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我的老姑
我的老姑去世了,享年八十九歲。這幾天,常想起老姑跟我說的話。今天,想起老姑囑咐我,要記住我們祖上是“旗人”。這樣的話,大姑也囑咐過我,我還反問大姑:“旗人為啥你還裹小腳?”大姑說:“那時候時興裹小腳!” 為了這事,我好像還跟老姑求證過。老姑跟我說:“爺爺嚴禁她們裹小腳,大姑的確是偷著裹的。” 如果真的有另一個世界,老姑肯定和大姑一起笑話我這個侄子,還為大姑裹小腳而糾結。
父親跟我提到老姑去世的消息,開始還很平靜,但是沒說幾句就泣不成聲了。表姐說老舅(也就是我父親)很堅強,我想父親是把所有的悲傷都藏到心底了。年前,我的四伯父去世了。才過幾個月,老姑又去世了。不到半年間,父親就失去了在世的哥哥和姐姐。雖說老姑和四伯父的高壽離世,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身為晚輩的我們都難免傷心,父親的傷感更可理解了。
父親說,要不是爺爺的緣故,老姑一定是勞動模範了。這樣的話我從小就聽他說過很多遍。老姑身強體壯,非常能幹,田裏的農活樣樣精通,勝過男子。很可惜,爺爺的政治成分不好,又被抓進監獄很多年。老姑再能幹,也沒能脫離家庭出身的影響,在村裏沒有得到過“勞動模範”的榮譽。老姑到底多能幹呢?當時農村犁地,要用騾馬或者牛拉鑊子,把土翻開。當時的農業生產隊,不願意把牲口給黑五類家庭用,老姑自己拉著鑊子,把家裏的地翻了一遍。靠著幹體力活,老姑還打零工賺錢供我父親念書。
我父親那一輩兒,算是一個大家族。老姑和父親,其實是同父異母的姐弟,按照美國這邊的說法,隻是half brother和half sister。這一層關係,如果我們自己不提起,就算老家村裏的人也看不出來。父親他們兄弟姐妹之間相處的很好,完全是分不出誰和誰更親更近。如果說兄弟姐妹也是人世間的一場緣分,那麽父親他們手足情深,兄友弟恭,完全算得上圓滿的典範。特別是父親和老姑之間,姐姐疼愛弟弟,弟弟敬重姐姐,一生一世都是如此。
我出生的時候,家裏十分窮困,又趕上房倒屋塌的天災,是老姑買來了油,又割來幾斤肉,幫母親做了月子,才讓我沒有因為饑餓而夭折。那時候的貧窮是普遍的,老姑一家也是勒緊腰帶來接濟我們。再大些,我也去幹農活了。不管是麥收還是秋收玉米,長壟地上,好多時候都是我們從南頭幹起,老姑老姑父還有表兄們,從北頭來支援我們。我們地裏種了哪些莊稼,不需要父親匯報,老姑就從到鎮上趕集的村裏人那兒打聽清楚了。要是鎮上有好行情,老姑就會步行幾公裏,來通知我們。
老姑很能幹,但是卻不會騎自行車。我恍恍惚惚地記著一個故事,說老姑年輕的時候也是會騎車的。那時候家裏窮,沒有自行車,她有事去找一個本家借車,可對方因為我的反革命爺爺還在監獄改造,不願意幫忙,就沒借給她。於是,老姑很氣憤,就再也不騎自行車了。這個故事,大概是老姑告訴我的,應該是激勵我要爭氣,努力學習,別讓人瞧不起。
說到學習,老姑很以她這個弟弟為自豪。她跟我說,我父親考試都是考第一。後來,我功課很好,老姑也引以為傲。要是聽說老家村裏誰家孩子學習好,老姑總會說“小書江如何如何”把對方比下去。我上大學前,老姑給我煮了幾十個雞蛋,表兄帶我去果園摘蘋果,放一起一大兜子。從北京到蘭州,我費了好大勁才拎過去,好久都沒吃完。
後來,我書讀的越多,家就回得越少。每次回家,都是難得的一次相聚。那時候,老姑年紀大了,我們不放心她從鎮上和村裏之間步行往返,都是吃飯前表侄女騎車送她來,吃完飯父親再騎車送她回去。有時候,父親推著自行車,和老姑一起步行。回憶起他們的背影,隻能再次讚美這樣的姐弟情誼。
後來我到了美國,一走就是十年,期間我也有了孩子。在女兒的印象裏,老家除了爺爺奶奶,就是姑奶奶。孩子每次回國,老姑都會買上我們兒時喜歡吃的零食來看我女兒。老姑去世後,我自問老姑有沒有得上我的濟。得濟是我們唐山話的一個詞,意思長輩得到晚輩的好處。太太說,每次孩子回去,老姑都很高興,這樣該算是得到我的濟了吧。
2017年我回國,專門從廣州飛回天津,到唐山看望家人。很可惜,老姑當時已經住進養老院了。老人怕摔跤。老姑摔了一跤,大腿骨折,一個精神矍鑠的老太太,一下子就失去了活力,精神日漸不支。我見到她的時候,老姑已經糊塗記不起人來了。後來,又趕上了疫情,父母也沒有機會去探望老姑。與父母視頻,最怕他們提起老姑。每次聽他們說起,心情也難免沉重。
這一天終於來了,老姑解脫了塵世病痛,可以和老姑父團聚了。老姑的名字是王子珍,老姑父的名字是韓昌寶。隨著歲月的流逝,這兩個名字終將被時間所淹沒。趁著還沒有忘記,把記憶中這些片段抄錄下來,來紀念我的老姑,一個平凡的人,一個重要的人。