味道原本是“信仰”的味道,如果你想通過“年”追尋世俗意義的快樂,那真的南轅北轍了。這種信仰首先是“信祖先”,毋寧說,是信仰生命的生生不息背後的神秘力量。這就是傳統春節最重要的儀式———祭祖。無論是富裕人家在祠堂裏麵對著祖先的畫像的祭祀,或者普通人家在正廳裏麵對祖先牌位的磕頭與供奉,亦或者在農村人們到祖墳裏的各種儀式,華夏大地,規模、成色、類型或有不同,但是其背後的情感結構是一樣一樣的———我們認為祖先並沒有死,而是在某一個地方活著,隻要我們後輩態度虔誠、供奉到位且守家族規矩,那麽,祖先就會護佑著我們。於是,祠堂裏焚香,祖墳前燒紙,牌位前犧牲供奉、跪拜、祈禱等等,都變成了後輩與已逝先輩之間的神秘溝通。這種溝通激活了整個家族血脈的淵源流長,家族越大,這種儀式帶來的穩定感、踏實感和幸福感就越強。其次是“信神鬼”。“信神”進而希望神護佑自己,“信鬼”進而希望邪祟遠離自己。這是一種非常實用主義的心理結構。於是,春節的神或有人的特性,比如“灶神”就是一個饞嘴的、小心眼的老頭;或本身就曾經是人後來成為神仙,比如普遍被作為門神的秦瓊、嶽飛。他們與已經逝去的家族祖先一起(他們也是從人變成神的),組成了一個頗具人情味的神靈世界。於是,“年關”變成了中國人的神聖時間,“家庭”變成了神聖空間。在這樣的時空內,人一手牽著家族的血脈,一手牽著神靈世界的力量,其一舉一動才被染上神聖的色彩。隻有這樣,向長輩磕頭、拜祭祖先、放鞭炮、發壓歲錢、拜年、吃餃子、守歲等等都不僅僅隻是日常生活的言談舉止,更是人與神相通的方式,這才是“年味”醇厚的真正原因。

 

  “年味”變淡,其根本是“神味”消失。過年,對於中國人來說不再是和神溝通的機緣,而僅僅是和人、社會乃至國家打交道的一個時間平台。春節已不再是儀式———儀式是日常生活的中斷,而變成了日常生活的延續,這當然就沒意思了。除夕下午或晚上,我們還會燒紙錢祭祀先人,但已無慎終追遠的念想,隻是單純地懷念親人而已;貼門神、貼對聯、放鞭炮,圖的是熱鬧,並無害怕鬼怪的恐懼;壓歲錢真的變成了貨幣,而全無“壓住邪祟”、幫助孩童輕靈歲月成長的含義;大家族越來越少,乃至煙消雲散,小家庭人丁單薄,即便錦衣玉食,卻難見子嗣綿延的興旺———傳統的家族信仰已然不見。進而,我們與神聖世界的溝通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世俗意義上的人與人、社會之間的溝通。除夕之夜我們會看“春晚”,電視一度成了全家人共同“膜拜”的中心。“春晚”的氣質不是神聖,而是熱鬧與崇高混雜。然後是各種信息工具的輪番登場,穿梭拜年,信息爆炸:從電話、手機拜年,到短信、微博、微信拜年,再到發紅包、搶紅包———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在春節期間依舊充斥著凡俗世界的熙熙攘攘。的確,要交往、要編織自己的人脈、要聚會、要歡樂,但是,這一切我們平時也在做啊,春節還在延續這一切,又有啥特殊意義呢?年味就這樣在我們的努力中消失。

 

  想起來,春節其實是農業社會的產物。什麽叫農業?一粒種子曆經春播夏種,秋收冬藏,變成人類賴以生存的糧食。第二年再一個輪回,如是往複,綿延不絕。在這種結構中,人不懼死亡,不怕苦難。所以,這種境遇裏的人最重要的美德是“堅忍”,唯有堅忍才能在春寒料峭、大地荒蕪的時候相信幾個月後的秋天能春華秋實,顆粒歸倉;最重要的心理素養就是“希望”,相信宇宙萬物的輪回和生生不息———隻要春天再來就什麽也不怕。就像人有生老病死,才有家族綿延一樣,天地有四季輪回,萬物才有生生不息。所以,“過年”特別重要,它是春夏秋冬的“春”,生老病死的“生”,成住壞空的“成”,總之,它是一切一切的發動和起點,是所有希望的源泉。

 

  過年的各種儀式告訴我們,這種希望不是人類卑微的夢想,而是被神聖護佑的永恒。那麽,如果我們剝去傳統過年那些神魔鬼怪、略嫌迷信的外殼,找到一種方式重新觸摸到千年農業中國的這動人的情感結構,以此加諸春節,那麽“年味”一定會完美歸來。因為,無論是在農舍裏憧憬“瑞雪兆豐年”的農民,還是在現代公寓、別墅中寄情新年發展的都市白領,信仰“希望”和“生生不息”都是多麽神聖和崇高的念想,它是華夏祖先幾千年前就給我們的美好饋贈,永不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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